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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俣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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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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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美芹的百合花》连载

第三章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束美芹继续在母亲的督促下进行着各种康复训练。春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她终于可以扶着墙,慢慢从卧室踱到堂屋再踱到小院里。母亲喜极而泣,说这是奇迹,是神迹,是她一个不信命不信佛的老母亲日日夜夜在观音菩萨和妈祖娘娘的圣像面前祈祷着求来的结果,并扬言要把外婆和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请来大吃一顿,以庆祝她重获新生。新生?束美芹对自己身体上出现的变化没有心生一丝一毫的喜悦,心底反而升腾起一股莫名的巨大的失落,十年的不断坚持与不懈努力,才换来这一点点的进步,有什么值得高兴值得庆贺的?那天夜里,束美芹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又偷偷从枕头底下掏出那面小圆镜子,对着自己的脸照了又照。小镜子在灯光的照射下依然闪闪发光,可她那张嘴巴依旧歪在一边的脸也依然丑到没有任何朋友。“噼啪”一声,她屏住呼吸,把镜子重重摔在了地上,又抬起那只没有力量的左腿,拼尽了力气不断踩着它碾着它,仿佛只要它破了碎了,她就还是母亲口中原来那个如花似玉的她。偏偏,那镜子到底还是没能如愿以偿地被摔坏踩坏,心灰意冷的她默默坐在床边久久地发着呆,终于抑制不住地把头埋在被子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她太不争气了,就连哭声也因为力气太小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可以听到,天知道母亲为什么非要逼着她这样没用的人做什么康复训练?能走路了又能如何?她再也变不回以前的束美芹,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不是吗?

束美芹!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喊她,清晰而铿锵有力。束美芹。她感觉到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脑门,那一瞬,是她病后第一次明确地认定自己就是那个一直存在于传说中的束美芹。她是束美芹,是的,她叫束美芹,美丽的美,香芹的芹,她很肯定,也很清醒,可为什么这么久这么久的日子里,她始终都记不起她是束美芹呢?哦,想起来了,那个喊她名字的男人就是捧着百合花出现在她面前的人,他有着一双修长的手,还有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似乎还长着一头浓密的卷发,但他的面孔却又是模糊不清的,不知道长了怎样的鼻子,也不知道他的皮肤是白皙还是黝黑。他叫什么?小——小什么来着,怎么又记不起来了呢?束美芹慢慢直起身,又弯下腰,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拣起那面小圆镜子,用衣袖轻轻擦拭着它上面的灰尘,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到最后,还是极不情愿地把它藏到了枕头底下。一双修长的手,一束雪白的百合花,一头浓密的卷发,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她在紊乱的思绪中努力拼凑着那个男人的形象,可无论再怎么用心搜索也都还记不真切,于是,她把目光突地定定地落在了墙上挂着的日历簿上。

她几乎想也没想地,就飞快地从墙上撕下一页日历纸,又从床头柜的抽屉里翻出一支圆珠笔,迅速趴在床上,在日历纸的空白面上画起了她记忆中的百合花,还有那个看不清面孔的神秘的男人。他到底是谁,到底和她是什么关系?他是不是过年前她在街边碰到的那个手捧百合花的男人?虽然她右眼的视力早已近乎失明,但还是凭借那只正常的左眼,把林正旭从头到脚看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在她的记忆里,林正旭大概四十刚出头的样子,比她大不上几岁,身材高大却不健硕,看上去甚至还有些单薄,面容也是极好的,俊秀中带着儒雅的气质,也有着一双修长得近乎完美的手,可他并不是卷发,和那个看不清面孔的男人似乎并非同一个人,那么,他又是谁呢?束美芹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在日历纸上费力地画下了一个手捧百合花的男人,如果忽略掉画技和人物的相似度,除了一头浓密的卷发,几乎就是林正旭的翻版。他们会是一个人吗?束美芹目不转睛地盯着画中人看了又看,会吗?他们是一个人的机率大吗?她咬着笔头冥思苦想着,却难以给出一个肯定或否定的答案,算了,管他是不是呢,所有的疑惑,等见到他不就都迎刃而解了吗?

