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树猛烈地晃动了几下,在晃动中那些落在枝条上的条条积雪缓缓飘落,我看到樱桃树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如此剧烈地晃动意识到某种不祥可能即将降临在这片土地上。
二〇一〇年的二月初,宁静了一整年的村落又开始热闹了起来。这天清晨,一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带着她的三岁孙子正在水泥路上行走。前一天从中午持续到傍晚的雨雪天气使此时水泥路的表面结有一层薄薄的冰,慢慢地老奶奶牵着三岁孙子的手走在了四四方方护村河的一侧,不时吹过的冷风使老奶奶习惯地想要合拢双手放在嘴前,就在这短暂的空隙间,三岁孙子犹如一匹脱缰的野马,迅速往水泥路的下方跑去。最初,水泥路修建时并没有完全覆盖原有的土路,这条新旧叠加之路就像一块两层蛋糕。三岁孙子没有站稳脚步瞬间从蛋糕的顶层摔倒在了底层,他翻滚着摔倒在土路上,土路上的积雪使三岁孙子继续向下滚去,下面就是护村河的冰凉河水。这一年的护村河没有像往年一样结了冰,护村河的河水并不深但却足以淹没一个三岁的孩童,河水表面的两岸长满了结实的杂草根,三岁孙子顺着这个斜坡直接滚落进了无情的河水里。
三岁孙子落入水中后的半分钟里那位老奶奶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孙子正处于死亡的边缘,当老奶奶欲伸手拉着孙子的手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孙子已不在她的身边,她四处张望却失魂般地发现自己孙子的脑袋竟正浸泡在护村河的河水中,也许这是三岁孙子第一次为生命而挣扎,可惜也是最后一次,他的头永远没有再浮出水面。老奶奶瞬间脸色惨白地尖叫着,尖叫声和哭泣声迅速传遍了这个村落的各个角落,她向下走去蹲在河边却不知所措,老奶奶曾在河边洗了大半辈子的衣服,却从来没有更加深入地踏进过河水里。这时那个曾被我辱骂过的村中妇女路过了这里,她听到老奶奶在河边正放肆地哭泣便问老奶奶,发生了什么?老奶奶立马转过头来告诉她,快去俺家喊人来,俺的孙子掉进这河里了。村中妇女听完老奶奶的话后大惊失色踉踉跄跄地朝着老奶奶的家中跑去,此时三岁孙子的父母及其那个家族的所有人都正在屋里欢笑着,妇女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大喊着:“你们家的小孩掉进护村河里了,就在位于水泥路的那一侧,老太太正在河边哭呢,你们快去啊,快点!”屋内的所有人立马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夺去了灵魂,父亲首先恢复了意识立马朝屋外跑去,其余人紧接着都跑了出去。这个消息迅速在整个村子里传开,几乎所有的人们都纷纷赶来,年轻的男人们陆续走进冰凉刺骨的河水中,我的父亲当时也正在其中。我站在水泥路上透过拥挤的人隙看到那些男人们在老奶奶面前的区域里弯身摸索,但奇怪的是男人们用了整个上午的时间摸遍了那一侧的每一寸河底都没有找到那个三岁孙子的身体。
中午过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搜索的队伍中。我依然站在水泥路上哆嗦着我瘦小的身躯,四四方方的护村河已经没有任何一处角落不被村民们用手揉捏过,但三岁孙子的尸体始终没有被找到。
夜幕降临,村民们久久不愿离去,人群嘈杂且拥挤。这时,尸体的父亲无力地对村长说:“要不还是把抽水机都拿出来吧,把这护村河的河水都抽干肯定就能找到了。”村长不耐烦地看了那个父亲一眼说:“护村河的河水谁敢动?再说了这么多河水往哪里抽?这都一整天了,你也该明白了。”村长说完话后,那个三岁孙子的父亲彻底无力地跪倒在了水泥路上。
“按说这小孩就算被淹死了也应该有个尸体吧,照他们那样找也不可能会有所遗漏的地方了啊,难不成这护村河里来了水怪了?”村中的妇女们议论纷纷。“我看八成是这护村河里真来了水怪了,你们看到没白天时这条河的河水就都是黑的了,整个河水的表面像是铺满了一层黑蝌蚪,咱都在这生活了几十年了,啥时候也没见过这护村河的河水变得这样黑过,这哪还有一条河该有的样子?”
