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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维颖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文学评论
2019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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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巜蘑菇圈》阅读印象

人心变好才可算作“新时代”,这话说得何其好呀!好在哪里?好在人人心中有,人人笔下无。这是阿来中篇小说《蘑菇圈》里的话,也是这小说告诉读者的一个浅显而又深刻的道理。“阿妈斯炯说,谁能把人变好,那才是时代真的变了”。阿来以一个中篇六万余字的篇幅记录了近七十年的“机村”乡土史。如果将“折叠”于小说主体部分的“阿妈斯炯”的阿妈的故事时间算进去,差不多就是近一个世纪的历史了。小说以“蘑菇圈”为标题,也以“蘑菇圈”为叙事线索, 这“蘑菇圈”同时又是一个意象——它是阿妈斯炯美好的人生理想的象征。小说以阿妈斯炯发现、培育蘑菇圈,以及这个蘑菇圈的毁灭史为前后两部分(以“文革”为界线),高度概括地讲述了“机村”这个藏民居住区近一个世纪的变迁史。如果把小说编年史般写到的各个历史阶段的人和事挑出来仔细审视,你就会发现:作家之所以能以这么短的篇幅达成如此宏大的叙事目标,全赖“慧眼识珠”,选择了各个历史阶段最具时代特色的人物和事件并且将它们围绕“蘑菇圈”及其培育者斯炯编织为一个诗意盎然又意味深长的故事。这真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小说开头,作者以春深季节布谷鸟的啼鸣给机村和她附近村落带来的短暂而美妙的“停顿”,以及林子里蘑菇出土的慢镜头为读者展示出一个诗意盎然的自然氛围:

谁也不知道机村在这雪山下的山谷中这样存在着有多少年了,但每一年,布谷鸟都会飞来,会停在某一株核桃树上,某一片白桦林中,把身子藏在绿树荫里,突然敞开喉咙,开始悠长的,把日子变深的鸣叫。因此之故,机村的每一年,在春深之时的某一刻,日子会突然停顿一下,在麦地里拔草的人,在牧场上修理畜栏的人,会停下手里的活计,直起腰来,凝神谛听,一声,两声,三声,四五六七声。然后又弯下腰身,继续劳作。即便他们都被生存重压弄得总是弯着腰肢,面对着大地辛勤劳作,到了这一刻,都会停下手中无始无终的活计,直起腰来,谙听一下这显示季节转好的声音。甚至还会望望天,望望天上的流云。/布谷鸟叫声响起这一天,在山上的人,无论是放牧打猎,还是采药,听到鸟叫后,眼光都会在灌木丛脚下逡巡,都会看到这一年最早的蘑菇破土而出。他们都会不约而同把这种蘑菇小心采下,在溪边采一张或两张有五六个或七八个巴掌大的掌形的橐吾叶子松松地包裹起来,浸在冰凉的溪水中,待夕阳西下时,带下山回到村庄。

读着如此美妙的文字,有哪位文学爱好者不会发生心灵震颤的快感呢?

在这样的环境中,从内地逃荒来到这里的吴掌柜利用机村正当茶马古道的地理优势办起了旅店,生意不错,悠然自得。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斯炯在店里帮工,以她的勤僅诚实和善良过着和平宁静的日子。

后来,解放了,工作组进村了。工作组提出“物尽其用”、“不能浪费资源”的口号,于是“机村的原始森林在十几年间被森林工业局建立的一个个伐木场几乎砍伐殆尽,但工作组展望过的罐头厂迄今没有出现在机村或机村附近的山野。”

