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黄土高原上的一个小山庄,名叫窑铺村。黄土高原的特色建筑——冬暖夏凉的土窑洞,被聪明的庄稼人用砖石接口,一排一排,顺着山势阶梯而上,远远望去,很是美观。然而历经岁月的沧桑,古老的土窑洞大多数已成危房,改善村民住房条件,已成为当前新农村建设的主要任务。
村子的下边是一条自西向东的季节性河流,夏天下暴雨时才有洪水发下。这几年,在政府倡导和大力支持下,南岸河滩里新盖的现浇顶房屋越来越多,眨眼间烟囱里都冒起了烟,住上了后生和新媳妇。建筑不仅仅是人们遮风挡雨的庇护之所,更是社会发展变革的记录。宽敞明亮的房屋,象征着一种新生势力,向有着几千年历史的土窑洞挑战。
河岸边有一条通向山外的公路。公路侧有一棵三人都合抱不过的老槐树,树下是全村唯一的一眼井。是因为有井才有树,还是因为有树才挖得井,谁也说不清。方正村里人叫这井作“槐树泉”。大槐树像卫士一样守卫着井水,伸开枝丫,不让外界污染它;槐树泉也给大槐树以清甜的滋养。
冬天夜晚悄然降落的一场小雪,给老槐树枝条上挂满了雪霜,如开满美丽的银花,清晨鲜红的太阳照来,给它以更加醉人的光泽。俊兰嫂呵着冻红的双手,吃力地从井里吊上两桶水来,顶着刺骨的寒风,挑着沉重的担子,一步一步上坡。她家还一直住在村里的土窑“贫民窟”里。冬天的山路,淋下一滴水马上就会冻成又光又滑的冰凌。她喘着气困难地向上攀登。
入冬后,地里没了农活。庄稼人习惯一天吃两顿饭。除了出山做生意的早起,一般人家都要等天老明了才起床。俊兰嫂就不同了,丈夫生病去世后,给她撂下两个孩子和年迈的老婆婆,一家四口人都要靠她一个人吃饭。虽然不时有人哀怜她家恓惶,帮她干点农活,可她想:“咱不缺胳膊不缺腿,麻烦人家做甚呢?”一年四季,起早贪黑的成为她的生活习惯。
“咯吱——咯吱——”,桶担的摩擦声从坡上传下来,这声音转过了坡弯儿,一个身高体壮的中年男子挑着桶担顺山而下,一张棱角分明的四方脸冻得通红,一双明亮的眼睛熠熠放光,与抬头观望的俊兰嫂四目相对,俊兰走神的瞬间,突然脚下一滑,失去平衡,大汉眼急手快,赶来一把拉住,她踉踉跄跄才站稳了身子。可怜的女人,好不容易担上半坡的水,已洒了一地。她恼怒地把滚翻的铁桶扶起来,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起转转。大汉瞪着眼珠,没好气地说:“让你犟,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俊兰嫂看也不看他一眼,挑起空桶,快步返回井台。她不愿让人看见自己跟他在一起。
井台上,俊兰嫂吊上一桶水,大汉上去,替她打上另一桶,她却毫不犹豫地把水又倒回井中,然后自己麻利地重新打满。大汉呆呆地看着她,她却连眼皮也没抬一下,担起水桶,发狠似的向坡上爬去。一张白皙的脸上写满了凝重。与其说她是为洒了水而气愤,不如说是要再这个男人面前证明:她有本事挑起这付重担,不需要别人来干涉。
大汉困惑地望着她匍匐着上了坡,拐弯不见了,才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出一口白雾气来。他叫陈会生,是窑铺村新任的村长。跟他彪悍的体格一样,他有一身雄壮的胆略和勇气,有着敏捷开拓的头脑,他所领导的这个小山村近几年因种植大棚蔬菜而兴旺起来,在县里都挂了名。可是,面对这个女人,他却只能是叹口气而已。
二
