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黄昏是从周遭的各个山峦顶上,向下缓缓落下的。落到我家老屋前的院坝里,已经像一张灰色的网。远处的山峰和人家皆不见了。我们的小院子里升腾起炊烟,一天就要结束了,更深的夜色正蹒跚而来。
我家的老房子,在我心中是有神和鬼及某些神秘力量的场所。说起来,如果童年时家庭和美,则关于童年的记忆就是温暖、童趣,不会有莫名的恐惧和阴影。只有夏日午后的寂静中一次次悠长的午睡,沸腾的鸡鸣狗叫,欢喜和悲伤与世隔绝,处处充满了田园牧歌的气息。
而我家的房子却不。
想来,是它离森林太近了的缘故。树木的生命力是强悍的,只要一个冬天人不去收拾它,到第二年夏天的时候,松柏的根系就会伸到我家后门。不仅如此,它们也把森林里所有的寒意和暖意都带了过来,让我家院子和森林连成一片。我有时不知道它是我们的院子,还是森林里所有生物的家。
其实昆虫和鸟类根本不是人的对手。可怕的是,我们竟然要与森林里隐藏的另一种恐惧共处。记忆之中,老家院子的后侧和右侧,到处都有新旧坟茔。我家又是靠着最右边的。这种静态的恐惧,在夕阳的暮光中最后收缩成一堆堆黑暗的阴影,一直伴随着我的童年的黄昏。当然,还有其他动态的恐惧。
小时候,天快黑的时候,我做完作业的第一时间就要把柴火全部抱进屋。然后坐在门槛上,像“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意思。我等候我妈早点收工回家。院子另一边的房子,我的堂哥一边剁着猪草一边唱起了各种流行歌曲,顺着傍晚的穿堂风吹到我的耳朵里。在他童男子阳气颇足的歌声中,我耐心地等待着妈妈的归来。但有时只有寂静。因为哥哥也有心情低落的时候。在等待中,我慢慢地有了记忆和关于世界的认识。
这个院子也不是我家的祖业,那时我们的先辈还是地主的佃农,到处租房子住,跟着种植的庄稼走。到了这个院子后,却长久地安定下来,并且再也没有离开过。我父亲的几个兄弟姊妹全部是在这里出生的,奶奶也是在这里离世的。
说起爷爷奶奶,我似乎有了一些安全感。因为我爷爷总能解释一些在我看来神秘莫测的事情。有一年我家来了一只野猫,我爷爷说,猫到家里来,是家里有人要死了。随后,我奶奶的肺病就加重了。又有一个天色将明未明的卯时,一种比老鹰体型大,但是叫声凌厉如妇人哭泣的追魂鸟,在我家院子的黄桷树上低迴鸣叫。我爷爷起来点亮了桐油灯,据说那是能驱鬼的。鸟叫声下,我奶奶咳嗽更严重了,天亮后,我爷爷站在堂屋前的石阶上,他无望地望着天空,发出了一声听天由命的呻吟。
没过几天,我奶奶就去世了。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看到亲人的离去。我十岁,不太懂得死亡的含义,但在大人们滔滔的痛哭声中,我也哭得涕泪横流。奶奶就埋葬在老屋的背后,因为是至亲的人,即使我们在农忙时节需要打着电筒从她坟墓前经过也是不害怕的。甚至心里还暗暗相信她会给我们一些庇护。但是其他坟墓就不一样了,既不能跑,也不能看。路过时,只能高声地唱着走调的歌曲,在心里数着一二三四五六七......
天可怜见。它们贯穿着我每天要干的农活的全过程。因此我的心脏功能大抵是比其他人的要好的。对于年幼的我来说,我无法排遣心中的害怕,能做的只有忍受,忍受就是把全身的力气都堆积在一起,让全身都硬邦邦的。
最痛快的事情,是每天回到家把门关上。门闩在身后咔哒一声锁定,感到家里这么安静。门是能阻挡邪气的,因为我们相信有门神的存在。但门也不是万能的。有年爷爷病得很重,清晨我们起来,看到从门缝里流进来一大摊暗褐色的液体。无色无味且黏稠。村里几个自称见过世面的人都来看了,但是谁也不敢说,他知道这是什么。
那一次我们各种折腾,爷爷甚至抛却了面子,接受了来自左邻右舍的各种古怪的意见来辟邪。比如到山上烧草人。到一百公里外和一个神婆见一面,不说话就马上返回。把李子树结的果子打掉只剩下7的倍数。最后他不耐烦了,他说管它妈的。
我爷爷饱读诗书,是受过私塾教育的。但是那年月,各种疾病和饥荒,村里迫切地需要拥有一位风水先生来驱鬼避邪,为邻人的红白喜事看地择期。基本是众望所归,命运就选择了我爷爷来做这样一个人。
农忙时,我爷爷也要收栽自家田里的庄稼,农闲时还有一个大队会计的身份参与各种账目。只有夜晚的时候他能做回他的道士先生。在一盏桐油灯下,爷爷拿出土纸做的、世代只以师徒形式相传的命书,安安静静地在忽明忽亮的光线下看着。他的手指修长,我似乎从来没有看过比我爷爷的手更斯文、更有书卷气的男人的手。他看累了就用手指敲打桌子,轻轻哼唱一会儿。我在旁边的凉椅上安静地躺着,有时就睡着了。
那一摊来路不明的暗色液体,成为我家的一个心病。大人们却并没有说起,似乎一说起就会让他们感到不安。但是我却记得甚为清楚。那个夏天,不用我母亲拿棍子追赶我,我也不愿意一个人呆在家里找做作业这样的借口来躲避农活了。我主动要求去地里掰玉米,割谷子,总之我要形影不离地和我妈妈在一起。晚上,我总觉得有什么奇怪的生物在屋梁上飘来荡去。黄昏时,我们回家关门的时间也越来越早。
这件事情,最后是被时间淡忘的。
另一些动态的恐惧,就更加短兵相接了。森林把春日的奇花异草香,夏天的凉意,连秋天的松果和冬日的柴火都馈赠给了我们,但它是好与不好笼统地赠与的。比如蛇就像是免费赠送的。盛夏时,我们走出门去,台阶上、竹林间、草丛中,随时可能与蛇狭路相逢。好不容易回到家里,要警惕水缸边、猪圈旁、门背后这些阴凉潮湿之地。几乎除了床上不用提防,则各个地方都需要与蛇共享。
蛇最多的时候,仍然是在黄昏。黄昏时,我需要准备柴火。柴火放在老屋背后,那里是最阴凉的,而且离竹林最近。我因此惧怕黄昏,但怕是没有用的。祈祷也没有用。只能带着棍子。如果遇到,身体里所有的血液会轰隆一声冲上头顶,脸皮则阵阵发麻。我握着棍子,在剧烈的颤抖中一阵狂舞乱打。半晌之后,如果我战胜了,则血潮从身上往下褪去,就像此时从四面八方徐徐降临的黄昏。
我最近一次去看我故乡的老屋,是昨天。
我绕着房子走了一圈,却不敢走进去。它看上去还是那么阴凉而幽深。我穿过密集的竹林,瞥见堂屋的门开着,从院子上方泄落下来的一段光,照得白墙干净朴素。但我立即很迅疾地走到了阳光下,似乎这样会放松一点。三十八度的烈日下,路边新摘了花生的地里,正在炸裂出果浆的余香。
——我果然是情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