束美芹热切地爱上了画画。沈兰英说,其实她小时候就很爱画画,画什么像什么,还曾经拿过县里绘画比赛的奖项,没想到,丢开画笔这么多年后,她居然又重新拣拾了起来,这不得不说是个意外的惊喜。女儿有了喜欢做的事,总比天天闷在屋子里强,尽管一开始,日历纸背后出现的那个手捧百合花的男人让沈兰英显得六神无主,但镇定过后,她还是接受了宋大夫的建议,不过多干涉女儿的创作热情,一切都顺其自然。沈兰英一直害怕女儿想起那段痛苦的往事,害怕她更加自暴自弃,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可宋大夫说了,不管能想起些什么,对束美芹的康复来说都是值得庆幸的好事,完全没必要前怕狼后怕虎地担心这恐惧那的。是自己过度紧张了吗?那件事对女儿的打击甚至超过了病痛本身,能够把那个人忘得一干二净,对沈兰英来说是磕头祈祷都求之不来的事,可眼下怎么还要反其道而行之呢?说实话,接受宋大夫的建议,让女儿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沈兰英心底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万一哪天她画着画着就彻底想起那个不该想起的人来了呢?

沈兰英无法预测放任女儿不管的后果会是什么,但她非常清楚,女儿一旦明明白白地想起那个人,势必会引起一系列的蝴蝶效应,可如果继续压制女儿的热情,对她病情的康复又很不利,这让她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也许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呢?从建筑工地上累得浑身腰酸背痛的老束一回到家,面对沈兰英各种嘀嘀不休的唠叨,忍不住叹口气说,你到底是要闺女好还是要闺女不好?沈兰英不无气恼地瞪着老束,我不为闺女好,倒要害她不成?你又不是不知道,张——哎,就那个小王八蛋,他对美芹做的事,给美芹造成了多大伤害,这万一闺女又想起那些糟心事,你说……老束连忙冲沈兰英摆了摆手,好,你都是对的,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宋大夫说了,不管想起些什么,对美芹的康复都是益处大于害处,该怎么着,你自己掂量着办吧!嗨,这算是哪门子事?让她掂量着办?这是要把女儿康复不了的账记在自己头上啊!沈兰英愤愤地睨着老束骂了句老鬼,心里却突地变得明净似水,一下子便拿定了主意。画,就这么让美芹继续画吧!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她不能因小失大,让女儿错过了康复的绝佳时机,那样的话,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宋大夫说了,这是一次极好的契机,可能关系到美芹到底能不能康复,能康复到什么水平等很多重要的问题,所以,无论如何,都要鼓励她继续创作,帮助她慢慢启动那扇被关闭了的记忆之门。好吧,那就听宋大夫的,一切都以宋大夫的建议为准,至于那个小王八蛋,想起来就想起来吧,当了将近三十年的人民教师,她自信给女儿做做心理疏导的能力还是绰绰有余的,再说这不是还没想起来嘛,又何必杞人忧天,天天没事找心堵呢?

出现在束美芹画笔下的那个手捧百合花的男人,除了那头标志性的卷发,怎么看也没有一点小王八蛋的影子。沈兰英纳闷了,难道女儿在厦门打工时还有别的男孩追求过她?不可能的,女儿从小到大一直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在第一时间告诉她,可印象中,从来没听说除了小王八蛋外,美芹还跟其他男人交往过啊!再说就算有那么回事,也不可能两个人都是卷发啊!唉,女儿不是糊涂了嘛,没准她画的就不是小王八蛋,而是好几个人的组合,可这眉眼,这鼻子,这嘴巴,她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呢?沈兰英捧着画纸,仔仔细细地端瞧了又端瞧,在脑海里把所有认识的可能的不可能的人都努力地搜索了个遍,可依旧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么个人。奇了怪了,这长相怎么一点也不陌生?难道是在梦里见到的?沈兰英狐疑地盯一眼仍趴在桌边认真画着另一幅画的束美芹,美芹魔怔了,莫非自己也跟着魔怔了不成?罢了,不想了,想得脑瓜都疼,完全是自寻烦恼。落在束美芹画纸上的依旧是一捧百合花,还有一双用蓝色圆珠笔勾勒出的炯炯有神的眼睛。只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没有耳朵,没有下巴,没有脸,甚至连眉毛也没有,这孩子不知道成天都在想些什么,沈兰英犯愁地打量着女儿,怎么画来画去都是这个男人和百合花呢?

