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村赶会,二月二十四,是农历,有必要交待。在待的客里边,混得好的,一般不在村里。在外久了,贵了,便忘了俗。人之常情。小庙儿放不下大神仙,神之常理。人神共性,贵了才明。贵客只有贵配。城市,楼高厦大;他们,脑满肠肥。绝配。
但有一个人例外,虽说也进了市,比她的县高级,也不过是从县的村挪到市的村。县村更像村,院大,田广。出门便闻到泥土的芬芳。她这儿便是:桃梨夹杂,红白掩映。一望无垠,景色旖旎。站在哪里,都能展活活的出气。市村是棚户区,更像贫民窟。周围虽有高大的建筑,但都是污染严重的厂和赶不上趟的场,萧条和衰败。即使是牧场的进驻,也少了农耕的“慢”,多了工业的“快”。量化、标准、定额、定时,快得叫人喘不过气来。他村有不少人去了牧场劳动。同时,也有不少人适应不了,没做住,坐实了闲人。牧场,半工半农,他还不行。出村做全工,就别指望了。他村虽是三保村,三保:保洁、保姆、保安,但仍不失为市村。市村,市不市,村不村。该慢,慢不下来;该快,快不起来。他那儿便是:宅小,院窄。渠水臭,垃圾飞。市的喧杂,村的脏乱。糟糕透顶。一个被工业文明蹂躏了、被农耕文化遗忘了的村。他便是弟,长得瘦小黧黑,窜房檐住。窜房檐是指没有固定的住所,像燕子在檐下搭窝,不久长,像过客,南归北去。弟先住加油站,后宅知青房,到四十来岁才盖了房,什么也赶不上套了。眼看奔五张了,弟还是单身。特殊原因造成的,他爸说。他爸卖房,住监,让他一气赶不上一气。他却不以为然,调侃自己贱命。人们也这样认为,包括他爸和妈。说对了,不抬扛。在高级地方,不是高级人,注定悲剧。你想呀,两条腿走,能与开小车的相跟上吗?显然,不能。弟是市井村人,她也曾是。不值一提。
妈改嫁后,她和妹随来。弟跟他爸。法院判的。他爸住监后,弟那时小,不能独立。妈接来,抚养成年,仍不能立。妈说,养小了,还养老?伯伯说,男人十五夺父子。伯伯是继父。伯伯的意思是,应顶家了。他的理解是,该成家了。顶家,他不想;成家,伯伯不愿。道不同不相为谋。他爸出来,他又回去。是从那里来到了那里去。并不是自己闯了一片天地。弟无能。邻村上下远近闻名。大半他造,少半妈传。伯伯叫传的,不传不让。伯伯和妈因为弟经常打闹。她和妈上下邻村。是伯伯要求的。她必须嫁得跟前,好招护他们。不过,伯伯并没等上,过早地走了。几乎是跟她男人相跟上走的,前后不差一年。都是脑溢血,都是富贵病。她和弟,说亲也不亲。没血缘关系。弟走后,再无瓜葛,也不挂念。她经营她的家,弟顾搂他的活。她是南路家。女人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弟是北路家。男子汉,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她和弟,一南一北。南辕北辙,越走越远。她商人,弟游民。不在一个档次。弟说,金窝、银窝,不如他的狗窝。弟虽穷,但知足。能吃饱饭,能下上棋,便快乐。无心无肺、无头无脑,便是打工挣俩钱自己花个方便的念想也不起。除了下棋,还爱画画,都是消耗时间的营干。学会下棋,不嫌饭迟嘛。而画画,加一等,更耗时费人。用铅笔在白纸上左勾右勒、上描下摹,总不成形。只为过瘾。父子俩因下棋、画画闹矛盾。他爸说,死了就改了下棋了。他爸是棋迷,大名鼎鼎;他说,死了就改了画画了。他是画痴,藉藉无闻。他爸又说,笔比棋砣砣轻生。他说,越受瘾越挣钱。他爸看了他一眼,便不再说他了。这句话是他爸说的。是他爸看了张副区长养尊处优的活向,恍然大悟,总结的。张副区长是他村人,也爱下棋,跟他爸是棋友。他爸下他的棋;他有时画画,有时也下棋,玩得不亦乐乎。两人倒也相安无事。他瞎驴认下一根道。他爸不管他,再没人管他。妈离得远,探不上。不管怎样,他无所谓,我行我素。天塌下来,大家死。他有阿Q精神,擅自慰。妈曾想留他。凡事,皆不由她。只能叹息。伯伯却长舒了口气。好不容易把“爷”送走了。
说和弟不亲也亲,是因为有妈。养育之恩,没齿难忘。不亲胜亲,爱屋及乌。
在会的宴席上,妈是主客,坐正位。尊号至,辈分极,至极人伦。有妈在,其他人都得做陪衬。事实上,她有亲妈,但闹翻了。她嫌亲妈不要她了,把她给了人。叫她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苦。这还不算。叫她硬生生地把生死都经历了。尽管怨她,脾气太坏,想不开。但如果……亲妈是大夫,有能力培养她。她再差,也不会嫁给个不学无术的成天谝得云天驾雾的破落户。可世上没有如果。村里人叫赌博汉为破落户。尽管是破落户,她有时也想,可又能怎样?他负了她,那么绝情。于是,她看淡了亲情。不认亲妈,不再想他,她渡劫成功,过了至亲的坎。那么,酒、色、财、气,也就是小case了。
弟是副客,正不了,看那屌炸天的球势,再捧,还不上了天?她把得清。即便是儿子结婚,叫弟来混充人祖,那也是沾了老太太的光。正经人与弟不能在一桌。弟穷鬼,还嘴多,没个把门的。不正经的话一堆,倒唬住了正经人。一问来头,小瘪三。羞了众人,恼了她,得意了弟。她看不惯,对弟一贯的作法是:把他与二毛子、大舅安排一桌,特意告知主管。不能错了,否则,要扣除一部分劳务费作为他粗心大意的代价。二毛子是龟头,连老婆都降不住,却爱说拳,比豪气;大舅是莽汉,一与人有摩擦便给点雷管,却喜论棋,逞智力。都不自知。弟与他们谈得热烈,打得火热。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不假。有时弟还矫情,拿腔作调,混充大尾巴狼。看作贱的死样子。甚至,还气老太太。有一次,弟把妈气急了。妈恼羞成怒,给弟下跪。是话赶话,把老底儿揭了。是在女儿的婚宴上。弟扬言,大典时,要学妈,给女儿下跪。也要出合子。母如子,子如母,是遗传。基因的强大,能化神奇为腐朽,天生的,他们有这能力。叫他们化腐朽为神奇,是逆天性,办不到。她庆幸,没打了他们的德性。为了镇住弟,她拿火勾子作势要钩瞎弟的眼,又叫儿子把弟唤到西房教训他。是恨铁不成钢。但弟走后,没再来。想得到,弟已入窘境。有上顿没下顿。活该,弟肯定挑了重担,理当他挑,可他挑不动。他爸不知道,还把他当人看。他早消磨了斗志,变得不伦不类了。说他男人,没刚骨;说他女人,无产门。悲哀、悲哀呀。这世界,净是些男不男、女不女的伪人。说人抬举,叫货才对,且是伪货。真让人感到悲哀!妈说弟刚爬出水坑,又跳入火坑。走了霉运。怕沾晦气,这也是她不想见弟的原因。弟也识相,再不相扰。她幸运,芝麻开花节节高,一年又比一年好,轮到她儿成女就时,俨然幸福女人的模样。在市买了小区房,在县买了河景楼。小区房租,河景楼住。租供住,住为贵。
