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时外面的天空微微亮,此时的一切都显得如此安详,大树的枝叶和整片的绿田在无风的清晨纹丝不动,没有风也没有阳光,此时这里只有宁静和微凉。
几乎又是一夜未眠的父母在此时决定起床,他们动作极其缓慢小心翼翼,他们穿好上衣和裤子把外套和鞋子拎在手里走到屋外,在屋外门口处才将外套和鞋子穿好。我的父母没有打算吃饭也没有计划久留,一辆提前联系好的三轮电动车正停在屋后的大路上,母亲本打算着回屋再亲吻一下她的孩子,但是这种想法和行为都被理性的父亲给制止了。母亲最终还是妥协了没有胡来,她明白若把我不小心弄醒了会难以收场,于是就这样在我们到达这里的转天清晨,我的父母就踏上了重返城市的旅程,而这一走就是将近整整十年之久,这十年间我与父母见面的次数清晰可数,但这在儿时所留下的心理创伤却永远无法描述和愈合。
我在一张大床上睡得极其安稳,我无声地呼吸并不时翻动着我那瘦小的身躯。有时我多么希望这次睡眠永远都不要醒来,可是就像太阳依然会照常升起一样我也依然睁开了我的双眼。我的双手向两边伸去,发现在这张大床上只剩下我独自一人,我没有多想像往常一样在温暖的大床上左右翻滚着,在翻滚中我的面部突然感到一阵冰凉,我受惊而立马坐在床上用手去探寻那神秘的冰凉。在探寻中我发现那冰凉的源头就在昨夜母亲曾使用过的枕头上,我将右手一直放在上面,潮湿感依然是那么明显,但我仍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慢慢地穿好衣服和鞋子向屋外走去,站在门口我直勾勾地看着东方天空初升的红朝阳不断伸着懒腰,奶奶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吃惊地看着我,奶奶边向我走来边问我饿了没有?我回答说饿了,奶奶立马回到厨房盛了一碗白米粥并带我进屋坐下,她把粥放在了我的面前也坐了下来。我低头喝了一口热粥随口问奶奶,我的父母去哪了?奶奶模糊不清地重复说着几个我听不清楚的字最后搪塞我一句说,我的父母出去了马上就能回来。奶奶的这句善意的谎言使我童真的心灵暂时得到了平静的保障,喝完那碗粥后我搬来了一个小矮木凳放在了门口院子里,我坐了下来静静观望着四周,奶奶始终在忙碌着,仿佛她所需要做的事情永远也做不完。
向前望去,绿色麦田依然是我眼中的主要风景,期间有几只鸟儿从我眼前飞过并会暂时停留在某棵大树的枝条上。
村子里种有许多大树,大树上也总是会建有许多鸟窝。在那些年里我常常对鸟儿的智慧感到敬佩,它们总是能从某个角落找到它们所需要的枝条,并且只用一张小嘴就能将大小不一的枝条搭建成一个牢靠的家,经得起任何的狂风暴雨。它们能够在自然界中展翅翱翔,但在人类的魔爪中却寸步难行。那时村子里有一位众所周知的男孩,他外表黝黑得很自然,头发也很少不是凌乱的模样。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爷爷奶奶,甚至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父亲独自一人将他抚养长大,但也只能仅此而已,他曾站在梅村小学的门前但从未越过校门。可令人费解的是,他天生拥有着我们那群孩子们都不具备的一些技能和勇气,他十分擅长爬树,会使用各种工具捕捉黄鳝、龙虾和螃蟹,他甚至会使用猎枪在荒草里精准射杀一只又一只白白肥肥的野兔子,他敢于只身一人在暗无边际且毫无人烟的荒野中游荡。有一天,我和三弟李涛像往常一样一起走在前往学校的路上,我和三弟刚走上大路我就看见那个男孩正非常熟练地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上向上攀爬,他双手环抱着大树,双腿双脚紧夹着大树有节奏地向上蹬。那棵大树的树干高度有三层楼之高,他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情况下一点点地向上攀爬,而他的目标就是位于树干上方树杈之间的一个大鸟窝。当他靠近鸟窝时,他突然伸手将那鸟窝里的三个白色鸟蛋从上方直接扔在了地面上,三个鸟蛋全部粉碎在我和三弟的面前,这残酷的一幕使我既心碎又感到惘然,我推了推呆在一边的三弟提醒他快走。这个瘦瘦高高的男孩总是冷血对待万物,可当他面对同为人类的我们时却又莫名的温柔和善良。
