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指算来,1980年12月出生的欧阳娟今年应该吃三十岁的饭了。小字辈。平日里每遇“小字辈”的作品,我总是眼睛一亮。这不是矫情。只因为我从他们的作品中可以窥察到我们这个年龄层次的人不太熟悉的那部分人的生活、情感、理念和心理,或者说,可以窥测到未来中国社会的某种图景。近读欧阳娟的长篇小说《路过花开路过你》,念兹在兹者也正在此。但当小说读到后来,我竟忘了这一“初衷”,而不得不为作品艺术上的老辣而感叹。小说写的是大学校园生活,是男女大学生间的爱情纠葛。主线为女孩春衫与男孩苏朗擦肩而过的爱情,“有情人难成眷属。”撇开渗透在字里行间的这一代人特有的“反叛”、“非正统”意识不论,小说以细节写人及结构上的创造性已足以让人刮目相看了。
先说前一点。但凡优秀的小说,大柢都有细节丰富而生动的特点,前提是作者对他描摩的生活十分熟悉,且具有捕捉这些细节的敏感和勤奋。
《路过花开路过你》写少女春衫既怕路遇苏朗又盼路遇苏朗的情景:
……每回经过林荫道时,我都会闭着眼睛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遇见那坏小子才好”。然而这样的祈祷没有一次灵验过,大概是因为心不够诚吧,因为我会一边祈祷着一边忍不住睁开半只眼睛四下里偷看,似有所盼。有一回我如常地走在林荫道上一边祈祷一边睁开眼睛准备偷看,左眼刚掀开了一条缝,那男孩正好从花埔后面跳出来。他挺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用看女巫的眼神。我心虚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心跳加速,脸上热辣得像经着一百度高温的炽烤。尴尬之下想在心里恶狠狠骂他几句,才发现认识这么久了,却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写本来爱着春衫的苏朗故意和春衫的女友邱琼调情,而春衫也故意和本来不心爱的小惦“恋爱”。苏朗送邱琼一张画,上面画的却是春衫的芳踪。虽然画中女孩未画五官,但个中奥秘邱琼、春衫二人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时,小说写道——
我(春衫)开玩笑(地对邱琼)说:“真好。瞧他把你美化得多不切实际呀!”
邱琼反而没有笑,淡淡地把画收起来,撇撇嘴说:“也不知这画的是哪家的丫头。”
“要不要我加行字上去?就写,这是邱琼。像小学生那样,画完画要注明,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要不然,男女难辨的。”苏朗饶有兴味地说。
邱琼当真把画铺展开来,指点着位置说:“好呀,好呀,就写这里,就写这是大美人邱琼。”
苏朗做一个晕倒的动作,搭讪着吸了一口烟。邱琼扑过去拧他的鼻子,她一向是比较矜持的,可见今天是真正高兴了。
我觉得有点尴尬,借口去添茶水躲到门口看夜色。
苏朗走过来问我:“好久没看见你,跟小惦上哪儿快活去了?”
我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睛、嘴和坚毅的下颔,这个属于别人的男孩。我想说的是跟小惦毫无瓜葛,吐出嘴巴的却是另一句,我说:“陪着他参加了一些文学社团的活动。”
苏朗说:“你们两个真有兴致呀。什么文学呀,诗呀,浪漫呀,这些东西我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的。”
“我知道。你的兴趣就是抽烟喝酒泡女孩子。”我故意呛他。
“是啊!”他取下衔在嘴里的烟头提高声音说,“而且绝对不泡文学女青年,虚伪做作半死不活,烦!”
我被他呛得目瞪口呆,我总是说不过他的。
苏朗又转过温柔的语调扶住我的肩:“幸好你和邱琼都不是这样的。”
我扭动肩头甩开他的手:“谁说的?我就是你说的那种装腔作势半死不活的文学女青年。我就喜欢像小惦那样斯文英俊才华横溢的男孩子。”
“……”
“我没兴趣看你跟邱琼的亲密表演了。找小惦去!”我向前走几步回过头微笑着说,“明天我们做东,请你和邱琼吃饭。”
转过脸去再也不敢回头,眼眶是灼热的,不知道灼热个什么意思。心情像一支亦步亦趋的曲子,亦步亦趋的一个音符紧挨着一个音符渐次滑落。
接着写到春衫与小惦的会面:
……从男生宿舍走到林荫道再走到操场上一路无话。还是小惦先开口了,他说好久不见了,我说是啊,他说最近很忙吗,我说是啊,他说仍旧跟苏朗在一起玩吗,我就停下来看着他。他的身后,月亮高高挂在天上,星星一颗颗清清爽爽地洒满夜空,风那么轻,在我脸上爬来爬去的,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夜晚,我想与谁?
小说还有写春衫与另一男孩漆剑间第一次性接触:
我当真以为自己揉疼了他,赶忙收起双手。漆剑捉住我的双手按倒在床单上,他的嘴唇含着灼热的思念粘上来,身体因为长久的期待而瑟瑟发抖,手指温柔急切,双腿来来回回奔跑在寻找我的路上寻找我身体中最需要他的那一处地方。我身体中最需要他的那一处地方,一半是含羞一半是期待一半是急切一半是惶恐不安,是欲言又止,是水到渠成,是艰涩疼痛,是酣畅淋漓,是醉生梦死,是,是别无它求。是别无它求。
上述既有对话细节,也有情态细节,还有写景细节。真是难为了作者,年纪轻轻怎么能把人物间微妙的情怀、纠葛写到如此出神入化呢?若非全身心感受体验过的生活,再加上扎实的文学功底,恐怕是很难达到这种高度的。
再说结构。全书共分6章。前五章是故事主体,分别为:“将爱”、“美错”、“烟”、“空城”、“花事了”。单从章节标题就给人一种缠绵、凄美之感。最后一章“后来”有些像“拾遗”、“补白”,内含“邱琼”、“漆剑”、“苏朗”、“春衫”等四个专节,分别交待了小说中几个主要人物毕业离校进入社会之后的遭遇、彼此交往、情感归属等,将作品固有的悲凉、苍桑推向极致。最后这一章对小说至关重要,其作用至少有四:一,强化了作品悲剧感;二,将校园生活拓延至社会,增强了作品厚重感;三,将社会批判意识渗透其中。四,扩大了小说信息容量,却使作品的篇幅不致太大。
好一个“路过花开路过你”,好一个欧阳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