她也为贵了。
她为贵后,妈为副了,不再是主客。因她一般不参与“赶会”。一朝天子一朝臣嘛。赶会,是男人吃,女人做。她不再犯二了。有了儿媳。她退居二线,享清福,不插手伪业务、真家务。她除了接送孙女上下学,做一日三餐,便是跳舞。再则,在网上买时兴的衣服,左一件,右一件。她变样儿穿。反正,她也不回村。县城里像她一样年纪的女人。比她时兴,且俯仰即是。她差得远呢。
她说,这是她最好的时光。
二
赶会,是儿媳张罗,接待亲朋。客人也分主、副。跟她有所不同的是:生意伙伴为主,其他人皆为副。年轻人直接,不闹虚的。讲究的是实在,看见的是利益。亲情扯淡,或有或无。有利近点,无利远些,不交也罢。能撕下脸来。别看是做伪行业。主客们十分讲究:礼节重,等级深。越了,违规,买卖黄;守了,合道,买卖红。主客中,有人物了。妹夫算一个,但不会来。在上海执领生意,统筹全局。妹夫从伪到正。得了正伪对立统一的全证,成了一位干练精明的商人。遇不遇做一半回“伪”而生出的愉悦心情便把做“正”产生的压抑情绪驱赶得九霄云外。不单是心情,在经济上也有帮助。在思路上,则妙不可言,用伪把正带入了一番天地,常起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很多用“正”不能解决的难题,也迎刃而解。妹夫的过去,便是他们的现在。妹夫的现在, 或许是他们的将来,或许不是。管它呢!他们做“伪”比做“正”活得轻松、舒坦。这就足够了。美国那么大的国家,世界第一强国呢,也还不是不要实业,玩了一堆虚楞登架的纸(美元)。山姆大叔不比谁过得舒服呢?“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咱素民百姓,还是免了吧。他们混伪商人,是生活之道;做伪市民,是生活态度。向前(钱)看齐,起步走,伪主,正次,占先机,在行市起风云。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固精彩,益精彩。商机在,冒险在,伪装在。三“在”合一,其利断金。冒险不用说,有利必有险。相生相克,相辅相成。险大,益大;反之,则小。不过,他们这行表现得较尖锐。一有个风吹草动,伪装,也无用。谁还不知道谁?谁出事,谁跑路。不要带累其他人。最大的险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伪装,也分档次。做小弟的,货伪人不伪;做大哥的,货伪人也伪。但诚信为本,业界良心。即使他们这一行不被其他地界的公家认同。但他们地界的,定是暗中扶持,睁一眼闭一眼。他们为地方GDP做出了贡献。为他们地界的公家仗了腰杆子。有钱了,便气粗。人家国家一样。不然,伪行业也形不成托拉斯似的规模。跟柳林的枣、文水的铁、汾阳的酒、大同的煤一样,都有领头人。他们的领头人,是大锄儿。那得追溯到集体公社。那时,大锄儿赶马车,便用大队的粮换酒喝,每天喝得跟关老爷似的红光满面;开放后,拿粮换钱;搞活后,用粮酿酒:从散装到瓶装,有了自己的牌子。又发现,己牌不敌它牌,难叫响。它牌是千年品牌,在世界上享有声誉。当机立断,冒了它牌,形成伪业。做大做强,成一行当。因为伪,当然要罚。罚时,叫小弟们顶缸,谁叫你“人不伪”来?那就敢做敢当,做个好汉子吧。但别乱咬人。否则,以后想吃“伪”这碗饭,势比登天还难。做大哥的,多数已封神。公家便是他家,早不分彼此了。他们的伪行业,地域性强。和北京的官、广东的商一样。而他们的伪,更像火种,生命力强,大有代代传承,永不熄灭的趋势。
她村的东邻村叫东林,是伪行业的发源地,被称为三南的小香港。大神大锄儿就生在此,长在此。此村是我造,此货是我伪。打从这里过,货伪人也伪。不用教,想富的,都削尖脑袋去求取“伪”经。她男人就好跑东林,和东林的鬼六儿对劲,后搁伙。他刚出道时,一车货挣了一万元,人呼少年英雄。后因说话油、不靠谱,才叫成谝壳子。
托东林的福,沾东林的光。她村的伪行业发展也不错,大有后来者居上的势头。比得东林似乎要歇菜。其实,不然,是东林的巨头们转正了。或者说以正为主,伪为副,比较准确。大锄儿给全国数十家大厂子做代加工。虽说比不上富士康,但也吞吐量惊人。完成原始的积累,资本一飞冲天,一鸣惊人。侵吞四极,占领八荒。资本豪气干云,豪情万丈。向各个领域集结、出征。几乎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房地产、医院,是主投区。你懂的,侵地、造假。不发、也难。这两行业打造了75%的大享。只要入了行,哼着也能赚了钱。影视业也算一个,那是钱放不下了,才玩。影视业有很高的技术含量。资深的影视人会玩空手套白狼。比他们伪,比他们损。他们玩不过。资本不分地域国界,其强大的渗透力。无孔不入,无往不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放眼全球,谁与争锋?这些都是亲家鬼六儿讲的。道听途说、拾人牙慧。想到鬼六儿,她就想笑。嘴碎、胆小。阳刚不足,阴柔有余。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好柔性,好魔性。或许正因为如此,鬼六儿才有了如女人般细如发丝的心思,才鬼灵精怪,才鬼点儿多,才在名号前被冠了一个鬼字。并非浪得虚名。东林的人,无人与他共事。共不过嘛!一不溜神,便被他算计。但鬼六儿偏与她男人合得来。他俩合作至少有十来个年头了。实属少见。俗语说,买卖好做,伙计难当。是金科玉律。要么单干,要么别干。他俩却对脾子。即使是:分开了,还聚;有事了,还帮。他俩合作时,发生了不少事。有好有坏,有喜有忧。还好,挺过来了,也淡忘了。忘了好呀,省得累心。都是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勾当。可一件,仍犹新。是他俩给张卫平送货。张卫平是她村人。