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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俣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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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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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美芹的百合花》连载

第一章

束美芹不知道自己是束美芹,也不知道过了年自己就三十六岁了。准确地说,束美芹早就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也不记得自己到底有多大年纪,甚至,她连自己到底是谁都搞不清楚。束——美——芹,美——芹,束美——芹,她坐在窗口默默念叨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满脸都透着彷徨与疑惑。

她叫束美芹?她就是母亲口里一直提到的那个束美芹?母亲说她得了一场急病,做了两次开颅手术,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但却留下了偏瘫和失忆的后遗症。急病?她到底得过什么急病?脑溢血。母亲总是不厌其烦地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重复着,满眼都是怜惜与不舍。脑溢血?什么是脑溢血?束美芹绞尽脑汁地想了又想,也没搞明白脑溢血到底是种什么病。透过紧闭的玻璃窗,呆呆望着从窗外射进室内的明晃晃得有些刺眼的阳光,她的脸上迅即绽开一抹比百合花还要美艳的笑靥。她似乎把什么都忘了,却还清晰地记得百合花的模样,模糊的印象里,她总能看到一双捧着百合花递到她面前的手,可任凭她再怎么努力,也想不起那双手的主人究竟长着一张怎样的面孔,又有着一双怎样的眼睛。是妈妈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她一直想要透过零星的不成片段的记忆,去洞悉属于那双手的秘密,可每次沉入思索的后果,便是无一例外的头痛欲裂,最后,所有的期盼,也都会伴随着从她额头渗下的豆大的汗珠,一颗颗破碎在百合花掉落风中的幻影里,无从拣拾,更无法拣拾。

满面疲惫的沈兰英丢开手里的活计,像往常一样轻轻踱到女儿面前,慢慢张开双臂,将束美芹紧紧搂入怀中,嘴角扬起一丝交织着心痛与心酸的微笑。女儿小的时候她也是这么抱她的,尽管时过境迁,但她还记得女儿小时候的模样,圆嘟嘟的小脸上衬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走到哪都是一副乖乖巧巧的表情,街坊邻居们每次见到她都抢着抱争着亲,从没一个嫌恶过她的。大家都说她沈兰英好福气,生的闺女比童话里的白雪公主还要标致,只怕晚上睡觉都要笑着醒过来的。这话沈兰英爱听,女儿一直都是她的骄傲,从小到大,束美芹几乎没要她跟老束操过什么心,本以为等退了休,她也会像身边几个玩得好的老姐妹一样,不外乎就是在家带带外孙打打麻将,谁知道祸从天降,那个曾令她引以为傲的娇娇女却因为一场突发的意外,一下子便把她推向了深不见底的苦海。

那年,束美芹刚满二十五岁,百合花一样娇美的年纪,本该在她喜欢的人生道路上绽放别样的青春光彩,却不幸被命运早早地捆绑在了铺着白底蓝条纹床单的病床上,看着女儿委屈痛苦的模样,沈兰英的心也跟着束美芹眼角流下的眼泪,一起沉入了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太平洋。偏瘫,失忆,口齿不清,一切的一切,都让沈兰英清楚地意识到,女儿已彻底被外面的世界抛弃了,可她是她的母亲,再苦再难,她也不能丢下女儿不管,哪怕天塌下来,她也要和女儿一起承担它的分量。两次开颅手术,最终把束美芹从死神的手中抢了回来,但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束美芹已然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爱说爱笑的束美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死了。亲戚们一开始还经常拎着水果零食和各种营养保健品来医院看望束美芹,可时间久了,也就来得稀了,那些平时玩得好的街坊和同事们甚至把束家人当成了过街老鼠,避之唯恐不及,看到他们都会下意识地掉转过头,仿佛他们身上带着某种不治的病毒,会在瞬间传染给所有与他们接触过的人。