吃早饭的时分,陈会生村长担回了第四担水,水缸满了。四岁的小女儿很乖,见爸爸洗完脸,便扯着稚嫩的声音喊起在院里喂猪的妈妈:“妈妈——,爸爸要期(吃)饭饭啦!”妈妈应承着,走进屋里。她矮矮的身材,嘴角边有一道永远擦不掉的黑迹,村里人叫“胎记”。但她脸上始终挂着甜甜的笑,眼窝里闪着慈祥亲切的光芒。她过去亲了小女儿一下,洗了手,掀开热气腾腾的笼盖,里面蒸着白花花的馒头。
如今的农村,“早上啃的窝窝头,晚上喝着稀不稠”的时代已成为历史。他们的生活水平,已从数量的追求转到质量的追求上来。会生村长上次去省城开劳模会,在省城上班的外甥女听到消息,还专门打来电话,要舅舅去时给捎上二十斤土鸡蛋。城里人羡慕农村的绿色食品,村里的土猪肉、土鸡蛋、无公害蔬菜越来越受人们的青睐。
会生全家三口人,结婚多年,妻子不育,在外村抱回一个女婴,都长得炕垄砖一般高了。妻子九英又在炉窝里忙活了一阵子,端上两个热菜盘子,然后,一家人坐在炕头,吃开了早饭。
桌上的收音机此时正播放着“大戏台”蒲剧,会生机械地咬着馒头,像是倾听,不说一句话。其实他的脑子里在翻江倒海,这两天,传到他耳朵里一些不三不四的话,让他懊恼。他真不明白,如今人们有钱了,不愁吃不愁穿,头脑却变得复杂了。你干一件事,马上会有无数双眼睛发出问号:目的是什么?动机是什么?而且人们大脑的逻辑往往都向绝对自私的方位发展。好像谁干什么事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他狠劲地咬了一口菜,发出嚓嚓的声音。
一旁的妻子并未意识到他情绪的变化,正教说着偏食的女儿,要什么都吃才有营养。
这个和谐的家庭,会生是满足的。妻子九英,是个心地善良、温顺勤劳的农村妇女,通心里说,会生是感激她的。自己是一村之长,或多或少总要为大家的事作出点个人牺牲,就拿盖现浇顶房屋这一点来说,村里大多数人都住进了新窑,可自家仍然住着土窑,不说别的,自己整天都忙了集体的事情,连时间都没有。但妻子从来没有半句怨言,默默地支持者丈夫的工作。因此,在会生心里,除了亲情就是感恩之情,他决不会产生任何想法,也从未怀疑过自己对妻子、对家庭坚定不移的爱。
“爸爸,收音机不响了!”女儿在一旁喊道。
会生才猛然醒悟过来,关掉了收音机的开关。他偷偷看了一下妻子,幸好,她没觉察。
其实,这一切九英全看在眼里的。虽然,每逢村里有大事,开会研究事情,丈夫回家总爱一个人不说话静静思考,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到一件事,难道和这事有关?她抬头看他,会生慌忙把目光移向别处。
“你怎么了?”九英审视地问。
“噢,没事,没事。”会生说。
“明天城里冬至节集会,”妻子告诉他:“我想进城办点年货,你去不?”
会生摇摇头:“明天乡邮递员要来咱村订报纸,我还有事的。”
他心里是有事,九英想。
昨天中午,九英计划吃蒸米饭,在村东头捣米回来,路过圪洞,听见有人在下面说话,她站在垄边往下一看,是光棍汉记虎和四小在整理地里的大棚。他们没发觉地垄上有人,仍说着话。
四小说:“大哥,你胡子麻杂的人了,就不思谋再找个婆娘?”记虎低着头,只管干手中的活,并不言语。四小不死心,又问:“我见你时常帮俊兰家干活,是不是对她有点意思?我给你说说,怎样?”
记虎涨红了脸,吼了一声;”别瞎球说!”
四小知道,话说到了他的要害,而他发火也是小孩子拉屎——一下子,没在意地笑笑:“咱可是好心,别当成驴肝肺。听人说,村长要帮俊兰家盖窑,人家俩年轻时就好过,俊兰又死了丈夫,说不定人家来个破镜重圆,你美什么?哼!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不过是逗逗你!”
