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种杀法,对于殉道者来说,两种死法。是血祭,用牛羊或者人,为求神的庇护。耶稣的十二门徒,只有约翰善终。犹大自杀了,应有的下场。其他的殉道了。古时候战场上或者宗教中都有血祭。中方西方,不谋而合,惊人相似。殉道者也叫见证者,杀人者也叫引证者。因为圣经传得广,播得远。所以,普遍认为:第一个殉道者是司提反,第一个引证者是扫罗,后名为保罗。这个名字,家喻户晓。年轻的扫罗是法利赛人的公会成员,专门迫害基督徒。还有一位,叫亚伯拉罕,他将儿子以撒血祭。
圣经上都有记载。
一个生命消失,在另一处,必有一个诞生,这便是轮回。或人、或畜生、或别的什么。最终,像云一样,缥缈不定;如风一样,无影无踪。每个生命,都是如此。不必惊艳,不必感叹。开始,意味结束;结束,意味开始。无所谓喜,无所谓忧。前世或者后世,是今世的因果。作恶,畜生;行善,为人。做畜生未免是坏,做人也未免是好。都出不了六道。在今世里,我吃你,你吃我。是在轮回。无物能幸免。上帝造万物时,曾许诺过,众生平等。
他妈信主,也叫他信。他一家虽算不上好信徒,但他提刀的手已不再颤抖。因为有保罗和亚伯拉罕在先。无论如何,经主应许:保罗成外邦人的使徒,亚伯拉罕为人类的始祖。
从正房的北面——一片灰渣堆积而成的高疙梁——他开辟出来。行这事时,以他为主,邻居们为辅,众人形成合力。脏乱差的环境遂成历史。他清了垃圾,将黄土垫上。盖了东房,大妮儿住;西面是棚屋,圈羊。然后起了院墙。外面则形成块三角地带,整成菜园,扎上栅栏。秃子称小院为“后花园”。因在正房的后面,大妮儿种上了花。一到春夏,花团锦簇,香气袭人。虽起得应景。他还是骂了脏话,秃子就会撇凉腔。秃子是他的南邻家,隔得一条道。因为学过中医,算他们这头起的秀才。懂得多,嘴也多,套路也多。没理也能抢三分。取外号,臭谝人,生一分。他和秃子谈不上两句,便崩了。疙栏、板胡全出来了。也因为惯,见啥说啥!是在过嘴瘾,记不下仇。他俩相跟上劳动过。掏茅粪,挖“不插”(指坑)。一来二去,秃子看到他的懒,他看到秃子的奸。处时长了,生出厌烦,便各干各的。他和秃子说脏话,也不是人家的个(对手)。
他肚里缺货,脑子便缺弦。尽管是说杂话话,也要留心记。耍嘴皮子时,才会用上。好在他们是受苦人,谝嘴并不重要。他生有笨力气,能讨苦,生活不算问题。他建得棚屋很大,羊一家子住,像住了大公馆,且配有“游泳池”。属阿联酋的“富豪”待遇了。一只老母羊、一只种公羊、四五只小羊。种公羊可以忽略。每年杀,每年换。配完种便杀掉,活不过一年。风流是要付代价。秃子不怕。秃子说,下辈子,他想做种公羊。在大牧群里的那种。吃上喝上就为交配。有二三十只母羊围着伺候。老的嫩的,正当年的,都有。想跟谁快活便跟谁快活。就像印度查那教的教主。印度是个奇葩的国度,在那儿什么事都发生。查那教规定:老婆想娶多少娶多少。只要你服得住,经济允许。有个叫锡安那的教主,娶了39个老婆。他爹便是这一教派的创史人。因地制宜、因人施“教”,查那教很受当地男人们的欢迎。那儿不用说,肯定仍处在农耕社会,男人是生产的主力。锡安那到了70岁,造下了二百来号子孙。还异想天开,想娶美国妞,再造个混血儿。棺材瓤子般的人了,还人老心不老。这秃子脑子里装的尽是些啥?肏屄捣蛋,没个正经。被人们数说,秃子非但没收敛,反倒二杆子劲上来,发起趁来,炫耀起来。秃子说,查那教属基督教的一个分支。也就是说,和他家信的是同一个主。他妈不爱听,遂拉下脸,叫不要胡说。
母羊羔早卖掉了。刚生下来时,就有人要。赶上成年公羊的一半价钱了。不低了。羊是标准的“母氏”社会。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公羊是附属品,但没了还不行,毕竟已进化成两性物种了。长养又不上算。如果母羊怀上了,那么它也到头了。
可把羊闹受瘾了,秃子说,住的是“后花园”。秃子嘴大,是个“大喇叭”。与他的身高倒配。娘们嘴儿、汉子身材,邪性、另类,却不妖。秃子有时很“刚”。砸过大队玻璃,因大队把他家的天然气费错打到别人户头上了,才300块,何至于大动干戈?我的钱,别人花。他怒不可遏;大队清除“三堆”时,到他门前,被他码住了。还说,我不让,他们就不敢。显他厉害!没必要嘛。这是好事,美了环境。再好、再美。也有人唱反调,不符合他的小利益嘛。所以,个人利益要服从集体利益,集体利益要服从国家利益。这样,大部分人的个人利益才能受到保障。因此,执行一定要硬,茬儿不能软。动派出所,动武警,动部队,也在所不惜。看势头不对。他叫老婆把石子倒回院内。至始至终,他没露面。老婆边倒,边骂他,这是在“作”。看人家叫驴,从来不作,都是实干。建运输队,开大酒店。不用说,也是“刚刚的”。秃子虽不喜叫驴,但也心服口服。羡慕呀,打下天下了。看,坐得那儿好活的。创业,如同引进自来水,不管你在与不在,水源源不断;打工,如同挑水。不挑,就没。该人家叫驴狂诈呀!叫秃子创业。不能!六十岁呀,且死的了;不叫显摆,哪成?长了一张谝谝嘴,不谝不舒坦嘛。老婆骂他傻X,他不服,和老婆犟,但妮儿们不分青红皂白总是支持老婆。秃子三个妮儿,想要儿来。可没用,这是命。妮儿是妈妈的小棉袄。天生的,和妈亲。他也是两个妮儿。大妮儿和小妮儿错了十一岁。盼妮儿们长大。长大了,便可累了,也有靠了。春花、秋月、夏日、冬雪。羊在后花园里,盼羊长大,增加收入,供养妮儿。
不论是后花园,还是伊甸园(主和亚当、夏娃在地上共聚的地方),或许称地上的乐园,较准确。去天堂,似乎仅一步之遥了。只要不听“蛇”的话,不受“蛇”的引诱。他一家和羊上天堂,也不是没有可能。以此看来,羊是先上了,因以活祭摆上。圣经上的劝诫、戒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天堂是好,他也知道。