那时机村通了公路,吴掌柜的旅店没了生意,不得不返回内地去。斯炯姑娘被招工进入工作组。她的工作是每天到各家讨牛奶供工作组煮蘑菇吃。工作组教机村人认识不同类型的蘑菇,改变机村人简单的蘑菇烹制法(用牛乳煮),让机村蘑菇成为真正的美味。组长刘元萱工作认真,知识渊博,很让斯炯佩服。刘元萱让斯炯进民族干部学校学习,要培养她做干部,但斯炯入学一年后却被学校开除回村。因为斯炯的哥哥从小出家到宝胜寺当了和尚,人称“法海和尚”。那里的僧人“反抗改造失败”,哥哥竟也被抓进监狱。事实上,法海仅仅是寺院一个烧火和尚,对一切都极懵懂,工作人员说让他送一封信去公安局,他去了,是自已把自已“押送”进监狱的。他被骗进了监狱,上级工作人员却对斯炯说她哥哥是不服从上级的返村动员逃进深山藏起来了,让斯炯上山去找。因为斯炯没有找到,就被学校除名。

斯炯没有当上干部,却带回了一个大肚子。那时,斯炯的哥哥法海进了监狱却被管理方忘记了他的存在,后来他便找机会逃跑回家。回了家的哥哥除过放羊什么也不会做。如此,斯炯就得养活包括她的妈妈、哥哥、没有父亲的儿子胆巴这样一个四口之家了。

那时机村已是合作化了。工作组动员将村上所有畜肥清理出来一次上到地里让粮食产量翻一番,结果造成当年庄稼狂长绝收,机村陷入空前的饥荒之中。机村人不得不靠采集各种野菜维持生命,蘑菇自然成为他们采集活动的首选。

斯炯的第一个蘑菇圈(成片生生不息的蘑菇)就是在这时发现的。在干旱的日子里,斯炯从山沟背水浇灌她的蘑菇圈,使其保持了喜人的长势。斯炯采回这些蘑菇,将它们分给村人吃,也给工作组吃。刘元萱让斯炯的哥哥做了牧羊人,他让斯炯有事找他。斯炯让哥哥转达:请工作组离她远一点。

三年困难时期,吴掌柜一家七口被饿死六口,他孤身一人又从内地逃荒来到机村,因为长期以野菜为食,没有盐分摄入,他体质孱弱,几乎无法站立,斯炯发现后,给他偷偷送盐。当年开口闭口埋怨机村肉太多,菜太少和他,如今腆着老脸向斯炯讨一口肉吃,斯炯满足了他的要求。吴掌柜对人生完全失去兴趣,准备自杀。自杀前,他偷杀生产队一只羊,故意在山上烧羊腿吃,被民兵发现抓了起来。吴掌柜在被扭送监狱的路上终于达到跳崖自杀的目的。他之所以非在自杀前偷羊,唯一的想法就是饱吃一顿肉。在上路前他暗示斯炯去她蘑菇圈看看。斯炯在那里发现了一只缺了一条腿的、已经宰杀好的、细心包裹在羊皮里的羊。斯炯趁夜将羊扛回家制成腊肉。这只羊加上野菜和蘑菇帮斯炯一家渡过了灾年,尤其是使小胆巴得以逃脱被饿毙的悲剧。

“文革”前夕工作组再次进入机村搞“四清”,但组长变成了一个年轻女人,刘元萱成为挨整对象,担任副组长。女组长找斯炯谈话,让她交待当年如何藏匿帮助反动逃亡地主吴芝圃(即吴掌柜),斯炯供认不讳,但当女组长让她说清胆巴的父亲是谁,揭发当年的工作组在机村所犯错误,把矛头明确指向刘元萱时,遭到了斯炯的严辞拒绝。女组长原本患有严重肺结核,那时被斯炯气得吐血晕倒。斯炯也被吓得昏死过去。二人同住一个医院,斯炯做好了被关监狱的准备。然而,女组长并未趁机诬陷斯炯。女组长对自已沉疴在身不久人世的情况十分了解。那时她一改冷漠暴戾的形象而为柔弱温和,是还原了一个女人的本来面目。斯炯感觉她是那么亲切,可惜相处的日子已经无多。