在元平混黑社会,什么行业也插手,什么生意也涉足。吃霸王餐,收保护费,入好汉股。是个黑痞。张卫平爱吹嘘他勇猛,说给他一支机关枪,就能打到河内,活捉了黎笋。那时两山轮战刚结束。张卫平和男人是发小。十三四岁时,和娘去了元平,投靠了舅。舅是副市长。由舅罩着,他从小流氓毫无悬念地成长为大流氓。在元平金刚堰路上,开着一家大酒店。大酒店是他的后宫,想睡哪个女人,便睡;想捆哪个男人,便捆。他天生有压人的八字,生就得龙象虎威。是酒店开业时,风水先生给测的。“海南琼海南霸天,金刚堰路张金刚。”在金刚堰路上,他号称金刚,一呼百应。豢养了一批恶人,净是两劳释放人员。帮他做坏事。他俩决计巴结他,想在元平走伪货。有他罩着,伪货不伪,出事无事。怎样才能巴结上呢?即使是去了大酒店,也见不上,大流氓是干大事的大忙人,日理万机。根本没时间搭理诸如他俩这样的蛤蟆疙豆儿。但男人有办法:伺候好他爹,便能攀上他。他爹仍住在村里。虽和他娘离了,是两家人,但还是他的爹。这毋庸置疑。
男人拜见了那爹,主动承揽起家务:挑水、劈材、送米面……无所不做且无微不至,比亲儿子还亲、还孝顺。那爹感动得老泪纵横,他钻在这老院里,连个活物也见不上。自从他们娘儿俩离开他,攀上高枝后,过上了他们想要、他难见的生活。见不上,就见不上吧,他无所谓,但他连儿也难见了。小时,他妈不让见,恐败兴!大了,儿又不想见,怕丢人!儿混成个样儿后,忽然之间想起他来,村里还有个爹哩,便开始挂念。一年回来两次。一次给他过寿;一次过大年。全要做大宴,高朋满座,风头无二。走时,扔些钱,够他花一年了。后来,又恐怕他寂寞,给他带回了一只名贵的波斯猫。他没养住,太娇贵了,比人还难伺候。以后,猫呀狗呀的,便不再养了。院子里,除他,没一个活物……不过,有一个老街坊的黑小子,忽然来了。面熟熟的,就是记不起是谁家的了。是和儿光屁股长大,这倒有点印象。来了,见什么干什么!比儿还孝顺。有次,他无意间说出茅子满了。黑小子二话不说,脱了外套便掏开了。大可不必,有掏粪车。花上几十块钱,一罐便抽走了。那爹懂,黑小子不是想见他,是想见儿。儿在元平混得不赖,跟个土皇帝似的,他舅都比不上他的好活。是走对了。女人还挺能耐,长了一双富贵眼。他不记恨她。他也懂,有了真儿,才来了伪儿(黑小子)。但伪、真不了;真、也伪不了。老让黑小子干活,他也过意不去,便告诉了黑痞。
黑痞笑了,问男人何意?男人说,爹对他有恩,想报恩。黑痞又问,报什么恩?他说,某年某月某日,给了颗糖蛋蛋;又某年某月某日,塞了一把瓜子……举不胜举。恩情似海,恩重如山。黑痞笑了,叫他说重点。他说想走伪货。大笑,同意。对半开。鬼六儿有异议。是私下里讲的。想四六开:黑痞四,他们六。男人说,免了吧,搞不好弄巧成拙,反个个儿,咱四,黑痞六。鬼六儿的鬼用不上了,因为对方是黑痞。敲定结算方式,才要紧。一车顶一车。等于是:黑痞空手套白狼。但就是这,还迟迟不见货款。心里犯疑,去打听,货款早回来了。两人一合计,坏了,要赖账。陡然一惊。一冲动,带了家伙上去,一人一把菜刀。你说,搞笑了不?结果,一顿好打。鬼六儿吓得抱头鼠窜。鼠窜未成,抱头立现。见又打得凶,将身子往地下一钻,作驼鸟状。众人拳打脚踢,都在屁股上。男人惨了,挺着身子,学钻天猴,全招呼在脸上,遂成猪头。
狼狈而归。
虽败犹荣。
为了缓和气氛,她笑说,鬼六儿精了,知屁股耐打。男人却是死材头,全把脸让出来了。难道不会护着点?看打的,肿成“屁股”了。再混充,那也是脸呀!脸就是脸,屁股就是屁股。男人灰溜溜地说,做了这行,脸和屁股一样,终归是没羞没臊了。她冷冰冰地说,要脸,就别来世上。鬼六儿不知怎么,突然跳起来,恶狠狠地说:既然来世上了,就不要这张脸了。先是哗然,后是寂然,突然两个男人面对面大笑,把眼泪也笑出来了。又紧紧抱在一起,让眼泪恣意地流。她站在一旁,没忍住,也哭了。擦干泪,复如初:男人,浑身是胆;鬼六儿,满脑是计。鬼六儿眨巴起小眼睛,忽闪忽闪,亮晶晶。又有鬼点子了。鬼六儿说,不如将计就计。黑痞欠咱,咱也欠人。男人张开嘴,想叫好。但脸裂得疼,改竖大拇指。两人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定要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好了,没打出原形,倒打出精神。她吁了口气,放下心来。他俩跑业务跑得更欢实了。有空了,便到那爹面前发发誓、赌赌咒。必须的。是与黑痞杠上了。他黑,他们更黑;他痞,他们更痞。黑痞倒不怕。是愁:名声要从根子上坏了。虽是烂人,但也要脸。在父老乡亲面前,装也要装下去。于是,找了个中间人,把货款结了。
黑痞无赖惯了,却未赖他俩。在伪行业里,他俩立住了脚。
男人胆大,有闯劲;鬼六儿心细,不冒失。珠联璧合。鬼六儿的鬼,也用得别致。别人进货时,论数,他论斤;别人论斤时,他又论数。总是攻其不备,出奇制胜。终于,胜出。他俩遂成阔佬。硕大的金戒指戴手上,粗重的金项链套脖间。金光乱坠迷人眼,春风得意车轮滚。滚滚红尘、乘座驾。去兜风、又拉风;风风火火、入会所,交上流、作下流。不为人杰,为狗熊,也张狂。鬼六儿鬼惯了,也计算男人。男人不介意。男人说,吃亏是福。这也是她婆的口头禅。男人弟兄多。小时候,一到吃饭,男人和大哥便抢,因为他俩长得壮实。后来更壮实了,能抢得多吃上嘛。懂得了弱肉强食;老三、老二生得单薄。老三懂得谦让,老二(也叫二毛子)则抢不过,他俩更单薄了。明白了优胜劣汰。他妈怕因“抢吃饭”,坏了他们的三观,人类社会毕竟不是动物世界。人还得知书达理,不然,将来怎么与人共处。人都不会处,哪有路可走?便拿这话教导他们。男人吃饭没照做,生意上却用到了。果然,实用、有效。人们觉他老实,愿与他共事。
但妈说,男人老实的个不老实。
不管怎样,唉!男人若不耍钱,还在呢。还不是红突突的一大家子人家,也看上孙子和外甥了。一次,外甥女还趴在东房的窗户上看男人的遗像,说想外公了,还流了泪。看虚聊聊的。外甥女从未见过男人,怎么会想他呢?她也不什想咧。只是偶尔从脑海掠过,轻的,如一缕炊烟,随风散去。留下的是恨与悔,恨他太自私,悔她嫁错人。不愧是鬼六儿的孙女。遗传的:自小,便鬼。
想不到,她和鬼六儿结了亲。