他与羊,其乐融融;他爹与羊,其苦戚戚。他爹负责养;他在外打工。有空了,捏羊脸一笑。
两种状态,两样心态。
羊肥了,要出圈。难逃一劫。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福祸无门。
猪羊一梆菜。以前是父子俩上阵,后来便请了杀羊人。与信主没关系,是经济的考量。
第一种,割喉。切开喉管,扎住食道,避免粪便流出。要干净利落。羊要尊严,他要经济。
第二种,掏心。刺破胸腔,掏出心脏。一气呵成。虽先见血,但全程平静。如同梦中,引证者和见证者达到合作上的“默契”,踏“黑水河”,沐“阳光浴”。隔碧玉墙。水黑得发亮,光白得耀眼。是一个世界,或两个世界。唯物唯心,角度不同。
残忍、慈悲?两者本质上,没什么区别。一元两极,一物两面。如此说来,引证者就是见证者。这一刻:灭亡、重生;地狱、天堂。或喜或悲,或灭或生;交替呈现,如梦如幻;轮番上演,如泡如影。
接下来,都一样。剥皮割肉,入锅烹煮,盛盘上桌,美味佳肴。
他爹补充说,喝马奶酒,吃烤全羊,听马头琴。被草原上的风吹。纵马驰骋,跳安代舞。他说,美好生活,全靠想象。他妈说,烤全羊?等会儿,下水也没了。
惹得一屋子人笑了。
一到杀羊,人都来了。预订的、跟前的,闻讯而来,排队等割。在他村羊肉是不可或缺的食材。虽然贵,也要吃。围着篝火烤羊肉,先祖留下来的习俗,但已不复存在了。他爷爷依稀记的,祖先是马背上的民族。大妮儿不爱吃羊肉,嫌羊膻气,是忘本!在他村和东张的交界处,曾有过“臭骨头”。据说是匈奴人的后裔,长得有红细白,倒清秀得好看。匈奴人可是阔脸、粗脖、短腿。累代杂交,已不分汉胡。而生下来,有股羊膻气,是祖先的印记。虽说少了粗犷,那也情有可原。以前,沙漠、烈酒、弯刀。不野也剽;如今,农田、泥水、锄头。不驯也乖;从游牧到农耕,少了野性,多了理知。可不到三十年,“臭骨头”找不见了。历代与汉人结亲,基因重组,文化汉化。九分是汉人,一分似胡人。如果不是专家,依靠先进的仪器,一般人哪能看出来。据说胡人基因,仅占万分之一,几乎可以忽略。胡人没有自己的文字,终将被汉文化事融合,演变成地道的汉人。烤羊肉被烤馍替代。既保持了传统,又节约了经济。被汉化后,必须精打细算。伊甸园的幸福没了。那是:女人采集,男人狩猎。男欢女爱;被逐出后,有了地上的劳苦,产生农耕。男忧女愁。
然而力量微小的农耕社会,生存了上万年。工业文明,信息时代,不过一两百年,差不多,也接近尾声。到了他,仍是种地。没办法,他五十岁了,没别的谋生手段。他曾给工地做饭,这算不算手艺?他做饭,会“节省”。到菜市场上淘些蔫菜、甚至是要扔掉的,经过他的“手艺”,做到锅里。农民工吃上,照样生出力气,创造剩余价值。工头儿欣赏的,便是他这一点。烂山药旦,皮也不削,擦到面粉里,洒匀了水,用两只大手搓,黑手搓成了白手,拨烂子便做成了。他做得很麻利,工头儿在一边瞧,露出欣喜的目光。一袋子山药旦,半袋子面,很经济。有他在,工头无了后顾之忧。白扑扑的,放到笼上蒸,被蒸汽打着,香喷喷的出笼。山药、面粉,原滋原味。勾食欲,吃嗨了。他有职业底线,不像商家制火腿,失了良知,没了德行。他还有一项手艺:制酱肉。用二十几种草药熬煮后腌制,然后风干、蒸熟、爆炒,才能上桌。大约得一个月,慢工出细活。酱肉味道醇厚,揉合南北风格。他在南方打工时工友教的,回到家里后,南方配料全不了了,用成北方的,才做得“独道”,与匠心没关系,是弄拙成巧。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咬一口,满嘴香。逢年过节,自备吃;平时做下送人。工头有一份,有活干了,好再叫他。工头用来招待业务上有联系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叫他十分受用。农民工吃不上,尽管他也是。他宁愿人叫他二狗子,也不愿被叫做农民工。前者反话正说,明贬暗褒,说明他会来事。不是大油,但也不是板油,恰好是捞油水的,也符合他做饭的身份,他喜欢;后者正话反说,坐实了板油。他不能容忍。
就连做饭,他也没了。他跟上混的工头一边歇凉凉去了。工头揽的是土方。这种活,建筑队规范了,也无戏。送酱肉也不管用。他长活没了,只能干短活。有时,短得叫他吃惊,堪比三和“大神”,半年换了五份工,又脏又累钱又少。但他还想得能长干。
如果非要说他与这个时代有联系的话,那么他骑电动自行车、使用二G手机,也应该是吧。他不会玩三G的,因为是触屏,不知怎么就点乱了,出来一堆的东西,叫他手忙脚乱,脑子一片空白,然后……手机没法弄了。忽然……电话又来了,只听见响,却不会接,急死了人。大妮儿教了他无数次,似乎明白了。手一点,又乱了。他只好放弃。老了便要落伍,落伍便要淘汰,淘汰便要消亡。烟消云散,无痕无迹。再出现的,是又一群。像他们,但不是。相同的故事,却重复上演。听说五G时代也要来了。华为引领的,像听神话。这两天华为正上热搜,大妮儿告他的,华为遭到美国的围堵。碍咱啥事?围不围?堵不堵了?念书的娃子不知天高地厚。眼直往天上瞧,瞧的还都是国际大事。省省吧!如果多瞅瞅脚下,把小事做好,也不差。好像也没把华为咋的!特朗普要求英国配合他。美国和英国关系渊源深厚,有着无可奉告的共同利益,但英国也觉他过了。不好意思,不陪他玩。美国一闹。俄罗斯觉了,彻底了解了华为:有实力有担当,直接和华为签单。任正非感谢特朗普给华为做免费广告,使得全球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认识了华为。“万物互联,智能生活。”是华为的愿景,也是人们的愿望。不管白种人、黑种人、黄种人,谁不愿意过得方便舒适呢?且华为物美价廉,照顾了大多数人。顺应时代,发展;倒行逆施,淘汰。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他以前还羡慕摩托了,可没几年,小车也普遍了。