妇女们议论完后,其中一位作为她们的代表向村长说:“村长,我看八成是咱这护村河里来了水怪了,不然那个小孩的尸体总该已经找到了,我们连尸体都没找到,肯定是水怪已经把那个小孩吃了。我建议我们可以去拿棍子一起用力拍打水面,把那个水怪给吓跑,否则不一定哪一天就会有另一个孩子要掉入这河水里。”村长叹了口气说:“随你们便吧。”得到了村长的肯定后,妇女们开始纷纷回家找棍子,她们找来了很多木棍和长竹竿平放在路边,人们随手拿起一根便朝河边走去。人们站成一排开始毫无保留地用力拍打水面,木棍和长竹竿与黑色水面的碰撞声时高时低。这期间我看到木棍和长竹竿从一个又一个人的手中莫名地脱落,我感到疑惑和好奇便也拿起一根长竹竿朝河边走去,我站在人群的边缘举起手中的长竹竿从头顶用力地砸向水面。当长竹竿拍打水面时,我的手感到了一种强烈的震痛,我并不服气,重新抬起长竹竿双手举过头顶用尽全身的力气再次朝黑色水面砸去,这一次我的手却因为一种更加强烈的麻痛感而不由自主地松开了,长竹竿掉落在了我的脚下,随之掉落的还有我内心中的勇气,我被那神秘水怪的智慧和力量吓退了,我朝岸上跑去并一路跑回到了家中。
春节期间年年喜事连连,村民们都会将各自家庭里的喜事举办在这些举国同庆的日子里,每年春节前后临近村落的每一个夜晚都会有一场或多场戏团表演。戏子们会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表演着各种精彩的节目,那时我常常也会坐在凳子上观看舞台上接连不断的表演。尽管每一年的表演者和表演内容都几乎一成不变,但舞台前的观众仍然熙熙攘攘,前排的孩子们永远年轻,他们总在大声喊叫着欲与舞台上的表演者们互动。多年来只有一个节目让我记忆至今,有一个瘦挑的女人站在舞台的正中央,她的身后有一个男人正吃力地想要将铁笼中的那条黄金蟒抱出,随后男人抱着那条蟒蛇走向舞台将它一圈圈缠绕在了女人的身体上。整个期间我屏住呼吸极其紧张地看着那个女人,最终我长舒出了那口气并起身离开。
有时,婚礼和葬礼会在同一天举办,三岁孙子家族的人为死去的孩子办了一场大葬礼,葬礼过后失去了唯一的孩子的那对父母就离开了这片土地,至今没有再回来过。
利益场上难有真友谊,就在“三岁孙子事件”刚刚过去的一天午后,男人们再次拥挤在赌博房里,叫喊声时断时续,屋内密集的白烟阻挡了冬日寒风的进入。
“你刚才是不是偷偷换牌了?”
“你别血口喷人啊,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换牌了?”