对“文革”的历史小说着墨不多,只写了刘元萱被城里来的红卫兵揪斗打断一条腿。可是,“两年后,那些意气风发的红卫兵却灰头土脸地回到了村子,回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当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新农民了。”

以上小说的前半部分最感人的描述有两类。一类是斯炯执拗而善良的品性。主要表现在天大旱时不顾村民的嘲讽,背水养护她的蘑菇圈。当她的蘑菇收获后,把其中的多数悄悄送到村民门口,甚至也给伤害她很深的工作组,给刘元萱吃(当她的儿子不愿给刘元萱送去时,她说:“那个人爱吃”),从而深深感动了村民,于是她家门口也出现了别人悄悄放下的野鹿肉、野猪肉、麂子肉等。工作组女组长可谓冷漠无情,每次上门都把她当作罪犯审问。可她却眼瞅着一脸病容的女组长,将自已都舍不得吃的肉和奶给她吃。遭到冷对后仍然不改善良温和。女组长因病离职后,刘元萱重新出任组长,但当刘当着她面表示对女组长的不恭时,她却直言:“都是可怜的女人,我喜欢她。”另一类是对工作组两任组长分寸的把握。在小说里,他们是机村命运的主宰者。他们刚愎自用,瞎指挥,给机村人带来一场又一场的灾难,但他们的出发点似乎无可指摘。他们有七情六欲,自私冷漠,但当他们作为一个普通人出现时,却不失善良人的本性。尤其是那个女组长,当她不再是组长时,简直有些楚楚可怜了。对于写作者来说,这个分寸的把握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恰到好处再“好”到意味深长更难,作者却是做到了。

八十年代以后的历史是小说的第二部分。这一部分的故事是三条线并行不悖的发展与交结。一条线是:阿妈斯炯一连发现几个蘑菇圈,在她的精心经营下,这些圈内的蘑菇生长旺盛。而且,现在她已经懂得了,她那些蘑菇不是普通的蘑菇,而是蘑菇中的极品松茸。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这些松茸的价格一开天飞涨,从最初的三五毛钱涨至数十元数百元一斤,阿妈斯炯的个人经济状况得到很大改善,供儿子胆巴上学到中专毕业,当了县商业局会计。另一条线是:刘元萱做了县政协副主任。在他的帮助下,胆巴由会计而副局长,正局长,副县长,县长,副州长,州长……官越做越大。在此期间,胆巴越来越会做官。阿妈斯炯的蘑菇成为他与相关领导联络感情的最重要的媒介。第三条线是:胆巴爱上了刘元萱的女儿丹雅,刘元萱和阿妈斯炯想阻挡而不得,不得不说出刘元萱是胆巴生身父亲,丹雅与胆巴为同父异母兄妹的事实。此时,商品经济大潮涌动,连寺院僧人都以封山护林为名霸占松茸资源。机村人上山搜寻松茸,“阿妈斯炯……失去了一个蘑菇圈。松茸季节里,她被两个同村人跟踪了。每一次,他们都赶在她的前面采走了新生的松茸。后来,他们和村里的其他人一样,只要松茸商人一出现,就迫不及待地奔上山去,他们都等不及松茸自然生长了。他们采走了她的蘑菇使她心疼,更让她心疼的是,当他们等不及蘑菇自然生长时,便和村里其他人一样,提着六个铁齿的钉耙上山,扒开那些松软的腐殖土,使得那些还没有完全长成的蘑菇显露出来,阿妈斯炯赶上山去时,他们已经带着几十朵小蘑菇下山去了。新年的晚上,阿妈斯炯心疼地对胆巴说,人心成什么样了,人心都成什么样了呀!那些小蘑菇还像是个没有长成脑袋和四肢的胎儿呀!它们连菌柄和菌伞都没有分开,还只是一个混沌的小疙瘩呀!阿妈斯炯哭了……”其时,丹雅利用她父亲的权力影响经商,打起了阿妈斯炯那些蘑菇圈的主意。阿妈斯炯拒绝配合,于是她的身上被人安装跟踪监控设备,蘑菇圈再也不是秘密。丹雅利用与权力拥有者的特殊关系,组建公司,又利用阿妈斯炯的蘑菇圈做虚假广告,大笔大笔圈钱。“在丹雅的设计中,她是要把这个阿妈斯炯的蘑菇圈圈在她的综合体内。2015年或2016年,她就要带着政府和银行的官员来参观正在生长野生松葺的蘑菇圈。那时,她要当场宣布,丹雅公司已经成功在野外条件下人工培植松茸成功,等到技术成熟稳定后,就要进行面对市场的批量化生产。”小说写道:

丹雅说,我的公司只是借用一下你蘑菇圈中的这些影像,让人们看到我们野外培植松茸成功,让他们看到野生状态下我公司种植的松茸在野外怎样生长。

阿妈斯炯抬起头来,她的眼睛里失去了往日的亮光,她问,这是为什么?

丹雅说,阿妈斯炯,为了钱,那些人看到蘑菇如此生长,他们就会给我们很多很多钱。

阿妈斯炯还是固执地问,为什么?

丹雅明白过来,阿妈斯炯是问她为什么一定要打她蘑菇圈的主意。

丹雅的回答依然如故,阿妈斯炯,钱,为了钱,为了很多很多的钱。

小说写人状物的生动形象真是令人佩服。如写工作组长刘元萱把斯炯的肚子弄大,害怕在民族干部学校败露,就施计策让学校将斯炯开除回家。之后,在工作组二次进驻机村,刘元萱看到斯炯时的表现:

刘元萱和别人一起进进出出楼上楼下地搬运行李。每一次,他都经过斯炯的面前,一副不认识斯炯的样子。斯炯并不在意,她从来没有让他认出来的期待。但在第三次经过她面前的时候,他停下了步子,把左手提着的网兜倒到右手,又从右手上倒到左手。这样倒来倒去的时候,网兜里的搪瓷脸盆和搪瓷缸子搪瓷碗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他想说句什么话,但始终没有说出来。斯炯看到他眼睛里出现了愧疚的神情。他的鬓角上出现了稀疏的白发。斯炯觉得,心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揪了一下。没等他说出话来,斯炯就转身离开了。

那时读者尚不知斯炯肚子里的孩子是刘元萱的,但从刘元萱那表情行止已意识到他与斯炯肯定不是一般关系而他是有负于斯炯的。我以为:这,便是文学语言的魅力。

总之,阿来的《蘑菇圈》在第七届鲁奖获奖作品中是比较突出的一篇。它的价值是多方面的。小说以短短六万余字的篇幅将作者文学地理图中标识性村落——机村近一个世纪的社会变迁史浓缩进去,而且这“浓缩”丝毫没有局促简陋之感,这种叙事技能本身即是价值之一。第二,流溢于小说字里行间的那种诗意,那种浓郁的抒情色彩“稀释”了作品叙事中一些历史政治话语带来的生硬感,这是其文学本体性特征决定的,是别的文体书写无法替代的。此乃价值之二。第三,小说没有回避现实中的矛盾,事实上明确回答了“人心何以变得这样坏”这样一个人人心中有人人口中无的问题;明确提出一个观点:只有人心变好才算进入新时代。从而表达出了这样一个人人心中有,人人笔下无的看法,无疑算一个真知灼见。这是小说为我们提供的重要认识价值。第四,小说几个主要人物如斯炯、刘元萱、女组长、吴掌柜、丹雅,还有斯炯的哥哥法海和尚等各有声口各具风采,都给人留下活灵活现的印象。尤其是斯炯那种善良隐忍、诚实厚道、吃苦耐劳的精神品质真是令人感动。这是小说艺术方面最大的价值所在。第五,小说的语言是那种充分诗化了的、典雅中透着灵动、形神毕肖的语言,也是其艺术价值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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