垄上的九英听了这话,心里咯噔地跳了一下,提着篮子心思重重地回了家。她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事。女人的身上,因生理的缺陷,有很重的自卑感:她不如俊兰漂亮,又不会生孩子,抱的这个孩子还是个闺女,给人家断了香火。好心的女人,她是多么的爱着丈夫,当年会生经人介绍娶了她,她便当作是对自己的恩惠。她非常钦佩自己的男人,自他当任村长以来,跑外地学习大棚种菜技术,争取到上级扶持资金,使全村的经济实现了大翻身。现在,又争取到新农村建设重点示范村的名额,带领全村人搞住房改造,她觉得只有最美丽的女人才配他的。因此,她能平静地对待这一切。丈夫还在那里若有所思,能不是这事吗?她决定捅破这层纸。
“你听说了吗?”九英小心翼翼地说:“村里人派说你的闲话哩!”
会生一惊,随口问:“说些什么?”他很敏感地看着妻子。
九英像下决心似得狠狠咬了一口馒头,尽量使自己显得平静,她把昨天看到的一幕如实地说了一遍,她对丈夫永远是忠实的,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
要是遇上别人,听了这话说不定会跳起来大骂的,但我们的村长却没有这样,多年的干部生涯,使他能见怪不怪,不动声色地处理问题。
“破镜重圆?”会生感到人们是那么的可笑,他想笑,可一笑出来又觉得很不自然。他看着妻子,生怕世上女人特有的醋劲上来。他问:“你相信吗?”
妻子下了炕,给丈夫盛了一碗稀饭,递给他说:“俊兰家丈夫去世,一家人过得恓惶,谁不可怜她们娘几个?你领经给她家盖窑,这是应该的,如果你想和她们母子一起过,我也没说的。”
“你认为我是那样的人吗?”会生有点生气。
“不,你我都是念过高中的人,凡事要顺其自然。不然,我不生孩子,老觉得欠你一笔账,你重新组合一个家,我也就了了一桩心事!”
会生心头一热,他一点都不怀疑妻子的好心。他两眼盯着妻子的眼睛,认真地说:“年轻时我是和俊兰好过,可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俊兰丈夫死后,给她扔下老的老、小的小一滩子,日子过得不好,但凡有点良心的,都看不下去。我想帮帮她,可八字还没一撇,闲话到一世界,就连俊兰,也不理我了。你说,这人心是咋的了?”他把早上的事说了一遍。
九英默默地听着,一行热泪流下脸盘。她知道,丈夫也是爱着她的,不是别人猜想的那种人。她平时和俊兰相处的亲如姐妹,帮俊兰家盖窑,她完全同意。她轻轻地说:“该干的事,你就干吧。别的事,有我呢!”
会生的心如结冰的河水被温暖的阳光照射,完全消融流畅起来。他发现,自己的妻子原来这么美,那温柔宽慰的脸,分明就是她那颗善良炙热的心的写照,连那一道黑迹也凭添了一种美丽。他一下子抱过妻子,让她的每一个部位都贴在自己身上,他感到妻子丰满柔软的胸膛里,有一颗和自己一个节奏跳动着的心。
小女儿在一旁急了,她用小拳头捶打着爸爸,喊起来:“坏爸爸,坏爸爸,不许欺负妈妈!”可是,她也被爸爸有力的大臂抱了起来。
一家三口的脸儿贴在一起。
三
冬至庙会,是县城里一年中的最后一次集会,买花炮年画的,卖衣服食品的,南来北往的,城里乡下的都有。有的来买点便宜货,准备准备过年;有的趁机摆个地摊,赚个好钱。人挤人,摊连摊。穿得花哩胡哨的年轻小伙子、姑娘们,即使没买的,也喜欢在街上逛来逛去,不用说,是图看个人儿。
九英买了几斤鱼,会生最爱吃鱼。又在卖衣服的市场上给女儿挑了一身新套装。一看表,呀!就到公共汽车发车的时间了。等她风风火火赶到车站,售票员正关上车门,她喊了一声,售票员嘟囔了一句,汽车屁股放出一股青烟,走了。春运期间上面查得紧,一个都不能超员的。
朝窑铺村方向的车只这一趟,没有办法,九英瞅了瞅表:四点钟,看来只好乘自己这“11号”汽车了,两个小时,赶天黑估计也走回去了。