久病床前无孝子,沈兰英知道,女儿变成这副模样,这辈子大概率是下不了床了,所以她从来都不怪怨亲戚朋友,巨额的治疗费用早就让这个原本小康的家庭陷入了捉肩见肘的境地,谁不怕他们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开口向人借钱呢?就连束美芹的外婆都劝沈兰英要趁早为自己打算,闺女都这样了,难道还指望她替自己养老送终?那些日子,沈兰英天天以泪洗面,女儿才二十五岁,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她怎么能说放手不管就不管了呢?再苦再累她都不怕,为了女儿就算豁出性命她也在所不惜,可眼下的难题是,她和老束攒了半辈子的钱都已经花在了给女儿治病上,又该去哪里寻摸继续给女儿做康复治疗的钱呢?老束说了,砸锅卖铁也要治好女儿的病,可沈兰英心里跟明镜似的,别说砸锅卖铁,即便把他们住的院子拆了,他们能拿出的钱在昂贵的医疗费用面前也撑不了多久。女儿在病床上整整昏迷了半年,好不容易把她盼醒了过来,在这节骨眼上选择放弃,不就等于前功尽弃?沈兰英没有放弃女儿,一向要强的她硬是咬紧牙关和老束一起苦撑了过来,既然他们付不起高昂的康复费用,那就把女儿接回家由她自己照顾吧!

妈——妈——束美芹目不转睛地盯着沈兰英,有些吃劲地嗫嚅着嘴唇,竭力想要向母亲表述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以失败收场。十年了,经历过两次开颅手术的束美芹能够活着从手术台上下来就已经很不易了,谁又能指望她还会跟生病前一样活蹦乱跳呢?女儿口齿不清、行动不便等诸多后遗症,对沈兰英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从把美芹接回家的那天开始,她便做好了面对一切可能的心理准备,但每天看着美芹这副呆呆傻傻的模样,她的心依然很痛很痛。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她不在乎自己有多苦多累,也不在乎花多少钱为女儿做康复治疗,她在乎的是,为什么十年过去了,美芹的病况还是没有太大的起色?无数个不成寐的深夜,沈兰英总是不约而同地起身坐在床边默默地淌泪,要是女儿永远好不了,等她和老束腿一蹬都去了西天,该怎么办呢?你别急,兴许慢慢就好了呢。当了一辈子工人的老束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除了会劝老婆别急,他什么都不会,可不急能管什么用呢,会让女儿好起来吗?

妈——妈——束美芹费力地伸出右手轻轻拍打着母亲瘦小的肩部,一边眼神迷离地望着她,一边一字一顿地念出了束美芹三个字。束美芹是谁?沈兰英抚摩着女儿那只因偏瘫而萎缩的右手,目光定定地盯着她,谁是束美芹?一束金色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户,掠着束美芹的鬓发瞬间洒满她的额头,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显得精神了许多,也比从前漂亮了许多。女儿没生病时是个名副其实的美女,身边围着她打转的男生数都数不过来,束家的门槛几乎都被前来说合的媒人踩烂了,可现在……怎么就让美芹摊上了这病?如果可以的话,沈兰英真想代替女儿去病,代替女儿十年如一日地躺在那该死的床上,可现实没有任何的如果,她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接受女儿的现状,和女儿一起努力着与命运抗争。

沈兰英努着嘴巴挤出一丝微笑,冲束美芹轻轻点着头继续问她,束美芹是谁?啊?妈——妈——束美芹脸上掠过一丝甜蜜的笑容,她以一种不容置疑的神情盯着沈兰英又接连着叫了好几声妈,断断续续的,气喘吁吁的,然而又都是铿锵有力的。妈妈哪有那么好听的名字?沈兰英轻轻揉捏着女儿日渐枯瘪的右手,闺女,束美芹是你的名字呀,你怎么老是记不住呢?美芹美芹,跟你人一样的美。妈——妈——束美芹满脸都挂着笑,仿佛束美芹这三个字是谁的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着一颗金子般闪亮的心的母亲,才配得上这么美又这么好听的名字。美芹!沈兰英伸手指了指女儿,不厌其烦地纠正着她,你就是束美芹,束美芹就是你,记住了吗?束——美——芹。束美芹咧开嘴嘿嘿笑了起来,美——美——芹——妈——妈妈。不是妈妈,是你自己。十年了,沈兰英从没见过女儿这么开心地笑过,望着女儿久违的灿烂的笑容,沈兰英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她紧紧地搂着女儿,就像搂着一个渴望爱抚的小女孩,眼泪,终于忍不住地滑过她眼角纵横的鱼尾纹。