鬼六儿念念不忘男人。不是他俩的团结合作,也没有后来他的玉店,她的盖子厂。那时,他俩有闯劲。求生计,做生意:上内蒙、下浙江、入山东,出青海。身影遍及山南,足迹踏至海北。他和男人,如兄弟。也想让儿女,成夫妻。鬼六儿就一个儿子北北。冬有小区楼,夏有老院子。开玉店,走伪货。两处进财,也算殷实。北北人也善,不多言多语,是个闷头做事的好孩子。
鬼六儿一家都待见女儿。女儿一到东林,鬼六儿夫妇总是千方百计留住,好吃好喝,好玩好耍,早当一家人了。儿女们情投,大人们意合。通好。鬼六儿说,一看到女儿,便想到男人。父女俩太像了。然后便哭,把她哭得心也软了,便点了头。北北和女儿结婚后,便和鬼六儿分开另过。北北顾家疼人,倒也安苫。女儿跟上不受制。
她很想让鬼六儿赶会来她家。听他回忆过去。回忆是美好的。如果能让过去的过去。她能,鬼六儿也能。也许这正是他们愿结亲的原因。女婿和儿子不想让鬼六儿来,有他在,不自在。况且他女婿也在这村。他女婿的爸和二妹夫是一发子,有本事,开酒坊。荤的素的,都来。在村里吃得开。
鬼六儿每年去女婿家赶会,是重头戏。能刺探到关于伪行业的动向、秘密。以及相关的县里的政策、法规。上面或许是简短的一两句,只是有细微的变化,但他们必须深入研究,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闹着玩的,他们必须据此审时夺势。来调整业务的发展方向和规模,达到趋利避害的目的。
儿子烦鬼六儿。有时送女儿和外甥,家门也不想进。怕他说个没完。一时被绊住了,挺难熬的。鬼六儿好说伪人与伪经。老江湖:大锄儿、二镰刀……少英雄:二筒、三万……不是农具,便是麻将,也崇拜。对大锄儿到了顶礼膜拜的程度。不是大锄儿,村能富了?吃水不能忘了挖井人。啥时候,这道理也得懂。否则,就没了人味。大锄儿从小便能。会算计,能倒腾,瞅冷子、敢下手。村人公认他能做尽。同时,也成就了他。用他爷的话说,大锄儿,这孙,坏怂,在讨吃子身上也能抠出鼻涕甲来。积跬步至千里,积小流成江海,积小胜为大胜。他有了实力后,威逼利诱、鲸吞蚕食,打造了伪商业帝国,也给全国各地极具规模的酒厂做代加工。亦正亦邪,相辅相成。他二女婿卖玉,开起了连琐店。以晋为中心,向周边辐射。孔雀舞代言,云南玉镇店。玉在远方,财在眼前。像这样的模式,东林的大咖们是轻车熟路。有好师傅,便有好徒弟。在大锄儿倡议下,成立了东林会社,做财阀;号称晋中地区“美联储”。用资本的力量攻城略地,封城主。
她村便差了,仍是原始积累,初级阶段,不可避免。一但沾上,不能自拔。像吸料子一般,上瘾。是原罪。做了伪,再不想做正。停不下来了。伪二代站的满街都是。但东林,已伪三代、伪四代了。丰富的人圈,雄厚的财圈,还有心照不宣的官圈。东林占尽了上风上水。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女婿路子活,人际广,在外跑销路,带上儿子,像是在飞。女婿算伪三代了。儿子才伪二代,重要的是圈子。女婿借助无所不备、无所不能的圈子。谋划、执行。很快便定了位,算是小中小—四五道贩子—吃过水面。却正合适女婿和儿子,能执领了。照此发展,按部就班,也坏不到哪里去?
三
女儿打来电话,趁赶会,大家在,叫她回来,商量商量。北北和鬼六儿的事怎么办?她是儿女们的主心骨。自男人走后,女儿很依赖她,嫁了也是如此。儿子便可了,因为有儿媳,还有被她家一大帮子人围着夸赞——有本事。儿子就有点踩不见高和低了。但儿子遇上棘手的事情,第一时间想到的仍然是她。不是因为妈,而是因为老把式。他们这儿把在伪行业里干得出色的人叫老把式。出色,一是指人品,二是指业务。她男人不是,虽然叫谝壳子,凭一张嘴,便能忽悠回钱来。但人们不会把一个不守行规、没有德行、只图享受而把自己作贱死的人称为老把式。老把式在业务上有度,不偏不倚,打交道的人见了喜欢。没有品,做不到。鬼六儿也不是,看钱重。因为一丁点利益,便斤斤计较。这不,北北和鬼六儿出事了。虽不是出在看钱重上,但也有间接的关系。要不是他抠,把原则弃了。使得伪货不合格。合格才能上路,伪货也一样。一前一后,不到半月,全出在送货地。按规矩,货送到,结账了,两清了,便与咱没关系了。货主禁不住连蒙带吓,坐了蜡。公家下来人,并不是本县的,但和县里的有关人员相跟着。没本地人玩不转。要不说,强龙难压地头蛇。在哪儿,都一样。来了两帮人,已经并案,选了个有经验的主阵。这她都知道。县不大,有点事,便满城风雨了。况且,她也在东邻的社交圈——如有了千里眼和顺风耳。公家人来了,雷厉风行,直奔事主家,但两个事主已望风而逃。拿到了,便能结案,可——是好事,也是预料中的事。什么事情,都有两面——好与坏。好与坏也不是绝对的。好便是坏,坏便是好,是哲理。于是,有了许多不确定性。办起事来才能游刃有余,才能有多种可能,才能有多种选项。想要哪种,明码标价。付费,即可。事主满意,他满意,也能尽早结案。于公于私,都方便。而且,一面之辞也是不可取的。得两家对质。人证、物证,时间、地点,都合上了,才能算。否则,是诬陷。什么也得想到,不是开玩笑。办不好,失责,又失德。吃公家饭,可不?不容易!以为戴了大檐帽,吃了原告吃被告,是瞎扯淡。
他们来了,例行公事,已经问过了。北北和鬼六儿躲上走了,问的是女儿。
她婆也在。但她耍滑,疯一阵,好一阵,像鬼附了体,叫他们头疼,也领略到东邻人的刁蛮和狡黠,连女人出合子也出得——叫人意想不到、叫人猝不及防。如果没防住,猝死,也有可能。好在他们有经验。作伪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但也看出问题的所在。浅责,于明处;深究,在暗里。才能在伪处有所作为。东邻可是出了名的“伪”村,但什么不是有真有伪呢?无真也无伪,无伪也无真。又回到了哲学问题上了。领头的觉得应该玩下去,肯定能玩出不一样来。他们不问她,知道让她开了口。伪,真的就收拾不住了。他们不害命,只图财。所以,去“伪”存真。对谁,也好。若成朋友,去真存“伪”。如此,甚好。你干你的,我干我的。你发财,我升官。是双赢。也符合时代的主旋律。他们问女儿,她知之甚少,即使供认不讳,也停留在“浅责”上,不可能“深究”。叫一个小学生,算微积分,可能吗?领头的玩这把戏,只有老把式才懂,东邻可不缺老把式。