美芹,沈兰英站在女儿身后,伸手拍了拍女儿的背,用一种商量的口吻对她说,怎么天天尽画这些,咱们画点别的,好吗?别的?束美芹迟疑地掉转过头盯一眼沈兰英,又突地回过头,下意识地用那只萎缩了的右手迅速遮掩住了那双神秘的眼睛。现在都已经夏天了,池塘里的荷花也都开了,咱们画画荷花好不好?荷花?束美芹依旧迟疑着,握着圆珠笔的左手把笔抓得更紧了。对,荷花,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荷花嘛?荷花?束美芹嗫嚅着嘴唇,忽地卖力地伸出手指,指了指那捧没被右手遮挡住的百合,百——百合——妈妈。百——天天画这个,有什么意思?沈兰英尽量避免在女儿面前提起“百合”两个字,尽管有些掩耳盗铃的意味,但她仍然觉得这么做是很重要很有必要的,画荷花吧,荷花比这个美,妈妈喜欢,外婆也喜欢。外——婆?嗯,沈兰英重重点下头,外婆对美芹最好了,我们美芹也最喜欢外婆,画一幅荷花送给外婆,好吗?束美芹依然犹疑不定地,一边目不转睛盯着画纸上的百合花,一边断断续续地在口里念着外婆,外婆外婆,外婆好像有很久没来看她了啊!束美芹当然不知道舅妈发现了外婆偷偷塞钱给母亲的事,更不会知道舅妈把外婆骂得有多难听,她只知道外婆有很长时间没来了,难道外婆也觉得她不乖在生她的气吗?妈妈就经常生她的气,甚至会冲她发火,但她知道妈妈是爱她的,外婆也和妈妈一样的爱她,如果外婆真生她气了,那就照妈妈的意思,给她画幅荷花送她吧!

院子里就长着两缸荷花,可束美芹偏要沈兰英带她到中心小学的池塘去看。她口齿不清地告诉沈兰英,要画就画最好的荷花送给外婆,她觉得小学池塘里的荷花开得最美。大热天的去什么小学?沈兰英话刚出口,忽地意识到有些什么不对的地方,天哪,女儿刚才在说什么?小学池塘里的荷花?她居然记起了小学,记起了小学里的池塘,记起了小学池塘里的荷花,这是束美芹自摊上这个病以来,第一次清晰地记起某个具体的地点,破天荒的,是奇迹,更是神迹,她目瞪口呆地盯着女儿,将信将疑地重复着问她,是中心小学里的池塘?束美芹使劲点了点头,妈妈——妈妈——上班——的学——校。她还记得那是她工作的地方,沈兰英震惊了,这十年,女儿到底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是刻意不去想以前的事?不管那么多了,总之这是个好事,是个好的开端,看来画画真没白画,照这么继续努力下去,说不定哪天她就完全好了呢!沈兰英掩饰不住内心的惊喜与激动,忙不迭地问女儿说,坐轮椅,还是走着去?走——走过——去!好,咱们就走着去,正好锻练锻炼你的脚力。沈兰英回头望一眼窗外,艳阳高照,正是一天当中最热的午后,可她顾不上那么许多了,说去就去,就算十个太阳都跑出来,她也决不会退缩,这天下的事还有哪一桩比帮助女儿康复更重要的呢?