束美芹的主治医生宋大夫不止一次地跟沈兰英和老束说过,尽管两次开颅手术导致束美芹右半身偏瘫,右手右脚严重萎缩,并因此失去了大部分记忆,但经过长期在家进行的各种康复训练和后续治疗,束美芹的病况不应该一直都维持在同一水平,也就是说,她本应该恢复得比现在好,甚至是好多了。宋大夫说束美芹很可能早就恢复了一部分的记忆,至少,她不会依然糊涂得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潜意识中,她在抗拒接受一个她不愿意接受的新的束美芹。从前的她那么漂亮,那么能说会道,走起路来脚底生风,干起活来风风火火,可现在,不仅走不了路,说不清楚话,嘴巴还总是朝一边歪斜着,即便换作沈兰英,她也不会轻易说服自己去重新接纳这样的一个自己。宋大夫建议沈兰英在帮助束美芹做康复训练的同时,通过适当的方式方法有计划地唤醒她潜在的意识,让她能够对自己的人生重新建立起正确的认知与信心。什么才是正确的认知?很多时候,沈兰英甚至觉得,也许一直糊涂着才是女儿最好的归宿,既然她不想记起自己是谁,也不想面对变丑了的自己,又为什么非要让她接受一个连她自己都喜欢不起来的自己呢?

在女儿的内心深处,也许那个叫做束美芹的姑娘早就死了手术台上,又何苦逼她清醒着去面对一个近乎改头换面了的束美芹呢?女儿从小到大都很要强,样样不落人后,不仅学习成绩一直名列班级前茅,字也写得特别娟秀,歌也唱得特别好,走到哪里都是一道靓丽的风景,要让她接受自己变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不是比死还要难受吗?可她跟老束都不能照顾女儿一辈子,不出意外的话,他们早晚都会走在女儿前面,本着对女儿后半生负责的态度,她唯一能做且必须要做的,就是尽量做好女儿病后的康复工作,而这不仅仅只是要让她重新站起来,更重要的是让她打心底接受现实接纳自己。尽管沈兰英对宋大夫的话始终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但作为一个母亲,她更愿意相信宋大夫说的每一句话,所以不管前方的道路有多艰辛,面临的挑战有多大,她都选择了顽强地面对,义无反顾。女儿会好起来的,看,现在她不是已经能够自己撑着从床上下地了吗?虽然女儿说话还说不利落,每次从床边挪到窗口更要费上九牛二虎之力,但这也是在慢慢好转的迹象,不是吗?哪怕只有一点一星的希望,沈兰英也决不会放弃,最艰难的时候都苦撑着过来了,还有什么是跨不过去的沟壑呢?退一万步说,就算宋大夫的判断是错误的,那又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她和女儿都努力过了,剩下的,就都交给时间去检验吧!

妈——妈——美——美——芹。束美芹仔仔细细地盯着沈兰英的脸瞅了很久很久,然后又慢慢掉转过头望向窗外的小院,那里,阳光暖暖,鸟语花香,早春的山茶和梅花都开得如火如荼,而她模糊的视线里,冷不妨的,便又映现出了那双怎么也忘不掉的捧着一束百合花递到她面前的手。百——百合——百——合——百,束美芹有些急躁地挣脱开沈兰英的怀抱,颤抖着伸开左手,想要打开面前那扇紧闭的窗户,似乎自己和那束记忆中的百合只是隔了一扇窗的距离,只要一探手,便能洞悉关于那双不知来历的手的所有秘密。这是个秘密,那双手的秘密,也是她的秘密,全部的秘密,前世的,今生的,或许还有来生的。她隐隐约约地意识到那双手不太可能是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很小很柔软,而那双手不仅很大很修长,看上去还颇为强壮有力,它们应该来自她记忆中未知的那部分,可为什么想来想去就是想不起来关于它们的任何细节呢?束美芹,你叫束美芹。沈兰英一把抓起女儿的左手,侧过身子死死挡住了那扇隔绝了所有秘密的窗扉,不无紧张地盯着女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学着她的发音,美——美——芹——美——束美芹显得有些恼火,她瞪大眼睛盯着母亲,忽然一反常态地使出浑身的气力,用左半个身子支撑起全部的力量,把沈兰英重重地往后推去,随即想也不想地便又抬起了那只没像右手一样萎缩的左手,企图在母亲的眼皮子底下,打开那扇她努力了千百次也未曾能够打开的窗户。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叫束美芹,不是什么百合花!嗯,束美芹,你怎么就是记不住记不住呢?沈兰英紧张地觑着女儿,觑着她那只颤巍巍举起在半空的左手,尽管知道它疲软无力,根本就没有力量打开任何的窗户,可她仍在害怕着恐惧着担忧着,万一,万一女儿想起了些不该想起的事,她要如何向她解释呢?该死的百合!自打发现女儿总是对百合花念念不忘后,沈兰英就一直提着心吊着胆,不管是谁送来的百合花,都无一例外地被她扔进了垃圾桶,不给女儿任何能够看到它们的机会。你这又何苦呢?老束总是叹着气劝她,兴许百合花能刺激美芹想起点什么呢。沈兰英狠狠瞪一眼老束,你也知道是刺激啊?咱闺女还能受得了那个刺激吗?沈兰英宁可女儿永远都糊里糊涂着,也不希望看到她再受到任何的刺激,所以她总是竭力避免女儿接触到任何与百合相关的事物,若不是气急了,她也不会轻易在女儿面前说出百合那两个字来。束美芹束美芹,你叫束美芹!沈兰英像一座大山那样,巍峨,庄严,用整个身体固执地挡在了窗玻璃前,不让女儿继续探望外面的世界,来,跟着妈妈再念一遍——束——美——芹——瞧,多好听的名字,比沈兰英美多了是不是?

