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并不认识孙频,只知她是山西作家后来南调,可能是70后、80后?近读她的《松林夜宴图》,当即有一腔无缘认识此人的遗憾生发出来。这是一种久违了的感觉。当年第一次读蒋韵曾经有过类似体验。我敏感到,这是山西籍新进女性作家中实力最强者。
这小说的主人公叫李佳音。故事线索有两条:一,李佳音外公、老一代画家宋醒石及其遗作《松林夜宴图》。二,李佳音的“北飘”经历。
上世纪五十年代,曾经留学法国贝桑松美术学院的画家宋醒石被打成右派从上海发配到大西北某农场劳动改造,经历了屈辱、饥饿的种种煎熬。小说以丰富生动的细节写了一个大艺术家如何被时代改造成嗜吃如命的萎琐不堪的饕餮之徒。小说写道:
“有一天黄昏他带着她去榆中县的十字街口买豆腐脑和麻叶做晚饭, 雪白的豆腐脑盛在一口钢精锅里, 上面洒着绿色的韭菜花和红色的辣椒油, 他一边走一边不停闻着锅盖下散发出的香味。拐过一个弯之后他站住了, 对她说, 阿拉还是先把豆腐脑吃完了再回去吧。然后不等她说话他就捧起钢精锅, 哧溜哧溜只两口, 就把一锅还烫嘴的豆腐脑都倒进自己肚子里去了。吃完之后好像又有点不相信是自己吃完的, 他狐疑地羞愧地看着那口空锅, 自言自语道, 吾吃的?不能吧?却久久不敢看她一眼。大约就是从那个时候, 她开始为他感到羞耻。”
“有时候李佳音的母亲赶集买了些饼干坚果之类回来, 他见了就先在自己的枕头下面藏一部分, 睡觉前躲在被子里偷着吃, 吃着吃着就睡着了, 一醒来又从枕头下面摸出来接着吃。结果被子里的各种食物碎屑多得能养活两窝老鼠。……有时候看见邻居家吃什么了, 回去就和李佳音的母亲闹着要吃, 阿拉也吃那个吧!在街上看见小孩们口里吃着什么他会上去说, 小歪 (小男孩) 给爷爷吃点, 让爷爷尝一尝, 就尝一点, 就一点。吓得邻居的小孩子们一见他就跑, 像见了大灰狼一样。”
他周围的“同改们”一个个被饿死,内中包括他最好的两个朋友周在堂、李书平。于是他就把养生保命看得高于一切:
“他越老便越爱惜自己的身体。由于睡不着觉, 他每天早晨天还黑着就在炕上开始做一套保健操, 横着做完竖着做。起来后按摩太阳穴, 干洗脸, 然后再出去倒着走半个小时。每天早上要雷打不动地吃三颗红枣三颗核桃, 晚上睡前要风雨无阻地喝三杯枸杞泡的小酒。每天都要午睡, 一到那个时间他就脱光衣服, 头上裹上毛巾是怕受风寒, 盖上被子午睡一个小时。午睡过后要喝一碗小米汤去火……”
他是极少数存活下来的人。平反后,他没有再回上海,留在当地与一个比他年长几岁的成份不好的女人结婚生了李佳音的母亲。他遭遇悲惨却一直不改初衷。但他很少正儿八经画画,尤其是不再画油画:
“……(他)却只是拿毛笔随意在纸上涂抹, 没有人能看懂他画的到底是什么。他画好一幅就往墙上挂一幅, 只给自己看。时间一长, 墙上挂得密密麻麻的, 白纸黑墨挂满了屋子, 挽联似的青森阴凉。 画挂多了她才渐渐看出来, 那画上画的密密麻麻的好像全是人, 各种形态的小人或坐或站或睡, 看上去有点像日本的佛教画《甘露图轴》, 又有点像朝鲜19世纪的《十王图》, 还有点像密密麻麻罗列在纸上的亡灵的墓碑。”
他自已再画不出什么画来,却想把外孙女李佳音培养为一个真正的画家。
“……然而就在那些刚刚吞咽下食物的清醒瞬间里, 他仍然会哆哆嗦嗦地拉住她的手, 催促她去看伦勃朗的画册。他说, 侬一定要去看他那些无与伦比的光线, 伦勃朗光线, 真正的艺术家啊!就是画不出, 侬也总可以去向往的。人其实就是在活那一点向往。”他对她说:“侬晓得什么是艺术家?就是侬要去追求那些美而徒劳的东西, 只要侬是真的喜欢, 就不要讲画画有没有用。”
