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刘维颖的头像

刘维颖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文学评论
201905/21
分享

一篇值得反复阅读的好小说

肖江虹的中篇《傩面》是一个关于生死的小说。这从作品的结尾处傩师秦安顺的死和他的生在傩面的作用下于同一时间呈现的处置约略可以看出。

傩面,傩村人唱傩戏用的面具,从小说描述看来,其功用首先是傩师由人而神的角色置换。傩师戴上不同的面具,即可马上化身为不同的神灵,按照傩师指令穿行于三界(阴阳二世及天庭)之间,施行从驱邪禳灾到乞寿延年的各种法事。其次是打通不同时空间阻隔,将现实、过往、未来,阴间和阳世的人物和事件于同一时间展现在傩师(也即读者)面前。于是,便有了小说“故事时间”数十年与“文本时间”几天、几个月之间的奇异“配置”,就有了小说主要人物颜素容和秦安顺数十年世俗生活的喜怒哀乐与当下死之将至的“身体力行”在一个三万余字的小中篇中的淋漓挥洒。

傩面,这当然也是一个独特的文化遗存。于小说写作而言,也是一个运用极其精巧的结构线索。作为文化遗存,小说将“大中华贵州省修文县蛊镇傩村”一带以“傩戏”为代表的独特的地域文化作了精彩展示,前后所涉十数种“傩戏”从表演到歌词(有的“傩戏”关目仅是提及,无具体描述,歌词片断近十个),般般件件给予具象呈示,一看便给人留下“原汁原味”的印象。作为结构线索,小说将不同时空的叙事处理得自然流畅、意趣盎然。傩师秦安顺透过傩面不仅知道了他即将死亡的“未来”,从而得以从从容容安排好从遗物馈送、人情了结,到看穴打墓、亲友诀别等一切“后事”,而且能饶有兴味地仔细观摩父母从相亲到结婚再到生养他本人的全过程,把几十年世俗生活绘声绘色省察一回,让“死”的哀伤与“生”的谐趣融会贯通。

在生与死的书写上,作者并未千篇一律的“淋漓尽致”,而是视不同人物予以不同处置。在秦安顺(含其父母),确是“淋漓尽致”,于颜素容却是处处以“半遮半掩”、含蓄蕴藉为“原则”的。农家女子颜素容原本是一个善解人意(即小说中所说“懂事”)、勤僅温存的好姑娘,进大城市打工数年回村后,整个变了一个人,她学会翘起二朗腿抽烟,邋里邋遢,好吃懒做,出口伤人,甚至对父母对长辈都是恶语相加,无礼至极。比如她在家里与父母发生冲突,被赶了出来,跑到傩师秦安顺家要吃要喝。秦安顺好心好意做饭给她吃。之后,小说写道——

一餐饭总算吃完了,虽说有些战战兢兢。收拾完毕从厨房出来,秦安顺看见颜素容在凳子上吸烟。吐出一个椭圆的圈儿,颜素容说这是我吃过的最难吃的一顿饭。秦安顺撩起衣服擦擦手说:姑娘,我不会弄,以前都是你伯娘弄来伺候我,她手艺好,怪你运气差,吃不上她弄的饭菜了。

“她弄的我更不吃。”颜素容笑眯眯说。

“为啥呢?”秦安顺问。

讪笑一声,颜素容说你看她长的那丑逼样,鬼见了都怕,吃她做的饭?我怕我会吐哟!

没等秦安顺接话,颜素容接着说:“不过我挺佩服你,几十年和这样一个丑鬼睡在一张床上,你就不怕半夜醒来被吓死吗?”

哈哈笑了两声,颜素容再接再厉,说:“问你一件事,你晚上和她做那事的时候,你关不关灯哟!”

刚遭雷打,接着又被火烧,灾难接踵而至,秦安顺喘不过气来了,他满脸通红,嘴唇剧烈抖动,两手交互狠命握着,看样子想搏命。

呼哧呼哧喘了半天,总算憋出一句话。

“姑娘,你这样乱说,是要遭雷打的哟!”

两手拍着膝盖,颜素容笑得更欢了,她抬头看着屋顶,大声吆喝:我就说了,你让雷来打我呀!雷真要打我,早就打了。喊完,颜素容猛地盯着秦安顺,恶狠狠说:“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想给我两耳刮子?”