望着母亲那张严肃的脸,束美芹哭了,委屈的泪水顺着她依旧清秀的眼窝慢慢流了下来。她气恼自己为什么总是想不起来那双捧着百合花的手到底是谁的手,气恼自己丧失了大部分的记忆,气恼自己忘了自己是谁更忘了自己与那双手到底存在着怎样的关联。为什么只要她一提起百合花,母亲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眉眼间不再温柔不再明媚,说话也跟上了膛的机关枪一样总是突突个不停?束美芹,到底谁是束美芹?母亲为什么非要逼着要她相信自己就是束美芹呢?她不是那个传说中的束美芹,她谁也不是,她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一个没有意义的存在,一抹虚无缥缈的幻影,一个半死不活的废物。废物,对,她就是个废物,穿衣服要依靠别人的帮忙才能顺利完成,走路要人扶,吃饭要人喂,说话说不清楚,也就勉强着可以自己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下地,这样的人她还需要名字吗?

她在脑海中搜索了很久,冥思苦想了很久,才想起废物这个词,她觉得现今这副模样,压根不用记起自己是谁,也不用记住束美芹这个名字,因为废物已足以诠释她这么一个存在了。她恨自己,恨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恨自己不能走路不能说话,恨自己模样可憎得仿佛小时候在画中见过的捉鬼的钟馗,甚至,她希望自己早早地死去,死了,她就再也不用面对这张令她自己都要恶心到吐的脸了。她想不起自己曾经长了一张怎样如花似玉的脸,也不愿去想,她只想早点离开这个世界,结束这讨嫌的惹人生厌的一切。她曾试图过自杀,在床头举着一把削水果的刀,很用力很用力地在自己白皙的手腕上不停地划拉着,可她一点力气也没有,甚至连那把刀的刀柄都握不牢,最终,她不得不垂头丧气地扔下了它,并在心里不断诅咒着那个和她一样丑陋的钟馗,他捉了那多鬼,怎么就是不来把她也一起捉走呢?