《松林夜宴图》是宋醒石临死留给李佳音的一幅画。“画中充满了北宋李成的寒林气质, 荒原空旷, 月夜清凉。看起来时节应是冬天, 松间与林下有积雪在月下闪着寒光, 此处大约得王诜(shēn,古同“莘莘”),众多笔法, 在树冠处敷上了厚厚的银粉, 便尽得夜雪之肌质。松下有三个白衣老者在煮酒夜饮, 其中一个正在抚琴, 另外两个则醉卧, 似听非听。”“这幅画看起来和别的山水画不同, 有一种奇怪的气质。人物比例被放大, 画中那个抚琴的老者正看着画外, 脸上有一种似笑非笑的神秘表情, 正欲说还休。”
小说中另一位画家罗梵看过此画,曾有点评:“山水倒没有出彩之处, 不算上乘之作, 只是画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不安气息, 很紧张, 近似于恐惧, 像有什么事情即将要发生之前的那种可怕的平静。”于是这幅故意违背中国山水画构图“律则”(突出山水,人物极小,只是点缀)的画作意味着什么?更其诡异的是:画中鼓琴的老者像李佳音的外公,另两个听琴者则像他的好友周在堂和李书平。而周、王二人本来是早已被饿死的,侥幸存活下来的外公却要年年寄包裹给他们,难道外公真如小说里另一些人物猜测的那样,是曾经有负于二人吗?所有这些,就都成为作家孙频留给读者的一个大大的悬念。
那么,宋醒石的外孙女李佳音成没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呢?这就是小说的另一条故事线了。在这条线上,孙频以李佳音与罗梵的情感演进为线索,却把重心放在了李佳音“北飘”经历上。
罗梵是李佳音大学老师,是她的偶像。但罗梵也是李佳音的毁灭者。他引诱她并让她陷入爱的泥沼,自已却辞职它去,事先没有露过一点口风。李佳音毕业后回到家乡大西北西秦首都勇士城故地白虎山下的一座师范学院教书。这里到处是戈壁黄沙及累累白骨,师生唯一的娱乐是骑车去几十里外的军用机场看飞机起落。李佳音的外公当年就是在这里接受改造的。严酷的自然环境及生活、工作环境(后者并未交待,但想必难称温馨。李佳音想必也曾想以自已的学识修养当个好教师,培养一些真正的艺术家的,而结果想必“你是知道的”)让她孤独甚至绝望,最终走上了利用上山写生的机会引诱男学生与她做爱以释放心中块垒的地步,事情败露后被学校开除,成为“北飘”。此后,小说重点写了李佳音在京城画家村所经历的一切。
在那里,她仍然是孤独甚至绝望的。关键是:她想破釜沉舟做个真正的画家,但现实却一步步将她逼上了“行画”之路。
“行画”即按市场需求复制、仿画一些画幅去卖,此间根本没有什么原创可言。
郭一原是李佳音进京后认识的第一位、也是“混”得最好的“自由画家”。小说介绍:“他不愿意画行画, 但画自己想画的又往往挣不来钱, 画家就这样。所以后来差点都吃不起饭了。”他也曾画过有艺术追求的作品,“他为画这张画不吃不睡, 哪知道画完后根本卖不出去。画廊不愿要这么小众的画风, 收藏家见不是名家作品也不会收。”郭一原对李佳音说:“……我早就承认我就是个画行画的, 他们让我画什么我就画什么, 什么画能卖钱我就画什么, 我让画廊的商人往死里包装我的画, 让记者给我写各种报道, 所以我的画一幅一幅都卖出去了。不然我怎么可能有间像样的画室?怎么能有钱请朋友们喝酒?不过我偶尔也装一装, 假装一下艺术家, 假装我是独立的, 是有个性和原则的, 我的创作是不允许别人指手画脚的。因为我越是这样, 他们给我的钱越多, 我越是摆谱, 他们越是觉得自己的钱花得值。现在的人就是花钱买个范儿。其实我早就懒得去搞什么原创性的艺术了, 结局都不过是无聊。我现在就是个艺术家里的婊子, 任人操。……其实艺术家就是自己操自己, 操自己的时候还要请人观赏。”
于是弄虚造假,虚张声势,自欺欺人之风甚嚣尘上。李佳音把郭一原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最后也不得不向市场投降。小说写道:
“在开始画画的同时, 她忽然就发现, 之前在她身上纠缠的那些奇异蛮荒的情欲也在渐渐褪去。那些对男学生的劫持, 对他们的年轻肉体的渴望也忽然就沉寂了, 消失了, 如艳丽的夹竹桃飘零于水中, 绯红与毒性一起碾落成泥。慢慢地, 所有疼痛的回忆也开始能够走进她画里来了, 寒凉的香樟, 烂熟的香泡, 手掌心一样的梧桐叶坠落在雨中, 水缸里的白色睡莲和水中的血色鱼影, 斑驳的木门生满滑腻的青苔。那个多年前的雨夜如今就静静地站在她的画中, 仿佛一个蛰伏已久的伤口, 没有什么能填平它, 也没有什么能为它命名……”
“整个冬天李佳音几乎都在画画。窗外是漫天大雪, 炉子烧得通红, 她在白天也拉上窗帘打开电灯, 时间四溅, 孤独如血。白天和晚上混沌一体没有界限, 只有作画的人站在现在与回忆之间四分五裂。”
李佳音将自已生命的体验融入画幅中,应该是可以有好作品产生的。然而她的画却是无法为市场认可的。“策展人”对她说:“你知道开画廊是为什么?就是为了卖画, 卖画根本上是市场和资本在起作用, 而不是艺术。市场说你牛逼你就牛逼。画廊自己也要生存啊, 要交房租, 要筹办活动, 要雇员工, 这都需要钱。知道那著名的蓝蔓画廊吧, 准备关门了, 因为画卖不出去, 没法再维持了。所以你要想卖画, 就得向那些能卖得出去、能卖个好价钱的画看齐。市场需要什么你就画什么, 你得讨好市场啊, 总不能让市场来讨好你吧?”“李佳音听到自己声音越发虚弱, 照你这么说, 画家还需要创作么, 只管模仿畅销品就行了。”“策展人耸耸肩, 创作当然需要, 不过得看是谁创作了, 如果你是方力钧、刘小东、曾梵志这个级别的大佬, 那你随便画点什么都很值钱。不是那画本身值那么多钱, 而是收藏了他们画的那些人就不会让这个价掉下来, 这和楼市的道理不是一样的嘛, 手里屯着几套房的人会希望房价下跌吗?他们只会希望房价像坐了火箭一样噌噌往上涨, 巴不得一平米涨到十几万块钱。”
“她终于决定, 跟着其他几个画家去参观那个画卖得最好的画家的画室, 去窥探一下他卖画的秘笈。去了那画家画室一看, 她心里不由得冷笑一声, 无非是在老实巴交的传统工笔画里加了些突兀的后现代元素, 就像在肖邦的夜曲里硬邦邦地加入了朋克的音符。她回去不敢多想, 提笔就照着这个路子画起来, 一周后给上次的策展人打电话。策展人看了她的新画, 一拍大腿说, 这就对了, 俗是俗点, 但现在就是这种风格能在市场上有卖相。我现在就把画收走, 你继续画, 有了新画就通知我。”“一张画了一周的画居然卖得这么容易。这, 么, 容, 易。送走策展人, 她一个人在画室里忽然有些手足无措, 竟不知道该干什么, 只好走来走去地收拾一下这里收拾一下那里。这时候她忽然发现自己心里其实正在隐秘地无声地唱歌, 她正蹲在自己身体深处的一个角落里, 悄悄地实在控制不住地唱着歌, 她在唱《卖报歌》, 啦啦啦, 啦啦啦, 我是卖报的小行家。不对, 她又在唱今天是个好日子,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还不对, 她竟然像是在唱国歌, 起来, 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她愈加羞愧, 一边在身体里严厉地训斥着自己不要再唱, 一边不安地看着周围, 生怕旁边有个人听到了她身体深处发出的歌声。”
画家们不约而同花钱买“大奖”,一位买“奖”而败露的画家说:“我们这些人虽然叫自己是自由画家, 可是没有人承认我们, 我们就什么都不是, 对不?所以我们必须要得奖, 得奖是认可啊, 是承认啊, 艺术家不被承认多孤独啊。哎哎哎, 你们真别装啊, 有些画家就得一个奖, 名声马上就不一样了, 画也哗哗都卖出去了, 钱也来了。梵高当年要是有奖有奖金, 指不定能画到八十岁呢。你们不信?……你们真不信么??”