当然,他没小车。能买起,用不起。现在,有很多产品都是这样。一开始买倒也便宜,但后期意想不到的费用接踵而来,叫人吃不消。“是扎个袋子,让你往进钻。”秃子感慨道。宝马车主哭诉维权,虽成功了,但告诉人们一个道理,天上不会掉陷儿饼。如果“掉”了,必须警惕。
他打工。他爹务农。他妈家庭主妇。他老婆不用说了,不是全焕人,脑子上有问题。但一个月有六百块的低保,是他娶她的原因。他村不少人羡慕呢!他村一人八分田。打下的粮,根本不够吃。他爹才搞得副业——养羊。但也规模化不了。有十来只,算大群了。以前可是几十只、甚至上百只,才算。牧养、饲养,都行。地多田广,有那条件。如今只能小养,且饲养。牧养不可能。聋张柱放羊,摊上了官司。地少田仄。一放,过界了。后来羊三分不折一二地卖了。他家每年打下的玉茭全被羊吃塌了,颗粒不剩。如果打进人工,还得赔钱。但仍得养,可以缓解下经济紧张的状况。两个妮儿,都在上学。他挣下的,都投到她俩念书上了。他们头上有四座大山:养老、教育、医疗、住房。亏他生在农村,凭着土地的掩护,他没沦落为“三奴”:房奴、车奴、岗奴。首先说养老吧。父母说,不用他管。那怎么可能?养儿防老嘛。爹妈有口饭吃,有件衣穿,有只床睡,便知足了。用不了多少钱!从牙缝省省,也有了。至于医疗。幸而爹妈没啥大病,连感冒、头疼脑热,这类小毛病,都不用看大夫,到地里受一会儿,自动便好了。受苦人还,哪有那样娇贵?他腿上有伤,也不敢看。怕看出“大病”来。不仅要你的钱,而且要你的命。到头来,钱没了,人完了。有多少家庭,被“大病”毁了。他爹口袋里就装着安眠药。他爹说,一出状况,就自行了断,不拖累我儿。他想,如果他也得了啥大病,直接玩完,见阎王,最好了,也让他解脱了。说实话,太累了。上有老,下有小。他挑不动了。二妮儿身体弱,是老生子。六岁了,在街上跑,觉得没啥事了,却来了病。一个感冒,拖了半年,花了八千多。可花得受不住了。他爹直告人,二妮儿是讨债鬼。说这些干什么呢?赶上医院坏了,都包给了个人。听说有位莆田人,把国有医院——武警医院——还包了。把个大学生叫魏则西的命耍没了。以营利为目的的医院,哪还能够救死扶伤?还是老毛时代好呀,像这种人,早枪毙了。留下他们作什么呢?继续祸害人吗?楼房,他从来没想过买。他没儿,虽绝后了,但省心了。两个妮儿,嫁得哪里住哪里。他和老婆,就计划死在这土院里,拉倒。只是教育避不过,一切为了儿女。大人的心,往下亲了。也是大人的责任。推不脱。有人说,在教育上舍得投资,是中国人的智慧。其实是作茧自缚。中国的教育失败了。他周围念出书来的,都是干了别的了。为了生活,只能牵就。秃子的二妮子,刚念完大学,找了份工作,是在服务行业当服务员。她可是学得计算机信息处理。二妮儿说,找对象也不找有文化的,要找便找“下村”里拆迁了的。官二代、富二代、拆二代,富贵榜上“三衙内”,嘴里含有金钥匙。芝麻开门无需念,财富之门在眼前。二妮儿有眼光。庙会时,唱晚戏。二妮儿半夜里回来,混得一群飞车党。在秃子家门口亮了相,非常震憾:车响摇动了一条街,车灯照明了西头起。“山崩”而来,“地裂”而去。大学生疯起来,混混们靠后站。二妮儿与富贵哥儿搭上了。
除了“四座大山”外,还出现了三条蛇,黑蛇(法官)、白蛇(医生)、眼镜蛇(教师),咬一口,都致命。以至于他过年也舍不得买衣服穿。把钱用在刀刃上,并不是杀蛇,而是用刀尖上自戗的血想法喂饱了眼镜蛇。黑蛇不会找他,他一个老百姓,没有官司缠身。要有,也是人欺负他。他不究,也招不来黑蛇。白蛇他成功绕开了,这与他采取的措施有关,他叫全家都锻炼,一个也不能少。等妮儿们念出书来,展活活到外面,过她们想过的。即使变成“蛇”,他也不反对。只要不要像他,球也揽不成,便好。他做农民不成,没地了;(他村“干部”例外,叫他们地主才对,80%的地让他们占了。他们,这些“地主”,有的上千亩,有的几百亩。最次的,也在几十亩上。一个国家征地,地主变土豪。)当工人也不成,没技术。只能当临时工,苦受了,罪领了,好处别人拿了。作为农民,没本事,没其他收入。省一点算一点吧。急用时,救个急;饥荒时,接个济。自己救济自己,也算功德圆满。像他一样,不在少数。出来进去,能相跟上。他在村里倒也能够心平气和。
二
人穷嘴不穷,他爹还爱“贫”。一屋子的人,让他“贫”兴正浓。时政、农事、人情、世故……包罗万象,应有尽有。借题发挥。嘻笑怒骂,入木三分。学鲁迅的形?无鲁迅的神!他爹发牢骚,不怨社会怨大队。他家太穷,大队太烂。地补款,27个亿,没见水漂儿,就没了。让你见上,你是谁了?他妈骂。他爹说,我是谁了!我是这村的村民,27个亿,有我的一份。咋不叫我见上?问得好,大家喝彩,又怂恿他爹,让他去大队问。他爹才不呢!谁不知道,枪打出头鸟呀?况且,大家共同的利益,要去,一起去。叫他一个人去,明显是当炮灰去了。即便出了头,闹成了。(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老百姓是墙头草,哪家得势,往哪家倒。)到头来,大家获利,咱受害。败了,不用说,那是活人眼里杵拳头,明欺负了。成也受害,败也受害。谁领头,谁傻X。他妈不再插言,知道起哄了。他爹不傻,只是引个大家都爱关注的话题说说,不致于叫人等得不耐烦而走掉了。那他家的羊肉还卖给谁去?