见问女儿。她婆便叫,她一个女人家,只知道烧火做饭伺候男人。要问炕头上的事,尽管问,不保密。是在递暗号,叫别说。如果非要说,就说炕头上的事。炕头上的事,跟拉屎、尿尿一样。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但女儿慌了,人慌无智。她又喊,告诉你们,我男人好进我后门,前门进得很少喽。后门——是松垮了——黄的也下来了。人群中,一中年男连咳了两下,是被恶心到了,想吐没吐出来。大怒,大声呵斥,叫她闭嘴。一会儿,又叫她交待。她反问,到底要怎样?一会儿叫闭嘴,一会儿叫交待。中年男气极,说,说问题。她说,儿子,另过了,不在一个院住,谁知道他干嘛呢?老公呀,他的事!?叫我问谁去?他尽有事瞒我。成日家鬼鬼溜溜。在外养小,也不告我。废话,这能告你吗?中年男接了话,但很快意识到被她带沟里了,便住了口,瞅她。她又喊,是学他亲家公呀,也不想得在人世三间好活的了。中年男还在瞅她,意思是,叫她表演,继续、继续。说到男人养小,是她的痛处。一提起,便心颤,要与男人同归于尽的心都有。她为这家没日没夜地付出与操劳,换来的是背叛。给谁,也咽不下这口气!炕头上的事,虽说不是个事——通奸,犯法!?查法律,没这条——又不是旧社会,伪道学——她懂,但她受不了——她声泪俱下,鬼哭狼嚎,但无人理睬。她又叫,对了,你们查他经济问题,也该查他的生活作风问题。查便要全部查,别查这不查那的。中年男说,我们是经侦办的,又不是反腐的。相对人是个体户,不是当官的。她不管。她说,我们老百姓,哪懂得那么多?反正你们穿的都是公家的皮,在我们眼里都一样。那就得给我们作主。中年男不耐烦了,严厉警告她,说她这种行为严重干扰了正常地执法。她不怕。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上了。我的青天大老爷呀,你们得给民作主呀。
忽然,她抢上前,死死抱住了一个白胖子的大腿。白胖子大背头,双手背在后,身体已发福,像块发酵了的大面团,蓬蓬松松、臃臃肿肿。是营养过剩。一锅里吃饭,必紧他,他不吃了,才轮得上别人。在一个单位,谁能如此?唯有领导。她看得没错,白胖子正是领头的。虽笑脸迎,笑脸送,却是只笑面虎。能吃人哩!正看,正听,正指导。坏都出在他这儿。他给中年男使眼色。被她看到了。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一抱,可把白胖子吓坏了。打了个激灵,惊叫了起来。你、你、你,干什么?她喊,我、我、我,我求青天大老爷作主呀。白胖子叫,你放手。她喊,你作主。一个叫放手,一个喊作主,相持不下。把众人都蒙圈了,这是唱得哪一出呀?中年男赶紧过来解围,半是乞求,半是命令。可她偏不。白胖子头上冒虚汗,脚下直发软,向中年男投来求助的目光。中年男也没法,他们是工商局,又不是公安局。只负责查货,不负责抓人。只好说,有话好好说嘛,不要这个样子。她不放。中年男火了。发话,拉一边去。人群里出来两个老队员,世面见多了,知她是滚刀肉。向她讲清了厉害。还这样,打110,就叫民警了。她才离了手。白胖子脱身了,嘴抖个不停,音也打颤儿。刚才指挥若定的洒脱模样,已无存,在大庭广众之下,是丢丑。当官的丢丑,跟丢官一样。士可杀不可辱嘛。他心里发狠,一定要报复。不倾家,也得荡产。他看了看她,比他还肥,是块肥肉。把中年男叫到身边附耳低语了两句,坐车先走了。白胖子走后,中年男为大,把她请上车,威胁说,要以同谋论处。不交待,直接送局子。她仍撒泼,显然在说,她不是吓大的。
中年男离开她,转向女儿,因她无药可救,使他无计可施。就等得白胖子祭大招了。到时候,看她还表演不?“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中年男念着北岛的诗,将两人隔离,审查便不用了。他对女儿说,她婆招了,看她的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是国法。女儿被吓到了,把问的都说了。中年男还大模大样拿女儿手机看支付宝上的往来账,是女儿经手的。中年男说,不要瞒,瞒不住。回去一调,电话、微信,都能查到。删了,也没用。什么年代了,都高科技了。只有想不到,没有办不到。是这样,女儿信。一个嫩媳妇,说话还脸红。哪能招架住?那可得在社会上混得油了吧唧的人膻子——什么也要,就脸不要——耍皮、抵赖、撒谎、胡说,家常便饭。别想的,从他口里,套出一句真话。在他字典里,也根本没有“真话”两个字。来不来,嘴里还能蹦出一两句法律文词。得证据确凿,才肯认罪伏法。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对得起人膻子这个称号!她村有几个!二筒算一个,货被堵家门口了,仍抵赖,这是谁的货呀,咋放我院里了?然后喊冤,仍胡说,是谁栽赃、陷害他呀?我的个天,睁眼说瞎话。栽赃?陷害?谁见有拉几拖挂车来栽赃、陷害的?简直是天下奇闻了,真把别人当废物点心了。可也有人信。她支持女儿。不要抵赖胡说,会把局面搞僵,不可收拾。海铁威不威?威吧,也扛不过。在她县,海铁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整个县都是他的。全县的地产、医疗、铁厂等支柱产业,都归他。县上的一把手,也是他股东。他叫往东,绝不往西。是她县的“太上皇”。可拿他,分分钟。有人录了视频传到网上——已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了——还是老婆子传给她的。妈玩手机溜溜的,每天发豆赚挣钱。有时,也发时事一类的消息。是为以引起关注,商业意识很强喽。海铁集团在清云会所被一窝端,直接押解上省。来的都是特警,提着冲锋枪。一步一哨,戒备森严。毕竟,海铁在县城盘踞了数十年,苦心经营,有了自己的武装,帮他处理棘手的事。比如,竞标工程、扫除障碍、占地盘、抢资源……幸好,没有顽抗。不然,当场就挂了。那也省事了。反正,吃枪子,早晚的。海铁集团已被定性为黑社会组织。不假,没冤枉。她村有个叫三儿的,在铁厂劳动,是个碎嘴子,说对铁厂不利的话,结果,被打死了。赔一万,便了了。爹娘都不敢还价。是一口价,他的话,就是法律。殊不知,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的确如此!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她说,女儿说了,也无碍。只要鬼六儿和北北没被控制住,就好说。