颜素容何以变得如此?她在城市遭遇了什么,小说始终没有交待。秦安顺肯定是看出来了,但他没有说。颜素容本人几次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只是暗自饮泣,甚至嚎啕大哭。颜素容的哭有两种情形。一种是想起打工的经历就哭,另一种是自已对别人(特别是长辈)恶语相加而对方却对她呵护依旧,是在自已无理发泄后的偷偷哭泣。“本来得意地以为,每天的恶言相向能将世间的温情痛快地杀死。渐渐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母亲就不说了,仿佛案板上的面团,任你如何摔打,她都那副模样。父亲时不时流露出来的厌恶和愤怒,一抹微风就能吹得干干净净。”原来,她是故意佯装刁蛮无理,想要惹得所有亲人朋友厌恶,造成她死后无人伤怀的结局。——她是已经下定了死的决心。她自杀过一次,被秦安顺救了。她内心充满了矛盾。她正当青春年华。她不想死,让秦安顺唱过“解结傩”、“延寿傩”,但神灵的回复是:罪怨消,寿已尽。小说一直都在做颜素容必死的暗示,但自始至终未写她的死,与傩师秦安顺之死形成对应和陪衬,避免了情节的同质化。这种欲死必死而未死的处理更让人不忍卒读。高,实在是高!

小说有大量写人细节令人过目难忘。除过写颜素容的“邪恶”,还有写秦安顺透过傩面看到的父母从相亲到成亲的种种情形:

如相亲时,母亲偷偷量父亲鞋子的尺寸:

身后突然传来响动,回过头,秦安顺看见母亲蹑手蹑脚从屋子里出来,气息粗重,借着幽幽的暗光发现了墙角的一双布鞋,那是父亲的鞋子。轻轻过去,母亲掂起父亲的鞋子,从怀里掏出一根稻草,仔细丈量了鞋子的长度,掐去稻草多余的部分,又小心翼翼塞进怀里。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猫叫,母亲一个激灵,惊惶地四下张望,立了片刻,才弯着腰把鞋子摆回原位。踮着脚尖出去几步,回身看了看,确信鞋子摆放的位置没了破绽,才返回里屋。

写相亲结束后的母亲在媒婆二姑催促下与秦安顺爷奶和父亲告别:

出门来,母亲和二姑正道别,母亲站在院门边低头不语。二姑过去,拿肩膀碰了碰母亲,低声说:说句话呀!哑巴了?

母亲红着脸说:叔,还有叔娘,我走了,你们有空闲来家耍。

爷和奶慌不迭点着头。

二姑又扯扯母亲,说:还有呢?

母亲抬起头,看了看立在院中的父亲,脸红得更厉害了,半天才嚅嗫着说:那个,那个那个啥,有时间来家耍。

说完转身顺着路跑走了。

二姑在后面追着喊:鬼姑娘,那个啥?到底是啥嘛?连哥都不晓得喊一声。

写新婚的第二天早上父母的行止:

母亲起个大早,站在水缸边发了好一会呆。她嘴角挂着浅笑,侧脸看了一眼新房,脸就红了,低头舀水时,脸都差不多浸到水缸里去了。父亲起得晚一些,接过母亲递来的洗脸水,脸上挂着坏笑。

两个人就相对着笑,那笑格外隐秘。

笑容很快被爷奶起床出门的脚步声踩碎了,母亲脸瞬时阴了下来,一副被无辜欺负后才有的委屈样。父亲则抓起水桶出门挑水,脚步少了平日的沉稳和矫健,两条腿像被泡软的粉条。

还有写村上一个陈二婆的女人“求”秦安顺给自已编竹筛:

……二婆男人没这手艺,用的篾器都朝秦安顺要,要的方式也别具一格。

“安顺啊!老娘筛子连黄豆都兜不住了,你狗日的反正闲的卵蛋疼,给我编一个噻!”

秦安顺慌忙笑着答应。

二婆就笑着夸他:小狗日的还算孝道。

其实,二婆比秦安顺小了十多岁,但是辈分高,出口就雷打火烧。

这些描写着墨不多,但真可谓活灵活现。

这小说的语言亦堪称精彩:

“拖着腿出了院门,黄昏更结实了,绚烂填满了天边,白色的、黑色的、红色的云密密实实挤在一起。霞光奋力从缝隙里钻出来,形成无数杂乱交错的光柱。”“年轻时一起出门当过脚力,老了也时常凑在一处摆弄干枯的时光。”“摘下面具,秦安顺抹去眼角滑出来的两行老泪,硬手硬脚摸进西厢房。拉开灯,床上堆积着陈旧的冰冷……”“紫荆花开始枯败,往日的繁茂艳丽,被日子绞成了难看的死黑。屋檐下的燕窝已经筑好,新鲜的泥球子还有湿答答的光亮。”“夜晚依然漫长,失眠如影随形。不敢闭眼,一闭眼就能看见棺材中的自己。面容惨白,仿佛烂掉的时光。”——每一段话里,都有一个两个“闪光点”,让你不由两眼一亮。是不是?

《傩面》,这真是一篇值得反复阅读的好小说。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