这些年,沈兰英的足迹已鲜少出现在中心小学,每个月的退休金都会由会计直接打到她的银行卡上,也用不着亲自跑过来领,所以能不来她都会选择尽量不来。女儿变成这副模样,毕竟不是什么光鲜的事,当了将近三十年的人民教师,她在别的老师面前一直都表现得很体面很要强,怎么受得了那些异样的目光在背后偷偷打量着她窃窃私语,对她和女儿进行各种各样的议论?她知道,大家都没有坏心,甚至在女儿两次开颅手术的时候,校长还带头和其他老师们一起发起了捐款,但都被一向好强的她断然拒绝了。女儿生病前,她从没跟任何人借过一分钱,也不想欠任何人一分钱的人情债,最难熬的时候她都是和老束互相鼓着气一起闯过来的,又怎会无端接受别人的怜悯?她可以的,尽管她的退休金和老束的工资加起来,在女儿昂贵的医疗费用面前就是杯水车薪,但她始终坚信只要他们一家三口齐心协力,无论遇上什么困难都是可以迎刃而解的。她不想被同事们在背后指指戳戳地说为了替女儿治病已背了多少的债,也不想活在同事们怜悯与同情的目光里,那样她会抬不起头来,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最狼狈最无助的时候,她也没向学校的领导或同事张过口,但她还是怕回到学校,怕曾经的老熟人们从她木然的表情里读出她的窘迫与辛酸。尽管待人接物时,沈兰英的脸上总是挂着招牌式的微笑,但她知道,心底的那份忐忑与没底气,还是时刻都在噬咬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无法真正振作从容起来。那些老师平日里都是干什么的?几乎个个都练就了一身观心术的好本事,她的慌张,她的失落,她的焦虑,她的患得患失,她的失魂落魄,只怕只需一眼,就会被他们通通识破了去,她又何必上赶着送过去给人们看笑话?

为了女儿,为了唤醒女儿沉睡的记忆,沈兰英顾不上会不会被老同事们看破自己的心思,也顾不上去考虑自己和女儿会不会再次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焦点,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那一刻,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通过所有能够用得上的方法,尽可能地让女儿的身心得到最大限度的康复。顶着午后火辣辣的太阳,沈兰英搀着束美芹一步步扶着路边的墙壁,愣是慢慢挪到了中心小学开满荷花的池塘边,那荷花开得真好,多年以后回忆起来,她和女儿都一致认为,那是她们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荷花。那天,她们坐在柳树的树荫里,一坐就是一下午,有几个熟识的老师走过来跟她们打招呼,沈兰英都是简单地与之客套几句,然后就催着对方赶紧去上课。她没想到会在那里碰见林正旭,当她的目光缓缓从女儿身上转开,不偏不倚地落在迎面走来的林正旭的脸上时,她的心不禁突地咯噔了一下。这不就是女儿画中一直出现的那个男人?沈兰英瞪大眼睛觑着林正旭,除了少了一头浓密的卷发,那眼睛,那鼻子,那嘴巴,都和女儿画中的男人极为神似,可他到底是谁,女儿为什么一直都在不停地画他?沈兰英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并不认识这个男人,也想不起来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那一霎,她心底涌起了太多太多的疑惑,本想叫住他好好问一问,可又觉得这样做的话实在太唐突了,只好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微微点了点头,对着林正旭礼貌地笑了笑。

