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的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里,鬼魂叙事屡见不鲜,但像陈应松《还魂记》这样走得“远”的,或者说更接近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也更接近中国古老的民间叙事传统的,少有。
小说主人公柴燃灯的祖父当年是一个武艺高强的义士,杀了一个为恶一方的大土匪。而这个大土匪的儿子是他的家乡野猫湖黑鹳庙村的村长。村长待燃灯长到20多岁后,买通镇法庭审判长,伙同县政法委主任,诬陷柴为一起强奸杀人案的主犯,将其送进监狱,判处死缓。柴燃灯在狱中为了获得减刑的奖励,做了当局的卧底,对同改实施监视、检举和揭发,因为有功故将刑期减为20年。可是,就在他即将获得自由时,那些被他检举过的人犯密谋策划将他打成重伤。弥留之际,魂魄回到家乡,一上湖岸,就踩到了自己的胞衣掩埋地,“……我的身子像地震一样震动,好像通了电。电流将我打得一蹿。我陡然‘嗖’地醒来,体内的石块纷纷坠落。我身轻似燕地站到一个地方。”于是,他还魂现身,回到了村里。
原来他的家乡早已是人鬼杂处之地了。这里遍地污秽、血腥、死亡、火焰、黑风、仇恨、斗殴、以假充真、以权谋私,甚至发生一些留守老人轮奸留守女孩、杀人放火之事。人们为了获得一点小小的、如妇女主任一类人的特权竟不惜将亲生女儿送到村长的床上去。特别是:村民在村长儿子的婚宴上,喝了假酒,全部变成了瞎子。“死去的人年轻美丽,活着的人腿瘸眼瞎”,于是燃灯感叹:“泪水铺就的道路,是回家的方向。/我们活在……火焰和灾难深处。”
柴燃灯“死不瞑目”,就想弄清村长、庭长和主任为什么要陷害自己。村长始则王顾左右而言它,以燃灯在狱内做过可耻的“告密者”想给他个下马威,继而给受害者做“思想政治工作”,“晓之以大义”:“……我如果心狠手辣,我就要以绝后患,把你的院子扒了砌猪圈,挖鱼塘……明白了吗?我是什么人,你应该明白了。不要听那些挑唆。我一直同情你的遭遇,如今你这样,半残不残,半老不老。……你二十年耽搁的光阴确实太苦,可咱们国家,有多少冤案,除了同情大家还能做什么?看看每天的新闻,被枪毙的后来真凶找到了,赔几百万,又能让冤死的人复生?这样想你就是幸运的。你不能改变历史,让时间回来,能平安活着回来就是有福,一切也都让它过去吧……”紧接着,又以自身的经验劝燃灯“随遇而安”:“即使憋屈也是一种福报,看你怎么看待。我承认我看起来很风光。我在你面前风光,在上级面前是孙子,比孙子还不如。我先后给人家当过孙子、重孙、奴才、太监、奸臣、狗、小丑、傻子、妓男、乞丐、皮条客、马前卒、孝子贤孙、暗探、打手……守住黑鹳庙村这一块地盘,还不是靠我老秦这个瞎鬼吗?……”
燃灯见过了镇法庭前庭长。前庭长的回答很简单:那一段我的心情不好,所以就“疑罪从有”“疑罪从重”了。前庭长现在也成了上访专业户。因为他的女儿嫁给了县政法委主任的儿子,也即现在的农民企业家小潘。但婚后不久,小潘喜新厌旧,开车将庭长的女儿撞死了,而上边根本无人管。他劝燃灯“接受现实”。他说:“就接受吧,只有接受,你去申诉,没人睬你……你会突然感觉这个社会最关键的地方啊,全是冷漠的,不知道那么多机关的人在忙些什么,那么多那么多人,全无视你的悲痛、你正当有诉求和冤屈,你只有在他们的眼里消失和闭嘴……”
县政法委主任老潘更是有理由“啥也不知道”。他现在已经退休,安享晚年的他自有感兴趣的个人生活,比如在他当年插过队曾经在洪水中“以身堵涌”救了全村人的黑鹳庙村竖起自己高达十米的塑像,利用自己一辈子修炼的翻云覆雨手段霸占黑鹳岛,交给儿子小潘进行房地产开发。名义上当然是搞惠民工程,建“人民广场”。这父子俩要在那里广种优雅美丽的处女兰,将岛更名为“情人岛”,发展旅游牟取暴利。潘主任自己也说不清一辈子搞了多少女人,到退休了,还是随身带着伟哥。小说最后,他给自己隆重举办“活丧”,本意是想欣赏自己“不幸辞世”后,僚属和百姓如何怀念他,可当他发现哭丧女竟是自己一个名为“干女儿”的旧相好时,两人竟在灵棚重温鸯梦,因为用精过度而亡,把假丧办成了真丧。
柴燃灯还魂现身回到村里,是想多多做些善事的,但村民的自私、愚昧、趋附权势却让他十分无奈。小说最后,村民把他当做造成村上小孩接二连三死亡的“妖孽”而遭火焚,他在监狱处于弥留之际的真身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小说对人鬼杂处的描述不着痕迹。人的世界就是鬼的世界。这分明就是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思维逻辑,也是中国民间“芸芸众生”之思维逻辑。在文学创作“去政治化”之后,分明是对民间意识形态的还原和具象化。作品对乡土做了多方面荒诞化处理,但精神内核却是严肃的现实主义。作品地域文化色彩深浓,无论是自然景观还是民俗风情的描绘均有着明显的地域特色。小说细节繁密到琐屑,全作似无明确的情节贯串线,可读性不是很强。假若不是业内人士,很难全作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