他爹故意说:“我要到大队给大家说,大家怎么支持我?”
“我多割几斤羊肉呗?”“掏双倍的钱?”“人心没尽喽,买你家的,便是照顾你。还多要钱?”“开玩笑了。谢谢你的照顾。还有谁支持我。”“我”“我”“我”……回应声,此起彼伏,波澜壮阔。好像是壮士,要断腕、要长啸,要壮怀、要激烈。就是不要脸,一群滑头货!没有一个去,他爹当然也不去。说么,说说而已,要不长下舌头儿干什么呀?吃又吃不上,说又说不上,好容易逮住这机会,只好过过嘴瘾,权当是在腹泻。拉了,便干净了,便痛快了。他爹假装被感动,发表了“请愿”演说:愿为大家的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但大家说话也得算话,不是要多割几斤吗?请大家马上行动吧,不要光说不做假把式。
又有一部分人因此买了羊肉。
他家的羊肉从来不上集市卖。当天杀下,当天卖掉。他爹会来事,也会摆调人。大家怂恿他爹请愿,却以失败告终;他爹反“怂恿”大家买肉,以成功收场。用他爹对他妈悄悄说的话,那叫一个大获全胜。
他妈不管了。管什么管?自己男人在做买卖,是正事。他爹没了约束,越发地上劲,登鼻子上脸,觉他是个人物。说话拿腔拿调,有时像讲评书,滔滔不绝;有时又如社论,针对性、时效性、政策性。是三性兼而有之,够水准;不是三姓兼而姓之,失人格。虽说吕布武功盖世,但白门楼下贪生反死,成笑话;而张辽求死反生,为美谈。世事难料:抖机灵,会算计。到头来,却人算不如天算。
都是他爹的一片片嘴了。说古道今,显日能。
但独木非林,孤红不春。单口不比双口,一个逗一个捧,才显得有气场。秃子来了,遂成双口。妙语连珠,妙趣横生。在微观上逗人一笑,在宏观上发人深思。由此及彼,由今及古。大家怀念老毛时代:不仅穷人当家,而且科技猛进:二弹一星、大飞机运十、电子计算机、杂交水稻等。当年,世界瞩目;而今,世界领先。是国人骄傲。那时,虽穷,是谬误,其实不然。建国之初,因连年战争,民不聊生。连灯油还靠进口。但经过二十八年的发展,建立了完善的工业体系。1952年,工业占国民生产总值的30%,农业占64%;到1975年,这个比率颠倒过来了,工业占国家经济的72%,农业则仅占28%了。在毛领导下中国的工业总产值增长了三十倍。即使“文革”期间,工业平均发展速度也在10以上。工业高速化,却无贫富化。经济计划分配。都上得起学,看得起病,养得起老。只要肯读书,鲤鱼跳龙门。入上层,贡献才智;留下层,添砖加瓦。阶层不固化,学而优则仕。军民关系,鱼水情深。他爹说,他十三四时,骑自行车进城。交警见是个小孩,车骑得飞快。老远便喊上了,老乡,骑慢点,当心摔倒。他在车上行了个军礼,正了正身子,便骑稳当了,不能疯打练魔的,给解放军丢人。人们文化虽低,但素质高。这似乎不成正比。如果发生交通事故,无一人逃逸,而是一直等,等处理完了才走。整个山东两三个交警,交通却秩序井然,全靠人们自觉遵守。虽过得清贫,但幸福指数高。这似乎不成反比。清贫是因国家把钱投到建设上了,像他把钱投在女儿们念书上一样。他只得省吃俭用了。但值得!有盼头。女儿们有了出息。不仅她们好活,连门风也改了。他在人跟前脸上也光逛。同理,国家也如此。苦尽甘来。这会,不是等到了吗?大米、白面,都吃腻了。你问问,谁家不是?人得知足,得感恩。有人说是因为改革,才过上了好日子。对,也不全对。老毛不扎下底子,小邓能玩得转?
