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陕北神木有一个叫圪丑沟的村子,那是我祖辈生活的地方。在我很小的时候,印象里就和这里的人来往很多,这里的人每到夏天就来我们那里盖房子、做家具等营生,往返时总要住上几天。一直以来陕北的人爱走北草地(陕北人对内蒙的称呼)挣钱,一是蒙地这里匠人少,二是挣钱的意识老家人还是活络的;也有在婚丧嫁娶事务中经常说来了老家的亲戚,看到了感觉很亲切,因为这段时间跟着他们也可以蹭好多可口的饭,精明强干受人敬重的小脚奶奶总是领着他们走家串户抬举着。听父亲说,他在六岁那年爷爷举家向北搬到了我们这个地儿,随搬来的还有爷爷他们一辈子的好几家弟兄,集中住在了一个叫阿拉布的地方,那时候当地人叫“王家村”,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因为王家成份不好,造反派们喊着“穷人要翻身,赶走王家村”的口号,最终是没把王家人赶走,但有好多族里的人挨批受斗吃了不少苦头,也有好多聪明好学的伯叔姑亲丧失考试招工等机会,多少年来族里就没有个吃公家饭的人。听老人们说,当时家族显赫的时候找了个风水先生看一块老坟地,风水先生问族里主事的,是让后人平稳还是显贵出头,老人说和为贵,就要平和吧。风水先生就看中了神木马场梁黄土庙的一块坟地,埋了祖上好几代人,平稳倒也算是平稳,但就没出过几个体面的人,我想可能是矛盾的对立统一体。传言中的话无从考证,也不知风水先生是否真有此通天功能。
其实最早走进神木是在我高中毕业后,再早以前由于交通不便且我在上学,一直没有到过这块土地。1993年高考落榜后,下一步再怎么走困扰着家人和我。多次求职无门的情况下便决定再复读一年看有没有考出去的可能。复读地的选择上,想到了很有名气的神木中学,于是父亲便去乡里给在大保当乡邮电所当所长的二表哥打电话。骨肉连心,一直以来对我们疼爱有加的几个表哥找关系托朋友,给我办妥了神木中学补习的事。临近开学时间,打听到了村里嫁出去的女子坐完娘家要回,她们家和大姨家不远,也就是二表哥工作地的一个村子,于是我便搭乘着来找她的顺车三轮,拉着行李起程往陕西神木的补习路。从大漠深处穿过草滩一直来到沟湾,路经黄河支流秃尾河奔涌南流,后来得知这条河竟源自老家圪丑沟。当时的路都是泥路,由于他们对路熟,有时候就在村子里、河槽里穿行。路坑坑洼洼,车颠簸起伏。这可是我第一次跨省出远门,头一次目睹大河直流、沟深堵日,感觉一切都很新鲜,时不时看到家人们和老家上来人常说起的地名:宫泊沟、渡口、五鸡滩、瑶镇、滴水淖……,等到天暗下来的时候,我们到了她们家便留宿在了这里。
第二天恰逢乡里集市,早早地坐着赶集车来到乡里见到二表哥。英俊帅气的二哥让人很羡慕,有着好家庭、好工作、好人缘、好长相。此时恰逢农历七月十五,神木人是把过七月十五当过年的,家人团聚丢开农活,吃肉蒸馍捏面人,一项不能落的。恰离开学还有几日,便随在神木外贸工作的大表哥一起回到了村里的老家。大姨家所在的村子是平原,村子里居民聚集居住,房挨着房,墙靠着墙。高大的杨柳树遮闭着村庄,村前一条小河静静地流淌。亲人们也是对我很疼爱,竟然改掉了两顿饭的习惯加了一餐,在这里生活着感觉很舒服惬意。过完十五我和大表哥便坐着班车到了神木,见识了这里人的经济头脑,在我们那是没有的场面:上车前先搞票价,车每停下有人拥来卖鸡蛋麻花混糖饼的。当时表哥和我说如果考不上就在路口盖个铁皮房卖茶蛋,咋也比回你们那沙巴拉里强。当时他们是很不看好内蒙这里的,因为他们的亲戚在这里受着饥荒。在走神木的途中,地形发生着变化,沙梁、平滩、沟湾、山峦,过了一座山跨了一道河,过了桥车就停了下来。山是二郎山,河是窟野河。山河紧依,壁峭浪急。旅客下车的地方很是热闹,像《平凡的世界》描写的黄原东关大桥头的揽工人员集散地,吆喝声此起彼伏,拉客运货的,买卖东西的。看一眼神木,东西都是山,中间夹着城。山是端天立地的那种陡峭,城是历尽沧桑的那种古老。