静,一如既往的静。在这里你听不到任何机器的轰鸣声、听不到宽敞大道上不断响起的汽笛声、听不到人们因焦虑而心脏加速跳动声,我静静地坐在寂静中像一个哲学家或思想家一样仰望天空。望着这陌生但又逐渐熟悉的周围我突然想起了我在城中的两个好友,一个是我那富裕邻居家的自幼标志的女孩,另一个是距离较远但也只是隔了几个路口家在另一块区域的与我相当瘦小的男孩。他和她都出生并成长在城市中,那时我们三个孩子经常在一起玩闹,丝毫看不出来我与他和她之间有着怎样的差距。由于我的父母日复一日都要在外从事着繁重的体力劳作,他们没有时间陪伴和照顾我和弟弟,于是很多时候我和我的弟弟都会被那个女孩的奶奶接到其家那偌大的客厅之下并悉心照顾着我和弟弟。我的弟弟生来憨厚易于管理,但我却早已把那里当成了自己家一般随意走动,桌子下、沙发上、地板上到处都有我的身影,这所有的一切并没有激起那一家人任何的反感,那个女孩也总是毫无保留地向我分享并介绍那些新奇的物品。我仍记忆犹新的是,有一次我将一根铁棒挥舞在手中,而她当时就正坐在我的旁边,于是不经意间我将那根铁棒甩到了她的额头之上,顿时她大哭着双手紧护在她的额头上,但是鲜血仍从她的双手间不断向下流淌,我看到她双手上的鲜血害怕极了立马就跑回到了自己家中躲避了起来。一直等到父母回来我才结束了这种状态,但是当母亲知道了我所造成的那件事故时,便把我强拉到了门口用一根木棍不停地抽打着我。我因恐惧和疼痛而竭尽全力地大哭,在令人蹙眉的哭泣声中,一位戴有一副白色眼镜的老爷爷神情紧张地从女孩家的门口跑了出来,他匆忙地说:“不能再打了,别把孩子打坏了。”那位老爷爷边说边制止了我母亲的抽打,他就像一位救世主一样拯救了我,使我免于持续的皮肉之苦。我们本是萍水相逢,这所有的一切是多么不可思议!不可思议的富贵家族、不可思议的慈祥的爷爷奶奶、不可思议的对于同胞人的温柔与善良,改革开放已四十余年,数以亿计的农民工涌向城市,他们中有多少能够被温柔以待。他们就像茫茫大海里的一块浮木无依无靠,可能一个稍大点的风浪就能将他们淹没。此时此刻我坐在桌前,回想着那时我们一家曾经历的一切以及隔壁那个富裕家族曾给予我们一家人莫大的包容和帮衬时,我不禁眼眶发热而落泪了。滴滴泪水落在眼前,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们的这种文明可以延续数千年而未曾中断,直至今日都依然充满着活力。
我坐在千里之外的乡村院子里想念着前两天我们还曾一起玩耍的挚友,他和她或许没有想到我已从那段友好的关系中默默离开了,我也完全没有想到从此刻起我就走上了与他和她之间完全不同的或许也是早已命中注定的人生道路。
我久坐着觉得累了便站了起来,小黑不知从什么地方向我跑来并紧挨着我的双腿,小黑的头疯狂摇晃着,它的尾巴也在左右摇摆并带动它的臀部跟着晃动,我被小黑的这种行为逗笑了,我笑着弯下腰想去摸一摸它,可是这时小黑却突然倒在地上四肢朝天乱动着,我无可奈何决定在院子里走走。正前方就是那个神奇的压水井,我十分好奇为什么大哥上次只倒进去一点点水却能够换来满满一桶水,是否只要大哥一直站在那里就会有无穷无尽的水流出来。院子里空空荡荡让人一览无余,除去几棵高大的树木,地面上只有些杂草和碎石。
太阳在我的眼前东升西落,大哥背着书包像昨日一样返回到家,书包里仍然装着些他认为我会爱吃的零食,可是这一次我却难提兴奋之感。虽然爷爷在午餐时再次向我承诺,我的父母马上就会回来,但在陌生的环境里我的内心难免失落不安。
大哥把书包送回家中便立马走了出来,他说要带我出去看一看。他紧拉着我的手穿过过道站在屋后的马路上,我们向西走去那是远离村中人群的方向。道路的左侧是农民们赖以生存的绿田,右侧是一条即将干涸的小溪,小溪两侧的缓坡上杂草遍布。类似这样的小溪在村中任何一个角落都存在着,这里常常是孩童们聚集玩耍的乐园。大哥隐隐用力拉着我的手但始终没有说话,一望无垠的绿田在我的眼中渐渐模糊,夕阳的完全退场带来了无数人渴求的静谧,大哥意识到该带我朝家的方向走去了。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我不再焦虑不安,仿佛父亲正拉着我的手像往日一样从某个商店准备走回家中,温暖的心脏健康地跳动着。