说来令人难以置信:老毛时代,科研经费的投入,超过世界平均水平。最高时,与西方经济黄金时期相比,毫不逊色。改革三十年,也比不上。80年代,仅占一半。利国利民,老毛舍的。
这便是真相。
沉寂了很久,突然有人问:“这可是国家机密,你咋知道的?”“什么年代了?信息共享了!”“共享?能与咱们这种人共享这种信息?”“少见多怪!网上要搜,这类信息多的是。”“咋我就看不到呢?”“你不留意嘛,你的心还不得在想什了!”“你说,我想什了?”“想钱了。”“呵呵,钱谁不想呢?”“你还想得钻缝子哩?”“切,你不想?那挣下钱图什了?”“看你老婆进来哩。”这人听到,忙吐了下舌头,遂闭了嘴。
众人皆笑。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管他说的对与错了。反正往后的日子,可要好活了。尽管有这不如意那不如意。他村规划后,变成新农村。楼国家给盖,钱国家给发,老了国家养。还要咋了?“共产主义”的活了!是按需分配,不是按劳分配。不虚说,正一步步实现呢。缺老婆的,给分配一个。想得美!不过,倒是有了美女机器人了,那准能分配!分配啥?有钱了还,买一个呗。能干、温驯、听话,男人最爱,叫女人们哭吧、哭吧,哭去吧!叫天价彩礼也见鬼去吧。也让你家绝种去吧,有个高亢的女声,尖锐地直扎进来。是呀,机器人不会生孩子。嗯,是吗?男人们略一迟疑,开怀大笑。科技时代,超出想像。没有什么是问题,女人可以忽略不计了。世界终于可以安静了。
有人问:“秃子,你在哪个网站看的,说老毛时代科技突飞猛进。在咱们的印象里,可不是这样呀?老觉的是落后,比如,大炼钢铁,劳民伤财。那种土炼法,根本炼不出钢来。”“那是错误的印象,历史原因造成的。我也不多说,你们看看这些文章便知道了。我把网址给你们传过去。”一看,大篇头,都不看了。“叫你们看,又不了。看不上的时候,哭着喊着要看。人哪,都是这副德性。”他爹心有所触,遂感叹道:“这山望见那山高,生在福中不知福。”秃子情有所动,一迭声叫:“是了,是了。”“看你俩说话,常是云遮雾罩,叫我们感觉是遇上先知先觉了。不就是不想看文章嘛。至于这样吗?真的看不下去。有的字儿,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我们要能懂文章,也不当农民了。”秃子只好给念重点。大家听得佩服,给老毛竖大拇指。前人打井,后人吃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人可不能忘本。可是,网上还有人指责老毛,说老毛不懂经济,不懂科技。说这话,不仅是无知,而且是卑鄙。秃子说:“小邓三起三落,都是老毛压的。他上来,能坚持他老人家的做法吗?”是啊,他村:“地主”肥酒大肉,高楼大厦;他们吃糠咽菜,棚屋板房。以前的地主靠辛苦,富了,构建乡绅文化。盖学校,修祠堂,反哺社会;现在的“地主”凭权力,发了,形成黑恶势力。办赌场,开窑子,危害乡里。大家知道,却不愿说。只在嗓子眼抖了下,又咽了回去。
秃子又说,老毛时代是羊领导狼的时代。这会,狼吃羊,回归自然,物竞天择。甚好,甚好。谁是羊,谁是狼?狼,他不知道,但羊,便是各位——没争议吧——一群失地的农民——在家,游民;在外,民工。好事轮不上,坏事去顶缸。是这个理,你看下新闻,某单位出事了,造成不良影响。清一色,临时工,又曰农民工。凡事由人家,就是不由咱。在村,由村长;在外,由老板。咱们搁哪儿,都是个板油。还要跑脱的了?是跑不脱,他爹接应,动物世界,都看过吧。由羊了还是由狼了?当然狼说了算。狼来了,羊就得跑,还敢争辩?不想活了。而老虎、狮子来了,狼也得跑。不跑,也没命。呵呵,大家又笑。弱肉强食,是生存法则,并不是丛林法则。也有人不无担心地说,也得讲理了吧?毕竟人类社会不是动物世界吗?秃子说,讲理?你讲去?那人不说话了。他村的老祁,是老党员。工作组入驻镇上时,村里开了场党员会,书记组织的。书记让提意见。老祁犯了傻,便提了,切中要害。听得书记、村长等一群干部脸都黄了。结果,老祁被打了,打得不轻,三个月都挪不了窝。杀鸡骇猴,是叫闭嘴了。文革时的办法,叫提“意见”,是叫你跳出来,以便区分出“敌人”和“群众”。在他们那里根本没有“朋友”这个词。“敌人”便得修理,让你放老实点,变成像羊一样的“群众”。由他们摆布。书记的爹经历过文革,从村干部混到区上,不简单的人物。这主意保不住便是他出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模糊不清了。
谈国事,大家还插话了;但一谈村事,都板了嘴。
又有一个视频火了。秃子突然说,是转移话题。这界选时,他出了很大的力。结果,让他大失所望。以后再选举,他决不参与了。常是被利用,好处没他份。他和村长已经闹崩了。工程那么多,连个回添土的小工程也不给他。把他看成受苦人了。合作的,都是有权、有钱、有势的。不说了,一说就来气。说不来,说出不该说的。这样就糟了,往后,还混不?还在村里待不?秃子努力把手机举得高高的,叫大家看。一个十三四岁的大男孩被往车里拖。大男孩拼命挣扎,大喊救命,并提醒路人报警。拖的人中,有个妇女,说是她儿。大男孩终因寡不敌众,被弄进车里。人们围得紧,是“羊群效应”起了作用,没走脱。警察过来,给控制住了。秃子说,卖器官的。好可怕,明抢了。为了钱,丧心病狂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秃子刚说完。便有人笑了,瞎说啥了。大男孩是在逃学,被家长、老师逮住,往学校送了。孩子在叛逆期,表示很不服,才出现激烈的抵抗。辟谣时出的文件,有公安局盖的章。假不了。这人举着让大家看。但秃子还不信,如今这些事儿,还少了?偷抢小孩,屡见不鲜。他爹说,是啊,小心的好。秃子又说,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到时候,出了事,后悔都来不及。他爹连连点头,说,叫娃儿们警醒些。1,遇陌生人不要搭言。2,在人多的地方活动。3,出门时,要结伴而行。秃子又补充,再小的娃,大人得看护着,不要离开视线。
“哎,这也难防了。我看过监控,有个女的怀里抱着小孩,被人贩子上来,直接抢走了,前后不到几秒钟。事后,那女的哭得死去活来。”“哭啥了,那女的算幸运。有时候,连大人小孩一起抢。大的,卖器官;小的,致残了,让乞讨。”“遇上这种人贩子,断叫咱们逮住,立即正法。我就判了他死刑,不用公家判。”“公家也不一定能判了死刑呀。秃子,你这秃骷髅是不是不想要咧?”“豁出去了,不要就不要咧。人贩子,见一个,杀一个。杀绝,杀尽,天下才能太平。”“是呀,算我一个。”“算我一个。”“算我一个”……群情激愤,几乎屋里所有的人举着拳头站了起来,眼里冒火,额崩青筋。妈的,国家不杀,我们杀。
秃子不仅会说,而且会鼓动。便是他爹这个老江湖,有时候也被他鼓动得热血沸腾,要杀身成仁呢。谝嘴也得要艺术,跟说相声差不多。听话一定得听音,否则,挨上疙栏受了惊。他嘴笨,没他的戏,所以,他看不惯。看不惯没用,长张好嘴儿,就是吃得开。秃子出了门,上下嘴一忽搭,便有了买卖(指有活干)。好马出在腿里,好汉出在嘴里。绝不是空说。如今富了的,哪个嘴巴子不油得能“吃人”哩?
