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明月在镇卫生院里哭爹喊娘了一阵,被医生骂出了病房,走 出病房,她看到走廊长椅上坐着两个年轻人,一个衣裳朴素气质文秀,另一个虽然样貌不咋地,但身材魁梧衣着光鲜,头发也用发胶梳得油光发亮,整个人看起来更精神,自然也更吸引汪明月的目光。两个年轻人见汪明月出来便都从长椅上站起身,齐声唤道:“阿姨! ”
汪明月不看叶知秋,眼神只锁在潘文身上,许平在做手术的时 候,汪明月依稀听闻是这个男青年先垫付的医药费。提到医药费,潘文很大气,摆手说:“阿姨,钱的事不用放心上,你既然是我妹夫的亲戚,那就是我潘文的亲戚,这点小钱就算我替你儿子出了也没有关系的,不要急着还……”
妹夫?
叶知秋和汪明月同时看向对方,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错愕,又旋即同时看向潘文。潘文将皮包夹到腋窝底下,腾出手往叶知秋肩头重拍了一下。他生得高大,这一拍不轻,叶知秋只觉肩头坠了坠,就听潘文笑着说道:“叶知秋,你还装傻充愣呢?今天我妹直接和我三叔说了,昨天晚上在妹夫你家里……生米都做成熟饭了! ”
潘文的话让汪明月很尴尬,但又像打了鸡血一般好奇,毕竟是对这种风流韵事最感兴趣的年纪,必须理解她。
而叶知秋顾不得窘迫便替 自 己辩解: 不是……没有……那个……
潘文一副了解的笑容,一把揽住了叶知秋肩头,冲汪明月说道:“阿姨,时候不早,我得带我妹夫回去了,不然我妹等着急了。 ”
汪明月立即善解人意送客。
从镇卫生院到潘家,叶知秋解释了不知多少回,潘文哪里肯听?他反问叶知秋:“我妹昨晚是不是去了你们思宝乡新月村? ”
叶知秋只好点头。
“是不是住到了你家? ”
叶知秋再次点头。
“是不是和你同个房间,同一张床? ”
好了,叶知秋无言以对。
潘文握拳在叶知秋肩头轻捶了一下:“以后对我妹可好点,虽然她是独生女,但她可有好几个堂哥!”这就威胁上了,“秀才遇到兵”既视感。潘文只以为自己立了一大功,成功替潘俏俏把逃跑的如意郎君重新抓了回去,虽然这中途有些耗时耗钱——送那个摔伤的少年去了镇卫生院接骨,并顺带付了医药费,不过总算成果是喜悦的。 令潘文没想到的是,叶知秋给潘家人带来的不是惊喜而是惊吓。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老实巴交的教书匠竟当着潘正义夫妇的面澄清了他 与潘俏俏的关系,并公然拒绝了潘俏俏的求爱。
他义正辞严之后转身离去的背影很有丝大义凛然的意味,竟让潘家人无一人敢上前拦他,全是懵逼脸,直到潘俏俏“哇”地哭出了声。对于父母与堂兄的安慰,潘俏俏置之不理,一味大哭,像个吃不到糖的孩子。好不容易剥好了糖纸,糖果却掉到了地上,滚了一层灰尘,干望着,却再也无法吃了。这种不甘心与懊恼,潘俏俏也知道是
怎么一回事,她失去的不是什么爱情,而是面子,所以恼羞成怒,好想把叶知秋抓回来打一顿,但叶知秋已经走了。
叶知秋走出了潘家,夜已深沉。
陌生的街头陌生的风景,冬夜的风吹在脸上冷冰冰的,就连月亮散发冷白月光贴在天际,亦如一张陌生人的脸在冷眼俯瞰。
地上的人正踽踽独行,义气褪尽,心头的火焰便熄灭了,转而被侵骨的寒打败。他在一根电线杆下站住了,拉紧了棉袄的领子,整个人瑟缩着,佝偻着背,跺着麻木的脚,怎个狼狈了得?此时此刻,他在清流镇,距离思宝乡新月村谈不上十万八千里,也绝不可能只是一去二三里,回去是不可能的了,可是他能投奔谁呢?潘俏俏是因为他才把李诚儒甩了的,他怎么好意思去打扰他?虽然李诚儒不知道原委,但他问心有愧啊,只怕以后再也无法坦然面对成儒学弟了。
相比自己的无处安身,叶知秋更悬心许凡的下落。白天的时候,因为许平从山上摔下来骨折了,所以救人要紧,他没法分身去寻找许凡。幸亏遇见了潘文,现在许平这边安顿好了,那许凡呢?她离家出走,到底去了哪里?对许凡的担心让叶知秋打起精神,反正没处落脚,不如就趁夜色去霞山溪村寻找许凡吧。他已经走了无数次那条山路,他知道它有多崎岖多坎坷,但他坚信哪怕走一夜,他也是能走到霞山溪村的。早一点出发就意味着早一点到达。老天爷让他找到许凡吧! 让他的许凡平安无事吧!