林正旭也发现了她们,他微笑着停下了脚步,和沈兰英一起站在束美芹身后,认认真真地看她画画。他看到了束美芹那只握着圆珠笔的松软无力的左手,也看到了她那只因萎缩而接近干瘪的右手,还有那一朵朵落在画在废弃作业簿背面的荷花。她画得真棒。林正旭瞥一眼沈兰英,由衷地赞叹说。沈兰英依旧满脸挂着如沐春风的笑,就是瞎画。你看她这个样子,总得找点事情来打发时间。不,她不是瞎画。林正旭轻轻摇着头,她是用心在画,非常难得,也很宝贵。边说边问沈兰英,她画多久了?我看她像是有些基础的。她从小就爱画,小学时画的向日葵还得过县里绘画比赛的名次,不过上初中后,就没让她再画了,已经丢了二十几年了。哦,林正旭点点头,我猜就是有些基础的,丢二十年了还能画这样,确实不错。沈兰英客套地笑笑,就是画着玩的,也是为了帮助她做康复训练。想过要把她送到专门学画的地方学习吗?林正旭认真打量着正捧着作业簿聚精会神地画着荷花的束美芹,试探着问沈兰英说。专门学画的地方?沈兰英疑惑地望向林正旭,她这个样子,能去哪里学画?是这样的大姐,我先做个自我介绍,我叫林正旭,从前学过画画,也算是半个美术老师吧,现在我正和清溪镇政府谈合作,打算在清溪搞一个残疾人教育中心,专门教残疾人画画,并帮助他们通过自己的努力重新找到生命的意义和生活的出路。您要是对我们有信心,等我们的教育中心开办后,就把她送来学习吧!残疾人教育中心?听上去好像还不错。沈兰英定定地打量着林正旭,这个看上去四十刚出头的男人到底是谁呢?听口音,他好像不是本地人,女儿大概率应该是不认识他的,可为什么女儿画来画去的那个男人跟他有着极为神似的眉眼呢?

太多太多的疑虑盘旋在沈兰英心中,她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总不能直接告诉对方,女儿天天在家总也闲不住地画他吧?那不等于就是说女儿犯了花痴嘛!也许只是巧合,也许就是瞎画,总之,矜持与修养都不允许沈兰英做出任何唐突的事,所以她只是继续保持着面部的微笑,向林正旭微微点了点头,以表达内心的谢意。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手机号,林正旭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掏出一张名片,彬彬有礼地递给沈兰英,有需要了,随时都可以给我打电话。谢谢!沈兰英接过名片,刚要说些什么,林正旭突地抬起左手腕看了看手表上的指针,又盯向沈兰英不紧不慢地说,对不起大姐,我还有点事要处理,就不陪您聊了。忙去吧,处理正事要紧。沈兰英依旧满脸堆笑地望着他,需要时我会联系您的。林正旭笑笑,抬脚刚要离开,又忍不住瞟一眼仍坐在池塘边一笔一划认真画着荷花的束美芹,不好意思大姐,还不知道你们都怎么称呼呢。她是我闺女,叫束美芹,一束花的束,美丽的美,香芹的芹。沈兰英语气平静地说,我是她妈妈,叫沈兰英,是中心小学的退休教师。原来是沈老师,失敬了。林正旭望着沈兰英非常认真地说,美芹是个好苗子,她的画虽然不能跟市面上的画家比,但可贵就可贵在她有真情实感,是用心在画,只要得到正确的引导,再加上适当的点拨,假以时日,她一定能画出名堂来的。您看,我们在这说了这么会子话,她愣是一点也没分心,连头也没回下。好了,我先走了,记得给我打电话。

对沈兰英来说,林正旭就是一阵微微刮过的风,飘忽而来,飘忽而去。她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捏着林正旭递来的名片,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一字一句地念着上面的烫金大字,林正旭,诗人,画家,看样子还是个热爱艺术的男人。沈兰英不喜欢诗人,认为诗人都是偏执狂,甚至是变态的,但她并不讨厌林正旭,说起话来不急不缓、文质彬彬的,倒像是个正儿八经的文化人,不过自己跟他也就这么一面之缘,谁能保证他私底下不是一个变态偏执狂呢?小王八蛋看上去也挺斯文的,可干的都不是人事,女儿这辈子不就毁在了他手里吗?残疾人教育中心?帮助残疾人重新找到生命的意义和生活的出路?林正旭刚刚是这么说的吗?教残疾人画画,还不就是想赚残疾人的钱嘛!想到这,沈兰英突然对林正旭产生了强烈的厌恶感,假慈悲昧良心的,残疾人的钱你也想赚?你知道残疾人和残疾人的亲属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吗?诗人?画家?我看就是不折不扣的流氓、骗子!人真是不可貌相,自己差一点就被他谦谦君子的外表给欺骗了,要不是当了近三十年的教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观心术,只怕接下来就要把白花花的银子送到林正旭那个骗子那里了吧?诗人?画家?我看你就是男盗女娼满肚子坏水!沈兰英一个箭步冲到束美芹身前,三下五除二地,便把林正旭递给她的名片迅即撕了个稀巴烂,一甩手,通通洒向了眼前荷香四溢的池塘里。知道我跟老束有多难吗?知道老束每周除了要在厂里上五天班,每个周末还要去附近的建筑工地搬砖头赚钱贴补家用吗?知道这个家既使拆了东墙补西墙,还是欠了一屁股巨额债务吗?这样的家庭你也来骗,缺八辈子德了,知道不?