鬼六儿不知哪根筋不对了,要交待。交待个锤子呀!二筒几拖挂车的货了,还没事。你才多大的事?凡事,要拐个弯。拐一个,不行;两个,三个……多拐几个,便有转机。山不转,水转;衙不转,官转。懂得变通,才行。
女婿在微信里告她,是和他五伯呕气呢!他五伯在县里上班——审计局——虽是清水衙门,但与县上各衙门都有交道,哪个部门的人也能说上话。但他五伯不肯,原因说了一堆。是怕连累他。见死不借!鬼六儿说,我进去了,他便省心了。要成全他,众人苦劝,才没犯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干下了糊糊事,别说楼、老院子没了,连人也得遭罪。单是你遭罪吗?牵连一大片,都是近的亲的。于己于人,都不利。看情形,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找个人,托个关系;花点钱,便摆平了。这些年,还不是这样过来的?没什么大不了。二筒便是例子。无须赘述。二筒后台硬!是钱堆起来的。咱肯花钱,也一样。
二筒,该当村长当,该搞募捐搞。趁过会,又谋得捞挖上了。闹得修庙儿哩。说这是功德无量,胜造七级浮屠。还立地成佛呢?他,能吗?坠地狱,也是十八层。二筒在庙门前立个大功德箱。派了四五个他的狗腿子守着。一次、二次、三次地确认。然后记账,入箱。准确无误。错不了。少不了,也多不了。别想的在箱子上动心思,除非打劫,但村民不是吃素的,村委会也不是摆设,大小也是个衙门。他是村长——大家选上的——这群村民的头,这衙门里的最高行政长官。他有权力把修庙儿的活儿,想给谁便给谁!又是老套路了——吃回扣——箱子里的钱,有一半归他——合情合理,没毛病。庙儿里供的是关老爷——武财神——断是个人的,都敬,敬他忠勇。忠臣孝子嘛;也爱,爱他掌管的财。谁又不爱财呢?又叫二筒得逞了。二筒别看长得粗糙,跟风化了的土墩子一般,但粗中有细、糙中有巧哩,专会做夹旮旯钻缝子的细巧宗儿。二筒说,咱村的庙儿顶古迹迹咧,属文物,能传世。谁捐,把谁刻碑上,万古流芳。老百姓,是草芥。枯时,化泥;荣时,发绿。来时,无芳华;去时,无影踪。求名是妄想,求财才实际。关二爷保的便是财,没意见吧。二筒在捐款现场,人模狗样的,在讲,在抖他的拨浪鼓子。儿子拍下的。二十二便开了。台上唱戏,对面捐款。两不耽误。
儿子还碰到妈和弟,是在戏场子里。妈每场不误,是三姨说的。老了,便爱戏了。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戏,浓缩了忠孝。概括了生而为人的道理。看得眼顺,听得耳顺,想得心顺。一个字,顺。弟有时也看,或和三姨夫,或一个人——像只没头的苍蝇——或去大舅家——下棋,也在网上,不摆开下了,一人捧个手机。很快,下完了,跟各自在家差不多,少了面对面的人气。索然无味。弟不懂戏文,属瞎狗看星宿,也要附庸风雅。因为他画画,搞艺术的嘛,要文诌诌。那天唱《鸡架山》。有一段,张昌宗被女皇叫爱妃。他笑了。一个男人叫妃子,也是醉了。后来被狄贵人打。狄仁杰叫狄贵人,武周时代,男风盛行。狄仁杰贵为宰相,却有这么个封号。不知算不算在争风吃醋?戏文说不是,是张擅乘龙撵,越界了。张爱妃在女皇面前撒娇……求法办狄贵人——我勒个操——男人若是妖娆起来。果然,没女人什么事了。弟笑得收不住,叫人制止住了。儿子没理弟,他还有事。儿子是忙,忙得焦头烂额。出了事后,作善后处理:先扔直板机——老年版的——只能打、接——QQ、微信全不能上——有时候像收音机一样,唱戏,哇哇哇,唱得地动山摇,妈拿着听过。但儿子从来不听,用它只联系业务,早有防备呢。再关手机,便潜了水,泡也不冒,销声匿迹。她给儿子出主意,不如就和北北父子,来个三人行。不必有我师!在三南游山玩水,耽风枕月,袖里乾坤,忘情山水。但儿子没听她的,儿子爱打麻将。把的是钞票,抽的是硬蓝,有气场;见的是同行,听的是伪经,有说道。都在“三圈”内,圈圈不走空,有门路。为结交,故意输的;为业务,假装赢的。轻输赢,重交往。也有一门心思玩的,也有耍通牌三脚猫的,诓的、骗的、耍心机的……各色人等,应有尽有。赌场是江湖,各从其便,各便其利;也是染缸,成什么颜色,皆由自己。
弟简单,听说来,仅为放松一下,换换空气,换换环境,有助于——换换“脑子”。画画累了,出来,或许能捕捉到灵感,也未可知。弟笑称这是放风。儿子见到妈,只短暂交流了下,便上了车。他看捐款的情况,来确定自己捐多少。少了,怕笑话;多了,也不值。就是个意思。村里起事儿了,混得有头脸的,都能收到请帖。表示看重你,你脸上有光,村里则有钱。最多的二万,儿子不够格。也得掂量自己的斤称,还没混到那地步。儿子和弟有交集,儿子用得弟的钱。原先是用他三大爷的,后来妈说弟没收入,便用成他的了。利息是低了,但保险,不存在给不了或骗了的情形。弟也知足。二姨也贷弟的,三人有微信。到了日子,二姨主动给,儿子还得支悠。为此,弟很生气。他不喜欢不守约的人。曾一度问要,但儿子钱紧,妈在中间说合,才解了围。
妈和弟二十二便来了,先到得她家,但儿子和儿媳不在,儿媳接孙子去了。儿子在外面,不是忙业务,便是玩麻将——有钱人的日常生活,都与钱紧密联系。没关系的则不沾边。不发财没有道理。他们遇到了晋儿家老婆,晋儿家老婆说儿媳是“婆”了,还是她是婆了?妈把这话也告了她。管得着谁是婆了?咸吃萝卜淡操心。妈问她回来不?她说,说不来,孙女正补课。每年的会,她都不热心。第一,她不想张罗,第二,和儿子做生意的,是年轻面孔。他们老一发子,都做了“太上皇”。又没个说的,还得硬说,不自在。第三,余下的人都是些不起烂山的。比如,儿媳的亲戚,全打工,没一个做生意。还有弟,也来了,不希罕,混什么画家?妈还发来网络图,在主席台上坐……猪鼻子插葱,装什么象?钱呢,无;车呢,无;楼呢,无。就是个不合格的三无产品嘛。不是次品即废品,她鼻子不由得哼了一声,十年不见了,也不想!因此,她说了活话话。妈有些难受,赶会还见不上了。况且弟来了。她说,会完了,上县城来。没想到,她还得回来,女儿叫嘛。她和亲家母已经商量好了,目前的对策是:首先,男人躲,躲邻藏舍,一藏百难寻;女人装,装聋作哑,一问三不知。再找个人,能与白胖子说上话。双方都信得过。方为上策。
四
找谁呢?是关键!