他还是忍不住说秃子,你们张儿家的人就会谝X。意思是不干实事。秃子说,肚里没东西怎么谝?你谝一个,我看看。他爹带头笑了,让他好恼。他想争辩两句,却不知从何说起?嘴笨得如同棉裤腰。呃呃,干咳了两声。坐回到原位,瞪大了眼看,竖直了耳听,当个傻屌丝,准行了吧。却眼不明,耳不聪,也不合格。真心,好烦。这年头,不会谝X,等于弱智。
他爹和秃子又开始谝了。好恼,好烦,好羡慕。谝得天花乱坠,似能口吐莲花。就差一点,封神了。他爹凭经验,秃子靠见识。互相佐证,互相补充。热闹精彩,高潮叠起。他也听进去了,像听莲花落。本着娱乐精神,大家踊跃发言,没有笑点不算完。也顶过年的文艺活动了。本来过年有锣鼓大赛,但取消了。全国上下一致反腐。区上、镇上、村里,都没心思搞。火烧到屁眼门子上了,还搞?缺心眼呀?低调,低调,再低调,才能逢凶化吉。不然,稍有不慎,艳照门、明表门、微笑门(救灾时微笑),不慎陷入,牢饭吃定。公家不出头,个人搞不起。群众倒是想乐,反腐大快人心呀。敲锣打鼓,锵镪有力,雷霆万钧,也正合时。但你们想乐,没门,干部不答应。区上下令,不许闹红火。因反腐,在反思,都得响应号召。以前,彩车、锣鼓、秧歌、高跷、舞龙,都有。破了五后,便耍上了。到了十五,才是大演。各村的锣鼓队集中到区门口广场上进行汇演,美其名曰:交流学习。坐在主席台上的,都是有脸面的,在区上吃得开、混得好。一般为两类人,政要、商贾。四平八稳坐主席台上,喜气洋洋、目空一切的样子,渲染了节日的气氛。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得丢鞋掩帽子的狼狈样,也衬出了他们的雍容、华贵。这么多年在台上露脸,他们多少有了点范儿。既会长时间装逼,又会即兴表演。不教自会,不学自通。千万不敢不打自招。老百姓老败兴的怂样子,使他们大有鹤立鸡群之感。精神焕发、光彩照人。无范儿也得有范儿,草鸡岂能比凤凰?但……繁华往事,已成烟云。
三
杀羊人到了,在院里摆开了架势,不用他家管。杀羊人带着全套的家伙。一部分人出去看热闹,一部分人留在屋里听“相声”。
他妈出去了,招护一下,看杀羊人还需要啥?接血的盆、剥羊皮的垫……都得准备,谝嘴可办不到。
他爹仍留在屋里,从“台柱子”转为“报幕员”。或单口、或双口、或群口。他起个头,大家参与,娱乐至上嘛。说热点,评长短,论是非。大家乐此不疲。
终于他俩歇下了,主角成了配角。他爹如释重负,秃子若有所失。有空了,他爹问秃子,要割几斤?秃子说,五斤吧。三妮儿想吃。嗯,他爹应了声,便喊他妈。半天,他妈才进来,是与杀羊人在院里打情骂俏来。他爹看得清楚,便责怪他妈,到外面干什去了?又不用你杀羊,不知道孰轻孰重。他妈听到后,一脸愠色,不客气地说,你不会记?他爹解释说,你记,我再记,记两岔咧了。看他妈还恼着。他爹又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嘛。他妈才有了笑眉眼,说,看会说的,图我受了,你卖了好。他妈边说边记下,然后又跑了出去。他爹说不住他妈。和所有女人一样,听男人的,显得女人没“地位”了。和所有的人家一样:女人要强,男人示弱,才能过住了。老婆打汉,金银满罐;汉打老婆,妻离子散。说的便是这个理儿,男人本来强势,能做到忍让,家庭便和睦。他没做到,张口便骂老婆,捎球带把子的,一点怜惜的恩情也没有,所以才囧成这样:打临工。差两岁的五十呀,半截身子埋在土里,还想得成龙了、变虎了。已经就依了。
杀羊人的精巴,让他妈顿生好感。一般是杀对半肉,80斤的羊,40斤的肉,还得是肥羊,普通的又少。但杀羊人,能多杀出十来斤。怎么做到的呢?出于好奇,他妈仔细瞧,知道了秘密。偷告他爹“缺水”,他爹说是“缺德”。他爹说完,变了你色。又偷眼看,幸好没人注意他。他爹和杀羊人有约定,多杀出来的对半分。他爹打发出他妈,告杀羊人别过了,被看出来就难看了。
他妈犹豫了下,出去了。本来叫他爹学经验,没想到受到了指责。
你怎么了,脸色不好,秃子问。他爹说,没什么?哮喘病犯了。他爹干咳了两声,抬起头后,向秃子竖起了大拇指,夸赞说,不简单了,培养了两个大学生。你家那个三妮儿,更出色。不仅是你们张儿家的女状元,我看也是咱村的女状元咧。这话秃子爱听,顿时笑得哈巴狗狗似的,脸都缩到一块了。三妮儿刚从美国回来,是公费留学,学院保送的。留完学后,留校任教,都安排好了。三妮儿春风得意、踌躇满志。还想继续深造、学习,学院也给批了。机会是留给勤奋努力的人。趁年轻,多学点,没害处。三妮儿做翻译,很优秀了。通晓两国的语言——日本和美国的——两个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许多国人向往的地方,混个中产者,手在胳膊头。中产者,也是他听秃子说的,年入几十万的白领,便属这号人。三妮儿两门外语说得跟他们说话一样,流利、动听。他听过。虽然对他来说,纯属对牛谈琴。但他能凭直觉分辩出这两种言语来,是战争片给予他的能力。抗美的、抗日的,小时候,在打谷场上没少看。美国人叽里,日本人呱啦,好像都不会说人话。他虽不懂,但从发音上,从表情上,当然主要从身材上最好判断。旗杆子般,是美国佬;矮地炮样,是小日本。一眼便可分辨。美虽高高在上,但有狡黠之风,动不动,仁义礼智——树威信;日虽飞扬跋扈,但有卑贱之气。动不动,点头哈腰——扬媚态。即使是三妮子去说,也藏不住,文化里带的。日本四面环海,仿佛“遗世独立”,不是老美做了它的太上皇,还处在愚昧、愚忠的天皇时代,老封建了。而老美,则是老帝国,老事故。一个盲从,一个骄纵。语言、动作,都带的了。掩饰不住。