回到了家中我看见奶奶正在厨房里做饭,爷爷坐在一个小木凳上同时看管着两个烧锅口,这时大哥立马松开我的手跑了过去。我跟着走进厨房站在大哥身旁,洞口里明黄色的火焰勇猛地扑向黑色的大铁锅,好奇牵引着我靠近了其中一个正在燃烧的洞口,我的脸慢慢移动着但当我即将能够直面洞口内部的景象时,火焰的炽热和背后大哥的手同时使我退了回去,我只得远远观看。大哥坐在小木凳上,他的周围全是干燥的树枝和落叶还有一堆用于点火的干燥黄麦草,两个烧锅口之间的墙壁上有一个小凹处放着一盒火柴。浓烟在这个小厨房里慢慢累积着,不一会儿我抬头看到白色浓烟已经完全覆盖了这厨房的顶部且有了一定的厚度,我兴奋地向上蹦跳想要伸手去抓这近在眼前的“白云”,但是奶奶意识到了某种潜在的危险便叫停了我的行为。
奶奶不让我在厨房里玩闹我便走了出去,我看见爷爷正一个人在房间里听戏。我向屋里走去来到爷爷的身边,爷爷将我抱到了床上,我的双腿在床和地面之间悬挂着。我难以像爷爷一样沉浸其中顿感百般乏味,于是我再次问我的爷爷:
“爷爷,为什么我的父母还没有回来,他们去哪了?”
“你爸你妈今天早上就已经坐车走了,他们暂时是不会回来了,以后你都要留在这里了。”爷爷终于将事实告诉了我。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真有一把利剑刺过一样疼痛,我重重地喘着气眼泪在眼睛里开始打滚。
“他们为什么要留我一个人在这里?他们不要我了吗?”我大声哭泣着叫喊。
爷爷不知该如何继续回答我便将头转向另一侧,正在厨房里炒菜的奶奶和正在烧锅的大哥听见了我的哭声都立马跑了过来,奶奶进屋后看到正在哭泣的我又看了看坐在一旁的爷爷,奶奶明白了我为何哭泣。奶奶坐在我的旁边把我搂抱在她的怀里对我温柔地说:“孩子,别哭了,别难过了,其实他们也舍不得离开你啊,你要能够理解大人们的难处。你这样哭你的父母知道了只会感到更难过的,别哭了,马上就吃饭了。”
奶奶说得没错,当我刚刚开始哭泣的时候,母亲血红的眼睛里早已没有了泪水。当奶奶说我的泪水会使我的父母更难过的时候,我拼尽全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哭泣,但是我只能控制住自己不去大声哭泣,我颤抖的身躯仍在小声或无声抽泣着。奶奶和大哥见我不再大哭就又走向厨房。我无法相信也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我用力地呼吸并惘然地看着这略显昏暗的房间,一时间一种前所未有的抛弃感、分离感和无助感同时涌上了心头,原有的情感依赖的纽带被瞬间割断,这种百感交集的复杂痛苦是多么刻骨铭心以至于直到如今我都无法忘怀。
那个夜晚的晚餐经历及其餐桌上来自奶奶和大哥的各种安慰我都已经忘却了,从那个夜晚开始我只能独自一人在房间里睡觉,从前我睡觉时总爱抚摸旁边人的头发,无论躺在我身边的那个人是谁。可是从那个夜晚开始我不得不学会在睡觉前抚摸自己的头发,这个习惯至今也仍在保留。漆黑的房间里我独自一人躺在这张大床上,怎么也没有料想到昨晚还躺在我一左一右的父母今晚就已不在我的身旁。泪水是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地沿着我的脸颊向下流淌,幸运的是孩子终归只是个孩子,哭得累了就会不自觉地进入到梦乡。在我即将进入梦乡时我的脸向左微微倾斜突然感觉到一种似曾相识的冰凉,我由此而惊醒也仿佛知道了今天早上那同样的冰凉是源于何物。
那个夜晚我做了一个噩梦,我梦到自己在一个没有尽头的路上竭尽全力地向前奔跑,我不敢回头望也不敢停止奔跑的脚步,恐惧一步步靠近着我,我渐渐崩溃而大声呐喊,这个夜晚我不知已醒来几次,这一次汗水已浸染了我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