她想到了薛城!她叫姐夫,是伯伯家二姐的女婿。在工商局来,但退了。像一截老木头,是从里头往外头,一点点地烂。眼痴耳呆口淌涎。鬼脸子现。面抽呲牙花,身重走路偏。如同中了邪。眼袋很大,尿泡一般。如果睁圆了眼,眼袋和眼球,眼仁和眼白。天哪!竟然傻傻分不清楚。灰不蓝淡,没有活气;苍里泛白,没有生机。透着一股市侩的冷漠与惊恐,像《权力游戏》中奉献给千面神而被悬挂在黑白殿里的人皮面具。又骇人,又瘆人。正好,也应景儿。他只能做NO one,至多是“大师姐”,不会是成功走出黑白神殿的“艾莉亚”——一个运用才智替千面之神在人间行使处罚恶人权力的无面者——杀死该杀死的,保全该保全的,还能额外获得一份巨额的酬劳。这酬劳,“小手指”都付不起。尽管,他在金钱和贸易上有天赋,很诡诈。按理,拥有财富和权力,他可以享受荣华了。最后,被临冬城主珊莎判决:割喉,由无面者艾莉亚执行。大快人心。大多数人也这样。不是艾莉亚,不是小手指,也不是珊莎。而是No one——打工求生。不好不坏,不贵不贱,普普通通。他的状况,也没什么不好!属上等No one,老婆也是。两人双职工,吃皇粮。坐的那儿,什么也不干。一月一万多进门。旱涝保收。村里人都羡慕。若不沾五毒,钱也够用。幸运,他不抽不赌不嫖。他是公家人,白吃白喝,有福禄。只要不犯二。颐养天年,不在话下。犯错在所难免,这正常。有则改正,无则加勉嘛。他们单位,从上至下,没有一个不犯,除非不搞工作。他懂的:尊重领导,团结同事,善待商户。想人所想,急人所急。工作就是交际。交际呢?明是吃喝,暗为求财。是掉进福洞洞里了。公私不分,财源广进。活个人,他不亏。伪业的兴起,使他神走位。在公(正)与私(伪)间转换,像无面者一样,不断变换着角色:情报人、刺探人、告密人、裁决人、作乱人、平息人……变化莫测;出门变,转身变、扭头变、翻脸变、弹指变、眨眼变……瞬息万变。令人眼花缭乱。他都搞不清,自己是谁了?从哪里来,往哪里?又是哲学问题了。三街六巷,横进;四村八落,霸出;像螃蟹一样。他横行霸道。人送外号薛螃蟹。他虽高大,却虚胖,又有一副肥肚囊,只见肚子不见人。据科学家分析:肚大,脑小。论体力、智力,皆为下物。因他披一张“公家皮”,却为上形。沾了不少光,占了不少先。成事虽不足,坏事却有余,是惹不起的毛鬼神。伪行业的高速发展,给他带来空前机遇。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他或是吃鱼的鸟,或是吃鸟的鱼。或海中,或天空,只是不想在地上,踏踏实实做人。他施展“报负”,把经济搞上去。可是,再搞,他也搞不过商贾。在地上,商如织,贾如梭,他一个挣死工资的“打工者”。说白了,就是个穷鬼。充其量,是个线人。线人?随时都有被干掉的可能。他能活到现在,也是奇迹。人穷不如鬼,茶淡不如水,那滋味,他受过。他以前教过书。后来,托关系,才进得工商局,才露了脸:开现代,喝蓝带,看黄带,搂下一代。有了黑色收入,他才像个男人。在外,做事有人跟。在家,说话有人听。抖一抖,也抖得开。事业顺利,家庭和睦。老婆温顺,儿女乖顺。老婆的要求,也能满足;儿女们的学业,也耽误不了。分数不够,拿钱来凑。儿女双全,也都考上。他供得起。念书,说实话,拼的不是学生,而是家长。做家长难,难于上“青天”。噫吁哉,上有老,下有小。医院学校,往来奔命。他能应付。不如他的,大有人在。这群土里扒食的土包子便是。这年头,这开销,这是要他们命的节奏呀。只可惜。他现在:不在其位,难谋其利。他落寞。大漠孤烟落日,折戟沉沙铁销,人也销!坐惯了大席,突然,连小宴也没份了。想,何等凄凉!叹无奈!看,门庭冷落,惜苍凉。突然,心如止水,心有所悟:别把自己当回事,一切都是组织给的,叫为人民服务。别忘了老领导,虽说是过期作废了的,但看看去,心也平衡。比他抖来,抖不动了。如果再抖,便要去了。这样想,可烦躁人了;但一看到他曾经的下属,鲜衣怒马、穷奢极欲。没有最抖,只有更抖。于是,条件反射,心又所抖,心又所迷:蠢蠢欲动,跃跃欲试,却力不从心。悟了迷,迷了悟,反反复复。执迷不悟!自己搞累了自己,自己搞乏了自己,自己搞竭了自己。精神恍惚、意识错乱,也要去了。要去,也得叫上老领导,一起去见马克思。阎王爷管不着他,因为他是党员,信仰马列主义。可,披上袈裟,就是和尚吗?入了教堂,就是信徒吗?