秃子动不动便在微信圈里边喊,三妮儿,爸爸想你了。三妮儿一但回来,如倦鸟投林,鱼游池底。休憩、娱乐、会朋友,与父母很少交流。在家,便是睡觉。全身心地放松,沐浴在关爱中。幸福不用找!父母身边有。三妮儿爱吃白萝卜炖羊肉。他割上五斤,先做进去二斤。全家热乎乎围在一起边吃边聊,老美了。
两人又开始谝开了,平分秋色不分伯仲。他爹说得具体,在实物上求证。人物,有名有姓;事件,有时有地。道理水到渠成。实践出真知。听者会意。秃子说得抽象,理论水平高。高屋建瓴,势不可挡。论点不言自明。听者思辨,引口舌之争。辩论出真理。三妮儿的出色,让秃子也“出色”了,有其父必有其女嘛。秃子常说,三妮儿像他。三妮儿穿牛仔裤骑马,青春性感,在西雅图;穿和服跪榻榻米,安静和驯,在奈良。风光千般态,风情似万种。另一个世界被打开。秃子眼阔了,心活了。总想着,去国外定居。首选美国,次选日本。但条件不够,无活动经费。不像先富起来的,不仅可久住,成合法公民,而且买岛、买屿、买山、买河,自封领主,变世袭制。富贵荣华,代代传承。
秃子虽走不了,但心是热切的。凡网络上流行的,没有他不会。在抖音上直播,这一头起,都玩不过他:配插图、动漫、装相册……还会分身,腾空,开挂了一样。听美音,看日漫。心有动,思无邪。先正知正觉,再无知无觉。得神道。所以说,没人比他活得明白。村干们一张嘴,他便知拉什么屎。对的,他听;错的,他拖。最近,村里让村民签经营流转的合同,不少人签了,秃子没签。签了,就能每年领上钱,是地的租金,大队统一给。秃子说,用它大队给了?又不是大队占?他爹说,是呀,我们不能直接问开发商要吗?秃子说,确权便是为这了。不为这,哪我们确权干什么呀?“要不下了,一次性买断了。”“哪每年给我们的租费从哪来?”“那是放下的利息。地钱不是27个亿了?一个亿,放到银行,一年就有几百万的利。27个亿,大家算算。还给不起你个租费?”大家算了一下,可不是,连零头都用不了。“吃得恶了!”“可又能咋的?权在人家手里了。”“举报他们去!”“举报?你抓住啥证据了?”“27亿呀。”“你见来?还是我见来?还是在座的各位见来?都没有吧!”“不能查账吗?”“能轮上你?要轮上你,你也不在这儿坐的了。”“是呀,但敢干,就防你的了。没用!我问过,大队说,27个亿就没发下来。他们便是这样告我的。但发下来没发下来。谁知道?这是暗的,由人家说了。”“是了,还是悄悄的吧。别没打到狐狸,惹了一身骚。”
他爹说:“窊流一分给了120万,咱村19万。这是明的吧。”他村有一百来户因修路拆了,窊流是因开发拆。全是刚拆,又是上下邻村,这怎么解释?
秃子说:“窊流是城中村,咱是新农村。”秃子知道内情,他也曾是内部人,和村长伙穿一条裤子来,但闹翻了。他准备发动一场“革命”,给大队一点颜色瞧瞧。玩成“只打雷、不下雨”,最好;或者“雷声大、雨点小”,也行。这两种玩法,到底哪一种?在大队,不在他。当然“不打雷,只下雨。”他没考虑过,这是“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玩法。
秃子是个混社会的人,知道从哪里下手?怎么下?下到什么程度?才能做到“鱼与熊掌”兼得。
他爹说:“咋不一样呢?咱与窊流离得还不到十里地。就这么大的差头吗?里面定有猫腻。”这话一出口,如同炸了锅。大家议论纷纷。
秃子见有了“火星”,如果抱把“干柴”,在“堂屋”里一点,门子也不出,便造下“燎原”之势,现在风声正紧,有一点火星子,干部们就害怕。重点不在火,而在势。无火,有势,才好,既能讨价还价,又省后顾之忧。屋里正好村长的眼线狗蛋子也在,这边发生的事,不隔夜就能“全景”传到村长那儿,比写下的也准。
秃子趁势说:“同顶一片天,共在红旗下。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在学范伟的不傻装傻、不愣充愣。大家先笑,后怒。怒不可遏!明欺负人了,咱们也不愣、不傻,让他们骑在头上拉屎、拉尿。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不,差得远了。人和人能一样了?有的人,一年一个亿是小目标,可咱,想都不敢想喽。今年能挣上二万,也是偷高兴了。”
“人和人的差距,可以用一个成语形容,叫做判若云泥。”
他说:“酸不酸,又载文旮旯呀。就在我们这群捅了驴屁股的人中间显你有文化吧。”
秃子挤眉画眼地说:“人家在云里,咱们在泥里。我又不瞎说,你们说,是不是?”
