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进入耄耋之年后,依旧身履田地,这并非生活所迫,而是一种自立。我和姐姐常常为动员二老随我或小姐姐颐养天年想尽办法,但均告无效。于是由着二老的性子,让其独居生活在故乡如东县王家园。
不知不觉,过去十年,记得那年临近春节休假回乡探望。我带着内心的忧虑,在夜幕即将铺开的时分,踏上故土。虽然近来我几乎每隔几个月就回一次家,但当我再次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时,心怯如鹿撞,他们身体好嘛?
我走近二老责任田,望着一块一亩多的大田,青翠敦实的麦苗,疏密均匀,粗细相当,它们似醉汉在寒风中骄傲地摇头晃脑,长势喜人。四周田埂坎上的蚕豆嫩芽尖,努力地伸出头,撑开身上的泥土,似大地睁开的眼睛,微笑着向外张望。渠道向阳坡面和渠底我家一侧,栽着青菜,有些发黄的边叶托着绿茵茵的菜心,笃守泥土,似大地的花朵在盛开。田埂作物下的泥土有潮叽叽的湿印,在寒夜来临前凝结出冰晶花,闪着丝丝点点的亮光,这是锄头刚翻动过的痕迹。
走过搭在灌溉渠上的小木桥,来到屋后的一块小田,畦棱方正墒沟直,满眼的油菜,横成行、侧成列,有些像排列整齐等待检阅的士兵方阵;细看脚下的,根粗叶厚,肥嘟嘟的叶面上罩着一层薄薄的似雾似霜,在远处窗户灯光的照射下,似天空中掉落的碎银,反射出微微光芒。
一大一小两块地,无论中间,还是边角,全是青绿色农作物,我几乎没有看到一棵冗余的弱苗或偷生的杂草。难怪上年回乡帮助秋收时,在粮堆里满眼都是金灿灿的饱满的颗粒,我几乎没能找到一粒有瑕疵的秕谷。此刻,我有了答案,真应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春风秋雨”“春花秋实”!但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这是鲐背老人的习作?
二老的厨房里有灯,上空有炊烟,我倍感亲切,心情缓缓平静些。记得每次回家,一年四季的时令蔬菜,应有尽有。房前屋后,春天杏花、桃花、梨花次第绽放,夏天瓜果菜蔬、清凉扑面,秋天树挂果、地满香,即使冬季,在草帘覆盖下也长满豌豆葱蒜青菜,绿茵茵的一片又一片。环顾四周,满眼农作物,哪怕是背阴的屋檐下,也种上如穰荷、菊芋等耐阴应季作物;其它犄角旮旯里,也随季节的流换种上蚕豆、苜蓿、扁豆、葫芦、芦稷……每一寸土地,在二老的手中都发挥着效能,用至极致。
我拐过房屋山墙的巷子,顺着来到厨房门口。灶膛前半高凳上,腰弓背驼的父亲拾着柴草缓慢地送入锅膛,火焰照在他满是褶绉的脸上,几乎填满白内障的眼睛仿佛更加浑浊没有光芒;粗糙皲裂的大手,似葡萄枝,似老树根。颤颤巍巍的母亲陪在他身边问“鸡窝门是否关紧?”。二老似乎又苍老许多,我心酸难忍,未及开口,泪如雨下……
过完春节几个月后,视土地和作物为生命而忙碌终生的父亲,在毫无先兆的睡梦中突然撒手人寰,是年94岁。又过四年,91岁的母亲也追随父亲的脚步,在睡梦中猝然离我远去。虽然他们都归于尘埃,但不等不靠不要的态度、自强不息的做法是一座高耸入云、挺拔俊朗的精神丰碑,永远指引我向前。
2024年7月2日《现代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