出了县城,九英远远看见前面不远的坡路上,走着一个非常眼熟的身影,是俊兰。“俊兰——,等一等!”九英高声喊。
俊兰闻声回头,真是冤家路窄。她不由一阵心慌意乱。
“早上去叫你,你不是说不来吗?”九英赶上来,气喘吁吁地问。
“先开头不想来,后来寻思给孩子买点衣服,又来了。”俊兰有点掩饰地回答,其实她是有意避开她的,结果怕见谁偏偏能遇着谁,又给逮了个正着。
“你怎么不坐公交车?”九英问。
“没事,有坐车的那个钱,就给孩子买双袜子。咱又没什么着急的事,跑跑没关系的。”俊兰尽量使自己显得和过去一样随便,却又极不自然。
九英心里涌起一股酸楚的感觉。她深深为这个要强的女人所感动。自打男人病故,她硬是风里来雨里去地挺过来。她和她平时相处得如同姐妹,她太了解这个女人了。“寡妇门前是非多”,为了不让别人说闲话,就连本家的堂弟小叔,除非万不得已,家里地里的活,她决不要他们帮忙的。孩子上学,婆婆看病,家里的日常事项,都处理的稳稳妥妥,九英很佩服这个女人的坚强。
“哎,家里没个男人真是不容易啊!”九英同情地说。
这本是真心实意的一句话,然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由于心理作用,俊兰嫂很快就反应到另一个方面,她从这句话里听出了火药味,她知道,无论怎样软弱的女人,在这种事上,也会表现出狮子一样的凶猛。她并不想因为此事破坏她们之间的友谊,也不想进入某种意义上“情敌”的圈子里。这使她在短暂的时间里,很快做出了一个此前想都没想过的决定。她说:“大嫂,有一件事,我想求你帮个忙。记虎人老实厚道,又勤快,他找人说过几次,我都没答应。现在我想通了,我想请你给他传个话。”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带着冬日傍晚的凉意,落在九英心里,她明白女人的用意,也意会到了她和她之间心灵上的微妙的对白。她停住了脚步,一把扳过俊兰德肩膀说:“俊兰,你的话我明白是啥意思,你若是真的想好了,我替你高兴;你若是憋气这样做,你可是委屈了自己。你听我说,世界上的女人并不都是醋坛子,世界上的唾沫子也并非都能淹死人。你我相处这么多年,嫂子不是那号人,你别误会!”
俊兰眼里闪动着泪花,深深地点点头。她从九英嫂的眼里,读懂了信任和真诚,她还是过去的九英。她哽咽地说:“嫂子,我的好嫂子,都是我不好,我把你想歪了!”
九英用手替她拭去涌出的热泪,拥着她的腰边走边说:“一个人活在世上,需要大家互相帮忙。你答应我,过年开了春,让会生领经给你盖砖窑,然后有机会再组合一个家庭,好吗?”
俊兰重重地点点头,感激地说:“等我的孩子们大了,一定还大伯大娘的钱,一定要感恩你们!”
漫长的山路,不知不觉,天已撒下夜幕。高高低低的山峦中,不时传来阴森森的狼嚎声。俊兰一点都不害怕,她的心在沸腾着热浪。有身边这位好心的大嫂,有世上那么多好心的人,她一点都不孤单。她天生大胆,生怕嫂子害怕,紧紧地抓着她的手。
突然,朦胧中前面的土垄上站起一个黑影,向她们走来。九英心里一阵乱跳,紧紧依着俊兰,俊兰厉声喝道:“谁?”
“我。”那人粗粗的嗓音答道。俊兰听出了语音,骂道:“口叫驴毛堵了?不言语,看吧嫂子吓的!”九英也听出来了,是记虎。
记虎走到跟前说:“你们才回来啊?会生哥让我来村口接你们,他在家看着孩子,给你们做好了饭。”说着,接过了俊兰背上的提包。俊兰扒下大嫂身上的包袱,说:“他有的是牛劲,叫他都背上。”记虎憨厚地笑着,背起了所有的包袱。
黄土高原冬天的夜啊,这样晴朗,天上繁星一片,把柔柔的光撒满大地,这么的醉人。
一溜人影,消失在山间的小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