“我就问一问,你喊那么大声干啥。”
“你输不起就别玩,别乱说话。”
“我输不起?我不想让你难堪,不行就换个人来。”
“你想换就换,你算个什么东西。”说话的同时他将手上的牌丢向牌桌,起身扑向另一端的那个男人。被打的男人正准备还手,周围人就已经将他们拉开,随后被打的男人走出了赌博房。
被打的男人很快叫来了他的亲兄弟们,他们立马返回那个拥挤的房间,冲向最先动手的那个男人。他被围殴在靠墙的一侧,鼻子和嘴里很快就流出点点鲜血,他毫无还手之力任由他们打到心满意足后准备离开,他们渐渐停止了手脚转身朝门外走去,仰躺在地面上的他极尽可能地叫嚷着,都别想过个好年。
转天上午,被打出血的男人带着他的家族的男人们手持木棍冲进另一个家族里发动了一场突然袭击。当时,这个家族的很多人都还睡躺在温暖中,丝毫没有意识到一场突然袭击即将到来。手持木棍的男人们冲进了房间里,见到男人就挥起木棍,他们掀起了每一个房间里的被子,将他们的温暖一一夺走,若是有男人正躺在床上,木棍就会随之落在他的身体上,一时间这个家族被搅得狼狈不堪。被侵略的家族的人们很快就整顿完毕,男人们忍受着刚刚挨打的疼痛手持木棍朝另一个家族冲了过去,女人们也走出屋外嘴里不断辱骂着另一个家族的所有人。最终这两个家族的人们在村子的中心路口处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决斗,男人们手持木棍和石砖混打在一起,女人们则站在一旁互相咒骂着对方,双方的孩子们也都在蠢蠢欲动。打斗的声音很快就传遍了这个村落,其他人纷纷赶来但起初只是站在旁边观看,没有人敢于上前劝阻。打斗的区域里乱石横飞,男人们手中的棍子都已一分为二,鲜血凝固在男人们的脸上。随后村长到了现场,他指挥着其他人上前阻止了这场战斗,男人们或许早已经筋疲力竭很容易就被人群所隔开。男人们的战斗停止了,但女人们的辱骂并没有停止。站在我旁边的大哥悄声对我说:“这才是真正的打架!”事后经过异常艰难的调解,两个家族的代表握手言和了,这场战斗使这一年的赌博销声匿迹,此后也从未有大的冲突发生过。
在喜庆与悲痛、惊喜与意外、和平与战争中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这片土地上的父母们又到了陆续离别的时候。已经多次离别的经历使我不再对父母此时的离别而感到心碎和难以接受了,也不再对从热闹到安静的突变而感到无所适从了,我渴望尽早见到郭老师和那群可爱的留守儿童们,我的同学们。
开学第一天,我、三弟、李堂悠闲地走在前往学校的水泥路上,一路上我们分享着春节里的各自生活和快乐,也小心谨慎地叙说着春节里的那两件接连发生的骇人事件。走到学校后,同学们相互问候,我想我们肯定都在互相思念着对方。
学校道路上的积雪已被清理干净了,但是花草上、屋顶上、围墙上的积雪仍然存在着,等待着日益变暖的阳光将它们慢慢融化。这学期我、三弟、李堂我们三人依然过着最农村式的生活,玩着农村孩子们应该玩的游戏。从这一年开始,大伯的创业走向了辉煌阶段,富有的我的大哥也彻底沉迷于网络游戏中,他最终连升学考试都无心参加了。大哥的班主任曾对爷爷说过:“你的孙子李浩其实是一块好料子,可惜了被游戏给毁了。”
从前,大哥会带领着我和三弟在这片土地上的各个村子间游荡、去到大大小小的河边捉螃蟹和龙虾、在草地上或是别人家的麦田里摔跤比武;他会陪我和三弟在家中看动画片、在院子中打弹珠、在屋里玩各种纸牌类游戏;他会教我和三弟捡起路边的烟壳将上面的部分撕下叠成长方形模样后保存着,我依然记得“熊猫”牌的烟壳更加昂贵、他会教我和三弟在中秋佳节之际将一个铁罐子修修剪剪后再放入一些燃料制成一个又一个的“摇火把子”、他会教我和三弟在堆放在院子中的具有弹性且光滑的木板上打高难度的乒乓球……
虽然此刻的大哥如此轻易地就将我和三弟遗忘在这个院子里,但我始终坚信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