在神木中学,看着条件很是一般,但这是省级重点:一栋教学楼后是排排窑洞,有宿舍也有办公室;在院落的东北角是学生灶房,灶房稍出去是一个面积不大的简易操场,全校师生集中活动还是有困难的。学校每到饭点,有几个挑着担子的人就来这里卖饭。虽然灶房的大馒头和烩菜也还不错,餐餐都有豆腐和粉条,但是没有这些挑夫的饭精致细活。等天凉的时候,外面卖饭的就搬回了在操场边四合院的家里,建造独特的四合院,历经风雨见证沧桑。卖饭老头是神木南乡人,总记得“把碗拿上来”说成“把we拿she来”的音。记得那年热播《新白娘子传奇》,一个南乡同学经常操着神木南乡口音课下高唱这首主题歌,所有的读音清一色发成了平舌音,我就想他们在高考中选择正确发音会吃亏吗?神木人是喜欢吃辣子的,都要在每天的饭里狠狠地拌进去几筷子油炸辣子,让我见识了“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人民乱吼秦腔。捞一碗长面喜气洋洋,不放辣子嘟嘟囔囔”的特点。
为了让我安心学习,大表哥让我随他住在外贸柳编厂,记得当时那里叫冷库路。那是一个在山上的独院,窑洞上边的山梁上竖着一座座坟堆,时逢八节很多人提着东西前来烧纸磕头。院里两长排砖窑,前排是厂房,厂房前的空地里种着庄稼。后排是宿舍生活区,生活区里住着几家外贸员工和几个柳编女工,时间久了大家也很熟悉。因表哥是厂长,宿舍里有彩电,环境不错,在空闲时看完了《北京人在纽约》,也喜欢上了汪文华主持的《曲苑杂谈》。
住的地方离神木中学还远,沿着弯曲的小路下山后是常年摆摊烤干烙(陕北的一种饼子)的街道,整天里烟熏火燎,临近拐弯时抄一小近道,东边一排排的老式四合院古色古香,西边是条旁栽大树的小河。每天从此路过,总有拉着大粪的驴车身边经过,臭天动地;四合院里冒出的炭烟直扑鼻腔,可能是闻惯了老家柴火烟味,这浓浓炭烟真还享受不了。过了小巷又折入大街,电线杆上的喇叭里女广播员在用神木普通话广播着新闻。这条路上天不明就有烧着火炉卖杂碎的,风箱催得炉子通红,火花随烟急促地冒出炉筒,锅里蹿起了饭的香味。陕西的杂碎很像内蒙地的粉汤,漂着几块羊血肝肺,但独到的做法还是让人偷偷地咽着口水快速离开。
补习班里都是当年名落孙山且离线不远的人,不考放弃觉得心有不甘,便都扎堆杵到了补习班。红漆双人桌坐着挺拥挤,不分昼夜学习期盼出成绩。在班里有一个老家在神木马镇的东胜学生王征平,我俩属于外地人便走到了一起,相跟着吃饭闲坐着谝串;一起去爬西边二郎山、东山吕祖洞,山陡崖峭两股颤颤;一起上街转老城、逛旧市,经常在规模不大但知名度很高的钟鼓楼里穿行,这里有一个神木榆林人吹牛的故事,榆林人说:“榆林有个灵霄塔,离天有个丈七八。”神木人反吹:“神木有个钟鼓楼,半卡(一半)入在天里头”,看看高度想老家人吹牛技术真不赖。因为征平同学,我知道了文学“陕军东征”的三驾马车,我知道了毛泽东的女婿王景清是马镇人,我知道了当年叶挺、王若飞等失事地黑茶山距离他们老家一河之隔,但高考后与其失去了联系。任课老师都是高考把关老师,每年在高考前沿阵地摸爬滚打,经验丰富、避虚就实,时隔多年仍印象深刻。语文老师郭晋考知识渊博、引经据典,讲起话来幽默诙谐、海阔天空,总是脸上荡漾着微笑,嘴里喷薄着芬芳,据说在神木中学有过十一年高考把关的纪录;数学老师姓孟,很精神的小个子男人,西装革履发迹工整,总是卷着一个教案本、提着几支粉笔急匆匆而来,重点难点讲解深入浅出,滴水不漏的解析和层出不穷的题型自我感觉很有收获,笔记满满当当;满脸胡茬的英语张老师标准的神木话,英语还是很纯正的。记得他有一次在《皇帝的新装》里直译小孩一语点破皇帝裸体情节:“妈妈哟,这个他大大甚也不穿着!”差点笑喷……
补习那年恰逢高考改革,地域不同政策有异,又不适应形单影只的生活,寒假后便回户籍地继续补第二学期,神木中学的补习也就结束了,但是永远也再没找到神木的学习感受。这几年和大表哥一起喝酒的时候,他总是问我在神木中学补习顶事了没有,我告诉他收获很大。父亲在我考完后骄傲地告诉别人说补习可是多学了,第一年差50多分,第二年余50多分,里折外扣就补出来100多分了。不知道这样计算是否正确,反正算跳出了农门。
近年来条件好了回神木的机会也多了,当年的小街小巷早已不复存在,四合院也在城市规划中大都被高楼大厦取代,当年街边的烤干烙的铁皮房也成了整齐的楼宇商铺,我心中的那个神木已经变成了浓郁城市气息的能源新城,但我的心里永远有着那年的神木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