她到了家门口。看到了薛城和闲汉刘四儿在晾台边上神五神六地谝。薛城的阳刚,刘四儿的阴柔。形成强烈的反差,太有冲击力了。搞得她不适应,不由得脸红。刘四儿的挑逗,薛城的痴迷。一家天花乱坠,一家五迷三道。不知谈什么,但肯定是浑话。刘四儿边说,身子边在摆。薛城却呆了,若木鸡。两人仿佛同性恋,很暧昧,很猥琐。显而易见,见而易异,异而易惊,惊而易艳。总是惊艳。艳了他俩,惊了旁人。她有点意外,虽说在预料中。没想到,这么快。薛城和刘四儿便黏到一块儿去了,如胶似漆,旁若无人。
刘四儿可是出了名的闲汉,搁往常,薛城哪能看得起?亲朋们也不敢挨遇。因没做饭的,他四处蹭饭。又没底线。大家很烦,形成共识:驱逐出门。他遂没了用饭之地。经过摸索和实践。他发现了捷径:借主的名——蹭饭——才有尊严。也是从薛城身上学到的。不过,薛城凭公,他靠主。
刘四儿因为懒,活成了一个人。有老婆来,跑了。不知所踪。但肯定的是,又嫁汉子了。他一度脔了性。人不人、鬼不鬼。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不提也罢。也有女儿来,老婆扔下的。他妈经营大,是给他防老。后来,女儿也跑了。在不住,跟他没法过。去了河南,全身心事奉了主。尊主的名为圣。愿主的国降临。愿主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他得到了喜乐,得到了慰藉。生前虽卑微,死后却光荣。进天堂,一定的。火湖留给老婆。老婆背叛了他,也是背叛了主。因为婚姻,神配合的,人不可分开。一但结婚,则合二为一,成为一体。耶稣说,摩西因为你们的心硬,所以许你们休妻。但起初并不是这样。我告诉你们,凡休妻另娶的,若不是为淫乱的缘故,就是犯奸淫了,有人娶那被休的妇人,也是犯奸淫了。休书,他不会写的,因为他是神的儿女,在创世纪拣选了的。老婆偷汉子去了,在世俗观念里,也犯了奸淫。她不进火湖,谁进?别看他没老婆,还给人揽得说媒。他撩逗薛城,便是给管“媒”哩。有不少小姊妹们眼巴巴地望着呢!薛城听了,先是痴了一阵子。他有老婆了。刘四儿又不是不知道!但他突然受了鼓舞,心抖了下,身也抖了下,身心便被抖开了。瞬间,接纳了主。他也是神人了。刘四儿赞他,一听,内里便有了主灵。是有慧根。不过,他仍谦虚地说,他年纪大了哟!小姊妹能看上?刘四儿说,信了主的,都是一家人。
她纳闷,她姐好好的,又没殁了。咋俩人这样谈呢?她姐是妇产科大夫,俗称,接生婆。红人呀。哪家不生不育?逢年过节,送礼的,踩烂了门槛。他家的财神娘娘呢!薛城能舍的?但看薛城,饶有兴趣,不停打问,是哪个小姊妹呀?刘四儿没说,仍在卖官子。她瞬间明白了。是臭味相投!倒是刘四儿不耐烦了,急早结束了话题。
刘四儿来很久了,始终没有人让。他也看出坡道了,这儿没有他的“食子”。她家客多,一帮青年才俊,挤了一屋。把宴席挪到厂坊,大而凉快,款待才俊;正屋里,还有一桌,招待亲戚;厨房里的一桌,是媳妇的一发子。还有她二嫂。这二嫂虽口拙,但手巧。各样菜品菜肴,做得有板有眼。不比他老婆,是个怂货,做个饭,便看不了娃。往往的,这种人,才跑呢。才俊们在客厅里坐着。中间桌子上,摆着茶具,还有小蜡烛。茶具,泡茶;小蜡烛,温茶。很别致。他只是在窗户边上见识了下。便叫她媳妇给了把瓜子带到走廊边了。泡茶,温茶;嘬饮,聊天;烛火,水汽。浪漫、温馨;有创意,有品位。才俊们玩大了,她儿子也能跟上壮大。反之,同样。社会是一个整体。谁也离不开谁!谁也别看不起谁!你办不了的,说不来我办了。薛城要耍耍,还不是求他刘四儿?
刘四儿看到妈,舍了薛城,和妈唠呱上了。她有点不爽!想得叫他快走。可他们是教友。有共同语言。吃喝主的话语,聆听主的教诲。在爱中成长,在灵里供应。将来有归属:永恒的国度。至高的荣耀。和主一样,得永生。谈这些,很投缘。她给妈使眼色,叫不要说了。等到饭时头,该不该让?妈立马会意,便把弟介绍给刘四儿,叫给踅摸老婆。妈知道,弟和刘四儿不是一路人!肯定谈不长。听说弟单身,一问年纪。刘四儿很诧异,还有不如自己的人了,他还造下个女儿了。刘四儿爆发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妈也告刘四儿,当回事。说成了,短不下他的喜钱。说完,妈别处去了。
薛城要走了,他和弟虽认识,但一直没说话。二般人看不上一般人。
薛城看到她,便喊道:“哦,大妹子,回来了。”
她说:“哦,姐夫,就在这儿吃吧!都准备好了。”
“不用了,我去二筒家。”
“姐夫,问你个事?”
“你说吧,什么事?”
“二筒搬得谁?看能不能给咱也拉上关系?”
她把北北父子出事的情况说了下。薛城便吞吞吐吐、顾左右而言他。她明白,薛城赶会去二筒家,也仅仅是赶会去了。
薛城很快被她否定了。
她看看女儿,两人会意,到西房商量去。但弟把刘四儿带到西房谝开了。还拿手机让刘四儿细看,好像是在认人。他俩刚认识,还有共同的熟人?不管怎样,定是闲事。其他房间,人都满了。
她是不想凑热闹了。乱哄哄的,都是嘴。说的是家长里短,吃的是油嘴滑舌。勾勒的是穷丑图。孩子,顽劣;妇人,贪占。都没搭架了。见了面,无非是些客套话。客套话,她说腻了。以前说给客户,那是为了钱;跟他们说,又为了什么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亲戚吗?她从鼻子哼了下。人还,没是笑了,有是恨了。她也想通了。二妹比她好活,她也不平衡过。但人家二妹夫争气,有本事,有德行。强她男人百倍。人的命,天注定。瞎气,没用。那是跟自己过不去。二妹的儿子明年要到英国留学去,是自费。花那么多,顶她两个河景楼,就为让孩子见见世面!唉,人与人,不能比呀。
二妹夫……她忽然想到了鬼六儿的意思,是叫她找二妹夫。
二妹夫在县里也排得上号,县里曾有人提议让他回去当副县长,主管企业办。但他没去。如果他能出面,她的事便不算事了。
她立马打电话问二妹。二妹说,他哪有空?在上海忙得脚不离踪。二妹一口回绝了,这条路也断了。
她愁上了,该怎么办?弟过来说,白胖子是刘四儿的表哥。真没想到呀。这么难的事,竟然通过刘四儿给办了。
刘四儿成了她家的座上宾,安排到青年才俊桌上。刘四儿吃得腮帮子鼓,说得唾沫星溅。大家虽不待见,也得忍着。她家可能要忍一段时间喽。
等会散了,二妹才来。她来,只是代表二妹夫给捐款。捐完后,在三姨家坐了会儿,和她连面也没见,便带上妈走了。妈不想跟她住。是住烦了。倒是弟住了一夜。第二天,便急匆匆回市里了。他做设计,耽误不得。
刘四儿半夜给弟发微信,要和弟聊聊。但弟没有理他。是妈跟她讲的。
“谢谢弟,救了我们一家。”她在微信里对弟说。
弟没接她的话,而是意味深长地说:“来不及认真年轻,就让我们认真老去吧,你说呢?”
她和弟谈论了一夜。
主题是:什么是最好的时光?
答案是:认真地老去。不苟延残喘,不得过且过,不随波逐流。
弟回了家,联系不上儿子了,因为又到了给利息的日子。儿子推给了她。儿子有他的小九九。她和弟,又不是亲的。孤男寡女,一夜……或许……利息不用出,本也不用给了。想到哪里去了。儿子这一辈,全操了邪心了。她索性把本也还了弟。
她决定,让儿子做正经生意。哪怕困难再多,利润再少,也无所谓。她再出山,和儿子肩并肩作战。告诉儿子,做生意,其实也是在做人。
叫儿子认真年轻,她则认真老去。
每天都要过最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