接下来,小说写道:“一桌子诡异的寂静, 只有长长短短的呼吸彼此交错, 像一片刚修剪过的草地, 湿漉漉地划过李佳音的皮肤。”“比方才更庞大更彪悍的沉默, 蹲在他们面前挡住了所有的去路。忽然一个嘶哑的有力的如同歌剧般的声音乘一骑快马杀了进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是常安(另一位女画家)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现在知道了, 是不是你们每个人都偷偷交了画参赛, 然后每个人都接到了通知说得了一等奖, 说要出画册要成知名画家成国际范了, 然后你们每个人都赶紧交了人家三千块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就是自由画家, 这就是骄傲, 这就是自由, 这就是自……由。”
在这里,孙频写的是画界,难道在别的艺术部门甚至文学界就不是这样吗?我们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李佳音之当“北飘”,潜意识中实际是追随她的老师罗梵而来的。可是那时,罗梵已经离开,据说是出了国。但短短数年后,李佳音听说罗梵又回国了。其时,正好李佳音因对未来的绝望也想离开画家村了,于是就踏上了寻找罗梵之路。但一次次寻找都“失之交臂”,只是听说罗梵已不画画,也像女画家常安一样做了专为弄钱的“行为艺术家”。后来,连“行为艺术家”也做不开了,竟去大街“碰瓷”。小说结束时,她终于见到了罗梵。但正是这四目相向的、隔了老远的相见却促成了罗梵的撞车自杀。
从宋醒石到李佳音、罗梵,他们的遭遇对我们可曾有一点陌生吗?
孙频以一幅画另加一个画家的一段“北飘”经历,概括了中国知识分子六七十年的心灵史。其思想的穿透力令人震撼。
孙频的语言以沉郁、知性、思辨力、善用通感为主要特征:
“在她转身的一瞬间, 李佳音还是看到了她脸上的表情, 整张脸空荡荡的, 像一只悬在空中的瓶子, 散发着玻璃的寒脆和冰凉。”
“策展人走后她拿着画笔继续机械地往下画, 一笔都不敢停留, 似乎只要稍一停留就永远无法再画下去了。她甚至存心要虐待自己, 竟希望这让她一直画下去的强权命令更强大更阴森一点, 让她毫无自由, 毫无分身之术, 让她情愿在这权力统治下做个奴隶。她甚至想, 只要这命令足够强大, 她是可以借此宽恕自己?她是不是就可以在画行画的过程中蜕变成另外一种物质?变成一堆没有爱情的肉欲?或者是一个只知道砍树喝酒的伐木工?再或者, 她干脆像一只寄生虫一样住到这强大命令的内部去, 只要它活着, 她就可以一直一直活着。”
“当整个屋子彻底沉到一片寂静的黑暗中, 当月亮从东边升起的时候, 她画下去了最后一笔, 咣一声, 就像一只手重重摁在了黑暗中的琴键上, 满屋子里都是轰隆隆震耳欲聋的余音。”
“你要知道, 并不是真实的历史造成了现在, 我们生活的现在, 其实是由部分人的权力和部分人的记忆造成的。真的, 无论发生过什么, 无论真相是什么, 人类其实都应该感谢自己的理性, 理性让我们情愿相信这谜底不是真的。理性其实就是住在我们身体里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