叶知秋不禁要想, 自 己是不是手握一只阿拉丁神灯,当他许下内心强烈的愿望时,就有个精灵跳出来对他说,你的愿望就是我的命令。
是的,他的许凡就是这么神奇地出现的,在他迈出第一只脚的时候,许凡就出现了,她披星戴月,从另一盏路灯下蹒跚走了过来。
叶知秋再也顾不得其他,激动地向许凡奔了过去。
对于许凡来说,此时此刻,那从远处路灯的灯光里大步奔来的青年人就是天上降下的神。他张开又箍紧的双臂就是临时筑造的巢, 让一只受了创伤的倦鸟有了短暂休憩的家。许凡在那青年人温暖的怀抱里呜呜哭着,哭声密密麻麻,如无数的针,在青年人心头落下细细碎碎的针脚。
午夜的霞山溪村笼罩在一片黑暗里,大钟哥的茅草屋里却亮着蜡烛,烛光映照出大钟哥红肿的面颊。那是他把他自己抽肿的。我真是个混账东西,我应该去死!这句话他已经用畲语说了无数遍了,当着李先荣和蓝花的面。李先荣终于忍不住往大钟哥身上扔了一块石头,骂道:“你死了,就有脸面对阿英嫂了? ”大钟哥心头一顿,是啊,他干出这样的混账事,活着无言面对许凡老师,死了也没脸见他死去的老婆。他痛苦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再次扬起巴掌抽自己的脸。“好了!”李先荣呵斥他,“你就是把脸抽烂了,能对得起谁? ”这话叫大钟哥绝望,他只能把头埋在膝盖里呜呜哭起来。他是真的懊悔与痛恨自己,可是他当时是失心疯了,一时鬼迷了心窍,只听李先荣说道:“你一时糊涂,好在蓝花及时赶到,没让你酿成大错,这个事就这样吧!等开学,许老师来上课的时候,我和你都向她好好赔罪!”
“许老师还会来霞山溪教书吗? ”大钟哥抬起泪痕交错的面孔,不可置信地问。
“会的吧,她是公办老师,学区一天没把她调走,她就一天要来教书,除非她不想要这份工资了。 ”这一点,李先荣很自信。
李先荣的话让大钟哥和蓝花都松了口气。对于蓝花来说,阿英嫂死了,许凡就是她在村里唯一的朋友,如果许凡也走了,这霞山溪对她来说,就真的一点乐趣都没有了。
清流镇街道上为数不多的路灯的其中一盏下,叶知秋听完了许凡呜咽的讲述,震惊得无以复加,当即骂道:“果然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
“刁民”二字让许凡心头颤了颤,她的眼前浮现出大钟哥的样
子,她到霞山溪村教了半年书所认识的那个大钟哥,勤劳、善良,对妻子关心备至,对村人彬彬有礼,妻子难产而死对他的打击极大,他整个人就像丢了魂似的,不复往日的阳光明媚,像一团随时都可以倾盆大雨的乌云……在祠堂里,当蓝花冲进来,那个疯魔的大钟哥终于清醒过来,跪在她面前自抽耳光自责懊悔的样子也无法与“刁民”二字相联系。或许,人总有一念之差的时候。
“许凡,你放心,我会再去跟王隽大哥要求的,让他帮你解决调动的事。”叶知秋斩钉截铁,经此一事,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忍受把许凡放在霞山溪村教书这么一件事。
提到王隽,许凡想起来,说道:“今天,王隽大哥去霞山溪了。”“啊?他去霞山溪干什么? ”
“送年货。 ”
听了许凡的话,叶知秋不太理解,嘟哝道:“都说救急不救穷,霞山溪那么穷,他送一次年货有什么用? ”
是啊,有什么用?