妈——妈。沈兰英的举动惊动了一直心无旁骛地举笔画着荷花的束美芹,她瞪大一双迷惑的眼睛盯着沈兰英,努力着想要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画你的,画好了我就替你给外婆送去。沈兰英在女儿面前蹲下身来,偏过头仔细打量着她笔下的画,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立马气炸了肺——女儿真是魔怔了,她居然在一池荷花的边上又画上了那个双手捧着百合花的男人,那神情,那眉眼,不是林正旭还会是谁?谁让你画这个了?沈兰英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抢过女儿手里的作业簿,不由分说地就给扔到了池塘里。百——百合——束美芹腾地抬起手来想要去抢,可还是慢了半拍,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心爱的画本落入水中。那可是她的命哎!她的百合花,还有那个她自己也说不好是谁的男人!妈妈杀了她的百合花,还有那个捧着百合花出现在她面前的男人。她就剩下这么点念想了,为什么妈妈还是不肯成全她,不能由着她随心所欲地去干自己喜欢干的事呢?束美芹满面委屈地盯着沈兰英,又回头望向在水面上乍浮乍沉的画本,泪水犹如决堤的海水喷涌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更模糊了她前世今生所有的珍念。

她急得趴在地上,沿着铺满鹅卵石的堤岸,一点一点地朝池塘的方向爬去。她张开双手,一只松软无力的手,一只萎缩干瘪的手,拼尽了全身的气力,朝着她尚能看得见一丝光亮的涟漪处费力地爬去。她要救他,她要救那个送她百合花的男人。她想起来了,那个男人叫张小龙,在厦门的时候,他一直送百合花给她,花型很大花香很浓郁的那种百合,她最喜欢的百合——香水百合。为什么她生病以后他就没再给她送过百合花?妈妈说她已经病了十年,可这十年,她好像从来也没见过他来看她啊!张小龙,张小龙,送她香水百合的张小龙。他是谁?是她的男朋友吗?还是只是她的好朋友?水,水,无数的水,无数无数的水,向她铺天盖地地涌了过来,她想不起来张小龙到底是谁,她想不起来张小龙的模样,更不知道张小龙和她在街头遇见的那个男人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她只觉得自己快窒息了,纷涌而至的水迅速湮没了她,湮没了她的记忆,湮没了她的知觉,湮没了她所有的痛与恨、喜与悲,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濒死的感觉吧!

日子波澜不惊地继续朝前滑行着,遭遇过落水惊魂的束家母女,在平淡如水的生活中,慢慢地,互相对彼此达成了某种理解,沈兰英也不再限制女儿画她的百合花和那个神似林正旭的男人了。想画就画吧,都这样了,还能坏到哪儿去呢?沈兰英叹息着望着伏案而画的束美芹,心里仿佛打翻了五味油瓶,霎那间,酸甜苦辣辛,所有的滋味纷纷涌上了喉头。她轻轻打了个嗝,想要提醒女儿夜已经深了,可话到嘴边又愣是咽了回去。随她画去吧,想画到什么时候就画到什么时候,反正她这个当妈的说什么她也不会听,又何必惹她嫌恶?

