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时就对文字有一种天生的好感,在某一个夏天的夜晚里我因为感到燥热而久久不能入眠。我坐了起来拉了一下位于床头的长绳,那挂在约三米高紧靠着墙壁表面的不太明亮的黄色灯泡亮了,我打开放在床上的书包从里面把我的语文书拿了出来。在昏暗的黄灯下我静静地翻看着语文书上的精选课文;静,夏夜依然很静,没有虫鸣也没有萤火虫的荧光,我小心翼翼地翻着书页害怕吵醒仅一布之隔的正在熟睡的爷爷奶奶。我既阅读了刚刚学习过的课文,也阅读了尚未学习的课文,在此之前我从未像这个夜晚一样将文字真正读入了我的心中,书纸翻起时所发出的窣窣声带我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纸页的香味使我不愿回来。也许每一个伟大的信念都起源于一次偶然的经历,在这个夜晚,在不知不觉中书籍帮我驱走了燥热,凉爽再次来到了我的房间,我将语文书慢慢放回了我的书包里,伸手又拉了一下位于床头的长绳,我这个小小的动作所产生的微风吹动了一下那块代替了门的花布。黑暗全面降临,我于黑暗中睡去。
我清楚地记得,在一个夕阳即将完全西落之时,爷爷与我仅我们爷孙二人坐在院子里聊起了天。爷爷坐在一个大凳子上,我坐在一个小凳子上,爷爷首先开口问我:
“李松,你长大以后想做些什么?”
“爷爷,我想写作,当一个大作家。”这个问题爷爷问了我应有近百次,但每一次爷爷都自认为是第一次问我,但我确是第一次这样回答。
从爷爷的表情中我看出了爷爷的失落,我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些什么。
“作家?什么样的作家?是写散文啊还是写小说啊?”
“我觉得我都可以写。”
“那你比较喜欢写哪一个?”
“小说,我觉得小说更有趣味。”
“小说?小说有短篇和长篇之分,短篇小说看结局,长篇小说看开头。”
“为什么这么说?”
“你想啊,短篇小说一共就那么多字,肯定要看到最后甚至是最后一个字时,你才能知道这篇小说到底想表达什么。而当一个作家雄心勃勃想要创作一部长篇小说时,最开始的部分一定最真实、最饱有激情也最能看出他为何想要写这本书。写作如同做任何事情一样,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人都难以在日复一日中始终保持初心,于是绝大多数的长篇小说越向后看,过于幻想和急于草草了结的迹象就愈加鲜明。
我低下了头开始后悔向爷爷表达了我的真实想法,樱桃树下小黑正在那里自娱自乐。
“写小说可很难能够养家糊口,别忘了你可是你爸的长子。”
“我不是为了赚钱,这是我的理想。”
“如果未来的你一直无法写出好的作品,你一定会受到周围人的质疑,那时你该怎么办?”
“我从不在乎别人异样的眼光。”
“包括你的父母?”
“爷爷……”
“好了,记住我的话,真正伟大的艺术家在人性至暗处也仍能发现闪耀人性光辉的微光,有许许多多被冠以艺术家头衔的人将人性幽暗面放置显微镜下供世人观望,即使追随者无数也不能与伟大并列。”
我曾作为留守儿童近十年之久,约六年多的时间是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生活的,因为土地的塌陷,另外约三年多的时间则是在新迁的土地上生活的。这十年里我亲眼见证了爷爷奶奶的迅速衰老,在我正一字字欲将往事毫无保留地刻印在纸上时,我的历尽苦难的农民爷爷与我仅在三个月前阴阳两隔了。这十年里父母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模糊了,很多时候我都会有这么一种感觉,感觉我只是在几年前才真正拥有了父母和父母的疼爱,但长达十年的分隔使我早已习惯,此刻我不再像儿时那样需要他们。几年前农民工们开始回流返乡,我的父母也终于回到我的身旁;起初,我假装兴高采烈地去接受着父母的疼爱,但是我无法欺骗自己,我的心是冰凉的。一有时间我都会回到老家,去看望刚刚失去老伴的我的奶奶,跟奶奶在一起时我的心是温暖的、踏实的。奶奶每次见到我都会眼含泪水地跟我说,我的爷爷生前是多么疼爱我;每次当我看到眼含泪水的奶奶紧握着我的双手跟我说这句话时,我都会假装坚强挺直身体站在奶奶的面前,我不愿让奶奶以为她精心养育了十年之久的孙子竟是如此懦弱,不管我多么明了我的心里究竟有多么悲酸。那十年我给爷爷奶奶添了多少麻烦我自己都已回忆不清,我曾把爷爷刚刚堆起的干燥麦垛用一把火点燃了,我曾把堆放在房间里的厚厚的新被子用一把火点燃了,大火将周围的墙壁熏黑的痕迹时时刻刻都在报复着我。我曾破坏过自家的农田,也曾破坏过自家的农具,我曾骂过村中的妇女,使得爷爷奶奶不得不向他们的晚辈求和甚至是道歉。我曾不声不响在某个同学的家里过夜,使得爷爷奶奶一整夜都在担忧和寻找,若不是第二天早上爷爷奶奶在学校的教室里看见了我,奶奶说她差点就昏了过去……
爷爷奶奶的疼爱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我的心理需求,这份疼爱使我空洞的内心不致没有尽头,爷爷奶奶的言传身教使我没有步入歧途,而爷爷奶奶朴实的人生哲学也不断提醒我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