王隽这个年根本没法好好过,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就是霞山溪村民们窘迫的一幕幕,他们的口粮不是番薯丝就是野苦菜,居住的茅草房破败不堪,大人衣衫褴褛,小孩光着屁股,没有一个村民能穿上像样的鞋……虽然给他们送去了些年货,但心里依然不能踏实。送一次年货有什么用呢?王隽也明白这个道理,到底该怎么帮助霞山溪村民改变这种贫穷落后的局面呢?王隽手里攥着那封未能刊发出去的新闻稿子,心情沉重,王丽春揉着蓬乱的头发从房间里走出来,看见王隽吓了一大跳。
王隽道:“叫那么大声,小心把妈他们吵醒。 ”
王丽春立即吐了吐舌头,一边给自己倒水一边问王隽:“大半夜的,哥不睡觉,是还在为霞山溪的村民犯愁? ”
王隽眉宇微凝点了点头,王丽春喝了水,干脆在桌边坐了下来,不解道:“哥为什么不直接向县里反映,非要舍近求远? ”王丽春的问题让王隽不吭声。王丽春明白了,王隽肯定已经向市里领导反映过情况,只不过碰了钉子。也是,以她大哥稳妥的性格,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怎么可能越级跑去省城呢?只是没想到,他的一腔热忱到了省里还是被泼了冷水。“哥,一不做二不休,不如把这封信寄去北京吧!”王丽春的提议让王隽眼前一亮,不过王丽春也给她哥把丑话说在了前头,这封信寄去北京也可能石沉大海,此外他还可能要承担一些后果。王隽明白这后果是什么,他越级反映霞山溪村民的贫困现状,无异于揭家丑,说不定最后没有帮到霞山溪的村民,还会给自己招来麻烦, 影响自 己的前途。他现在是桐山县委宣传部新闻科科长兼报道组组长,同时还担任桐山县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年后会有人事变动,现任县委办主任要去另外一个山区县任副县长一职,谁是下一任县委办主任,他和另外两个乡镇书记呼声都很高。年前因为反映霞山溪村民的贫困现状,县委乔副书记就用提拔的事敲打过他。
王丽春伸手拍了拍王隽肩头,含义深刻道:“桐山县到底是小地方,小地方的水深,哪及北京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回到这小县城来发展的,谢谢大哥供我读书,让我可以去大城市发展。 ”幼年丧父,对于王丽春来说,王隽是兄长,也是父亲。王丽春给了她大哥一个拥抱,带着满心感激。而她这种新式的表达方式显然让王隽还无法适应,他骂了她一句“没大没小”,王丽春嘻嘻哈哈笑着回自己房间去了。
王隽这个夜晚注定无眠,关于霞山溪的这篇报道该何去何从,他的内心做着挣扎。遥想自己半生从一个农门出身的少年到今天坐到县委办副主任一职,其间蕴含多少汗水与泪水,心酸不足为外人道也,真的要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山村断送自己奋斗半生得来的仕途吗?可霞山溪村民的赤贫景况历历在目,让王隽无论如何都没法撂手不管。全中国,像霞山溪村这样贫穷落后的村子还有多少?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如果对现实视而不见,只一味随大流,人云亦云,粉饰太平,职业操守在哪里?
王隽去书柜里翻出那本几乎被他翻烂了的《中国的西北角》,在台灯下重新阅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