她不愿意面对这个世界,这世界包含的一切一切,尤其不愿意面对自己这张丑到不能再丑的脸。她不明白的是,明明很厌恶自己这副长相,为什么又偏偏在枕头底下偷偷藏了一面闪闪发光的小圆镜子,时不时地就拿出来照一照,难道还嫌自己长得不够丑的吗?镜子里的自己,嘴巴总是不听话地歪在一边,捎带着让原本那只看上去挺漂亮的高挺的鼻子也显得十分的突兀,怎么看怎么恶心,怎么看怎么滑稽,可为什么她就是舍不得扔掉那面镜子,又总是不争气地对着镜子把那张丑脸看了又看?镜子里的人真是自己吗?尽管经历了两次开颅手术,导致她丧失了大部分记忆,但她并没有因此变傻,相反,她的意识还是很清醒的,她知道镜子里的人就是自己,千真万确,如假包换,可她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所以她总是在抗拒接受所有与束美芹相关的事物与信息,抗拒承认自己就是那个曾经娇美得一塌糊涂的束美芹。她怎么会是束美芹呢?母亲口中的束美芹皮肤雪白,眉目如画,再瞧瞧镜里的自己,这说的是一个人吗?束美芹,束美芹,不,她才不是什么束美芹,也永远不要做束美芹,她就是一个废物,一个怪物,一个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废物,一个连自杀都使不出一点点力气的怪物!唯一让她对这个世界产生了那么一点点探索欲望的,就是那双捧着百合花的手,可那只手背后到底又长着一张怎样的脸呢?不会跟画里的钟馗一样的丑到无药可救吧?

快过年了,明天我带你出去走走,顺便给你买几身新衣裳。沈兰英扶着束美芹慢慢在床沿上坐下,以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盯着她说,新年就得有新气象,给你买件大红色的长款羽绒服,怎么样?不——要!束美芹断断续续地说着,她皱起的眉头正拼命反抗着沈兰英的提议。干嘛不要?沈兰英伸手指了指束美芹身上穿的姜黄色棉袄,这件棉袄都穿多少年了,也该换件新的了。不——妈——要——不。不什么不?你看你一年才出了几次门?再这么下去,不傻也得呆傻了!你瞪着我做什么,我可是你亲妈,还能害你不成?不——不去!束美芹斩钉截铁地说。不去?明天就是背,我也得把你背出去!沈兰英正色盯着女儿,你这是自暴自弃,懂吗?我跟你爸眼看着就都奔六十的人了,说蹬腿就蹬腿,可你还年轻着呢,你要一直还都这个样子,我俩就是死了,这心也安不了啊!姑娘,我的好姑娘哎,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学会接受现实接纳现在的你,明白吗?束美芹委屈地盯着沈兰英,豆大的眼泪叭嗒叭嗒地往下掉着,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总是逼着她接受现实,与其要心甘情愿地接受现在的自己,还不如让自己死了的好。为给你治病,我跟你爸花光了所有积蓄,难道我们这么做就是为了让你成天自暴自弃的吗?你看看你爸,都老成什么样了,要不是你,他能这把岁数了还跑工地上搬砖头吗?再看看你妈我,为了照顾你吃喝拉撒,不得不提前办了病退,每月的退休金都比别人少了一大截,你说你总这样死气沉沉的,你对得起谁?

她谁也对不起。束美芹的心在流血。为什么要把她送上手术台?为什么非要把她从死神手里抢回来?她根本就不想这样毫无尊严地活着,不想比鬼还要丑陋地出现在任何人面前,可他们非要她活着,而且还要她快快乐乐地活着,可她真的能够快乐得起来吗?那双捧着百合花的手是出现在她生命中的唯一的安慰,或许,她之所以强打着精神撑到现在,就是想要弄明白那双手到底属于谁,为什么他们只要听到她提起百合花就像见了鬼一样乱了阵脚呢?母亲在抗拒什么隐瞒什么防备什么?那是一双和她一样见不得人的手吗?那是一个和她一样惹人嫌恶的人吗?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她不想出门,一分钟一秒钟都不想!百合花,百合花,那是一束白色的百合花,那是一双修长得可以称得上漂亮的手,可它们都在哪里呢?是不是,因为她变成了一个嘴巴歪斜、走路东倒西歪的丑八怪,所以它们也像路上遇见过的那些孩子一样,都对她敬而远之了呢?美芹,明天出门,想吃什么妈都给你买。你看,院子里的花都一个接着一个地开了,山茶,梅花,杜鹃,开得多好看哪,我告诉你,外面马路边的花开得比咱们小院的更美,你不出去就吃大亏了。花?山茶?梅花?杜鹃?那百合呢?束美芹在心底默默盘算着,是不是出去了就能看到百合花看到那双手了呢?她完全不记得百合花应该开在什么季节,只是听到花这个字从母亲口里说出来,就由衷地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花,百合,兴许出了门,她真能看到百合花,看到那双让她纠结了很久很久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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