他爹说:“咱们老在泥里,也太窝囊了吧。你们看哇,到时候,一分19万,就是咱村的行情哩。到时候,我可不让。猫不急不上树,兔不急不咬人。跟他们拼了,就我这条老命。”
“这次保不住就是给的120万!和窊流一样呢。只是看见咱们软茬,好欺负罢了。”
“太黑了。也怨咱们不团结。一百来户人家,就没人上去闹。”
“不是不闹,是没见过个钱。看见几十万,就心慌了,寡怕拿不上!”
“也不怨人家大队,谁叫咱们命贱呢!就是个吃馍的命,猛然间给了个夹肉饼……你说服住服不住?”
“哈哈”有人笑。
“切切”有人恼。“秃子,别撇风凉话。你给咱们带个头,我跟上你到大队闹去。”
“闹?还没到时候。到了时候,自然要闹。给那点钱,我是不行。”
他妈骂他爹说:“你就是个大引头,看害下事了吧。你们又不是赖人,闹也没用。人家墩子,何曾这的大张旗鼓过。楼房、小车,什也有了。是一年他干什了?什也不干!老婆,还两个呢,都穿金戴银,也养活得起。这年头,赖也行。”
他妈一说,全闭了嘴。说到墩子,有名的痞子。因为向大队要钱,给得少了,不合意,抄起猎枪,奔了村长家。进不了大门,便朝亮灯的窗户上放枪……村长家的黑猎犬扒在大铁门上嗥叫。犬未咬到他,他未伤了人。虚惊一场,握手言和。村长仍干村长,他给当了打手。强强联合,威震四野。跟村长干,亏不了他。村长是谁了?地主兼土豪。上一任不干后,他给下一任干。他会干:欺负穷人无乱子,巴结富人有饭吃。
他爹说,墩子狠了,像只狼。咱们哪,绵羊。你们忘了?他打老祁,凶神恶煞的。人也长得粗大,一个冲天炮,便打塌了鼻子。老祁那干瘦的小老头,能吃住他那得打。一下子便瘫倒在地。他上去照头上用脚踩,是往死里打呀。大家不寒而栗。他妈说,绵羊就乖乖地做绵羊吧。别和狮子、豹子、狼较什么劲,那不是找死吗?大家彻底闭了嘴。别没事找事,习惯就好了。
秃子看到狗蛋出去了,心里窃喜。一会儿,村长给他打来电话,说回添土的工程给他点,但靠在石疙梁上。虽然地狭路窄,但好歹照顾了。还是好哥们嘛。然后村长话锋一转,叫他不要瞎闹。秃子保证,马上平了。也好平,转移话题,不谈这事。出门,大家就忘了。忘心比记心大,是村人的“通病”。
他家羊肉好,他村独一分。秃子说,他家的羊肉赶上日本的神户牛肉了。怎么讲?便科谱:神户牛肉,知名品牌。最贵不说,养的细法:牛从小到大。吃上火的饲料,喝上好的啤酒,听古典的音乐,还不能被打骂。
“这哪是牛?是公子小姐啰。”“为什么不能打骂?养子女,也得打骂了。”
秃子解释:“员工打骂牛,立马就得滚蛋。因为打骂了牛后,牛紧张,肉紧绷,口感就会差了。”
他叫道:“小日本不光是无剧情的片子拍得好呀。”
“你净看没剧情的片子了吧。”“你透个哇”“你别说,这种片子,还是小日本拍得好。”
秃子又说他家的羊是神户羊。他说,你透个哇。难道不是吗?他家的羊,又听音乐,又喝羊奶,也是高级待遇了。母羊的奶水,他们不喝,喂了小羊。大羊生病,也喂。可音乐呢?什么时候给羊放过音乐呢?他还不知道呢!秃子说,你大妮儿回家,哪次不放?我老婆还能听到!羊听不到?这的听呀。他又骂,你透个哇。秃子说,你知道神户牛值钱在什么地方吗?就是听了音乐。他又骂,你透个哇。他爹觉得有理,说,咱的羊,环境也好,差不多和人一样的待遇了。他妈说,喂的也好:玉茭、糠皮、干草、黑豆。都给喂,什营养也缺不下。到了开春,嫩草嫩叶儿不跌断,他爹隔三岔五就弄回来了,羊管饱吃,直喂到初冬。羊不长得嫩,才怪哩!
杀羊人也是父子俩,他村的,因为专缺,在外给人杀羊,后来开了肉铺,在下元菜市场混,因为会掺假,楼、小车,都有了。父亲操刀,儿子打下手,配合默契,早把羊肉挂在架子上了。他妈说,看人家,就知道干,从来不说。那才能发家致富。又不是当干部,会溜嘴皮子就行。
他爹说,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秃子说,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模仿他俩的话,有人突然来了一句,凭地肥富者,不是种田人。土地不断流转,都到关系户手上了。还有一部分,必须的,给了恶霸和黑痞,不给不行,他们交际广,信息灵,知道在玩啥?同时,也是干部们强有力的竞争者,不是因为票数上的失利,他们也是执刀者——引证者。彼此彼此,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除了他们——猛兽,则是我们,一群绵羊。
两脚羊么,师傅拿着尖刀笑问。
他们是山村,窝在山脚,虽是闭塞,但各样的人都有,不是说人性,而是指人种。晋北苦寒之地,胡人居多。胡汉相争,必经之地。历史断有过的胡人,在这儿都能找到痕迹。
羊肉卖脱了,多卖出五百。请了师傅,没出聘钱。不用辛苦,只把钱数。划算划算。
秃子说:如果以拍卖的形式,一定会拿到更多的钱。
师傅说:那不可取,除非你的羊是有名的品牌。最好的做法是,以发行彩票的方式。告诉大家花二元便可牵走羊。只要发行一千张,便超过我们预期了。
秃子说,是好办法,但行不通,国家不让个人这的干?
是呀,的确,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和你的能力并没有太大关系,最关键的是下面三点:
1:谁来做?2:跟谁做?3:做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