都是那个小王八蛋种下的冤孽!女儿从小到大都很听她的话,要不是那个小王八蛋,女儿也不会跟她赌气,更不会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跟着小王八蛋跑厦门打工去。小王八蛋臭王八蛋,要让我再碰见你,非扒了你的皮不可!沈兰英一直都不喜欢小王八蛋张小龙,小王八蛋张小龙也一直都很怵她,所以他才撺掇着束美芹跟他一起跑到了厦门,以为离开了清溪,天高皇帝远的,他们就再也用不着受她的管束了。沈兰英把小王八蛋恨了个底朝天,除了小王八蛋,这辈子她还从没那么大张旗鼓地嫌恶过一个人,所以张小龙每次上门找美芹,她都不会拿笑脸对他,有几次老束都看不过眼了,悄悄跟她说都还是些孩子,何必把什么都放在脸上让人不受用,就算有一万个不喜欢,也应该放在心里,等人走了再慢慢说给自己闺女听。

他可不是什么三好学生乖乖仔,我教过他一年语文,给他们班当过一年班主任,还不知道张小龙什么德行?这孩子从小就鬼主意多,眼睛一眨十个鬼点子都冒出来了,我们美芹要总跟这种人凑在一起,不被他带坏才怪!妈,您怎么老门缝里看人把人都看扁了?束美芹不满地望着沈兰英笑笑,还眼睛一眨十个鬼点子都出来了,也亏您想得出。好,你就天天跟着他混吧,看你能混出个人样来!沈兰英盯着女儿愤愤地说,三岁看到老,这小子小时候就一肚子坏水,只要教过他的老师,没一个不说他长大了只能去当流氓的!束美芹噗嗤笑出声来,人家现在长大了也没去当流氓啊!妈,您那是偏见,是见不得人家学好,专门戴着有色眼镜看人!这都过去多少年了,您还成天记着人家小时候的事!我戴着有色眼镜?好,我现在就不戴着有色眼镜地问你一句,这小子天天不分白天黑夜地往咱们家跑,到底是存了什么心事?你俩不会在搞对象吧?我可提醒你,跟谁搞对象都可以,就张小龙不可以!谁跟他搞对象了?束美芹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朵根,我都大专毕业了,交几个社会上的朋友不很正常嘛!正常?沈兰英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女儿,把她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地看了个遍,正常你脸红什么?束美芹,你要真的对这小子动了心思,日后你就别认我这个妈!哎呀,您越说越离谱了!束美芹重重跺了跺脚,张小龙有女朋友的好不好?您这么说,被人家女朋友听到了,还以为您女儿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呢!有女朋友还天天往咱们家跑?沈兰英咬牙切齿地骂着,我就知道这小子长大了也出息不了!油腔滑调的,还想一脚踩几只船哪?他明天要是敢再来,看我不拿擀面杖打断他的狗腿!

女儿被张小龙哄去厦门前,沈兰英跟束美芹的关系已经形同水火。沈兰英一直都没搞明白,那个小王八蛋到底在女儿身上施了什么魔法,能够让她对他言听计从,并铁下心来跟她这个当妈的对着干。张小龙就是她们母女的梦魇,她压根不想让女儿再想起这个人来,可宋大夫却笃定地告诉她,能不能想起和这个人相关的事,对束美芹的康复起着重要的作用,甚至是决定性的。她还能说什么?总不能让女儿一直都这样懵懵懂懂、浑浑噩噩地活着吧?她没有办法改变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顺其自然。女儿的画画得越来越好了,手劲也比从前大了许多,白合花和手捧百合花的男人依然是她所有画作的唯一主题,但值得庆幸的是,女儿似乎并未十分清晰地想起那个小王八蛋来,否则她画里的男人就不会始终都是顶着一头张小龙式招牌卷发的林正旭了!为什么女儿的画里会出现林正旭的脸?女儿到底认不认识林正旭?如果认识,又会是在哪里见过林正旭?这些未解的谜题一直纠缠着沈兰英,让她食不香、睡不踏实,要是美芹真的也认识林正旭,那女儿的世界里岂不是又多了一个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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