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梦中情人
马克.吐温 著 廖春波 译
第一次梦见情人时,我17岁,她15岁。我们在梦中相遇。是的,我在现实生活没有见过她,她突然来到我梦里,我追赶上了她。那是在密苏里州的一个村庄,我从未去过的地方;也非当下,只是期待梦幻出现的时刻。实际上,我住在大西洋沿岸地区,距此村庄有一千二百英里之遥。事情陡然发生,毫无准备地出现在通常的梦境。当时,我正通过一座有木扶手和一缕一缕凌乱的干草的木桥,她来了,在我面前,仅隔五步。我们不曾见过半秒钟。这是村庄出口,立即被我们甩到身后。最后一间房是铁匠铺,锤子的叮当声十分悦耳——声音虽近却似遥远,总是触发我莫名的孤独情感和柔弱的无尽遗憾。你所不知的——她的呼吸声越过肩膀随风飘送我的耳朵。我们眼前是蜿蜒的乡村小道,一边被树林覆盖,另一边围木栅栏,黑莓藤和榛树丛聚集路边角落。围栏上端的蓝色知更鸟踩着碎步跑向狐松鼠,它歇在同一围栏,尾巴高耸而又弯曲得像牧羊杖。越过栅栏即为肥沃的庄稼地,远处一个挽起袖子、戴有草帽的农夫涉过齐膝深的河水。没有其他代表生命的东西了,也没有一点儿噪音,随处可见安息日的寂寥景象。
我记得一切——也包括女孩,她的步态和穿着。起初,我走在她背后大约五步,接下来平行她旁侧——不是大步流星而是缓步滑动,不知怎么回事,转而忽视距离。我注意到了心理上的微妙变化,但无任何惊奇,倒像自然过程。
我站在她侧边,用我的手臂搂住她的腰,使她靠近我。因为我爱她,虽然我不认识她,我的行为对自己似乎完全自然又正当,也就无所顾虑了。她露出的表情没有惊异,没有苦恼,没有不悦,只是把一只手臂放到我的腰上,满面愉快地转向我。当我弯腰吻她时,她回吻了我,仿佛她也希望如此。于是我率性而为,她开心地接受了。我感觉爱她和她表明爱我是很简单的事实,但爱的品质又是另一回事。这不是弟兄姊妹之间的爱——而是更加亲密,更加缠绵,更加喜欢,更加虔诚。这不是情侣之爱,因为缺少燃烧的火焰。这是冥冥之中的两人之间无论任何一方都会感受到的更优质、更精致、更深刻的满足。我们通常爱在梦中经历的这种陌生而高尚的事情。之所以能够记得它,因为我们也爱童真。
我们走过木桥,沿路漫步下去,像老朋友那样聊天。她叫我乔治,好似理所当然,尽管这不是我的名字。我称她艾丽丝,她没有纠正我,尽管毫无疑问这不是她的名字。刚发生的全部事情似乎只是本性所使,并在预料之中。我曾感叹,“多么可爱的小手啊!”她就一声不哼了,在我面前优雅地伸开双手。我握住芊芊玉指,由衷赞美它的小巧玲珑,它的柔和美妙,它的光滑圆润,然后情不自禁地吻它。完了她没说什么,只把手放到唇边,吻着同一地方。
在道路拐角处,走到底半英里。我们来到一座原木房,进去发现摆放餐具的桌子,桌上有热气腾腾的各种食物——火鸡、带穗玉米、利马豆及其他常用食品。一只猫蜷缩睡在壁炉旁边的木条椅面,房间四处无人,唯有空虚和寂静。她说,如果我等她,她就去隔壁看看。我在桌边坐下来,她通过一道门后,门闩咔哒一声关闭了。我等啊等,接着起身寻她,因为我不能忍受看不见她。我打开房门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大片陌生的墓地之中,无数的古墓和耸立的石碑伸手可触,远近皆是,犹如城市。西沉的夕阳散发出粉红色和金黄色的光芒,叫人兴奋不已。我转过身,原木房荡然无存。我跑来跑去,及至遥远地方,在两排坟墓间的跑道尽头,大声喊艾丽丝。不久,夜幕降临,我迷路了。然后,梦醒过来,发觉自己躺在费城家里的床上,深切的痛苦完全覆盖我挫败的心情。现在,我不是17岁,而是19岁了。
十年后,我在另一个梦中找到她。我仍是17岁,她依然15岁。黄昏时分,我坐在密西西比河下游几英里的纳齐兹木兰林区深处的一块草地上,树木茂盛,雪片纷飞,银装素裹,空气清新,异常芬芳。地势较高,透过树林的一个缝隙,可以看到远处一片波光粼粼的河面。突然,一只手臂搂住我的脖子,打断了我的思绪。艾丽丝正坐我身旁,眼望着我的脸。一种舒适惬意的幸福和难以言表的感激涌上心头,但并未让我感到惊讶,也无时间推移的感觉。十年光阴恍若昨日,一个不太引人注意的岁月片段。我们不知不觉以最平静的方式深情地爱抚起来,双方闲谈一点不涉及分手的情况。这也是顺其自然而为,因为我不知道任何一个可以估量时钟和年历的办法。她称我杰克,我叫她海伦,这名字显得正确又恰当,或许我俩永远都不猜想有来世,要不然被我们猜到后,这事很可能无果而终。
她同十年前一样漂亮,依然年轻、甜美、纯真。她曾有一对湛蓝色的眼球和一头金线般的秀发,现在是深褐色眼睛和黑头发。我注意到前后差别,但它们并不暗示变化。对我来说,她绝对是以前的同一位少女,也不会发生询问原木房变故的事情。我拿不准自己傍晚是否想到这点。我们生活在简单、自然、美丽的世界里,一切顺其自然地正确发生,没有出乎意外的困惑或任何形式的诧异,因而不需要提供解释机会,也不必对此产生兴趣。
我们一起度过弥足珍贵而又快乐无比的美好时光,就像两小无猜的天真少年和自得其乐的懵懂孩童。海伦戴一顶夏日草帽。她一会儿脱下帽子说,“戴它碍事,现在你可以更好地吻我了。”这好比明智的体贴方式,仅对我有一点儿鼓励作用而已,于她则是顺应内心想法的真实自然做法。我们漫步林中,走到一条约三码宽的小河边,河水比较浅,静静地流淌。她说道:
“亲爱的,我不愿弄湿双脚,抱我过去。”
我用两臂抱着她,她手持我的帽子,仅让我自己湿脚。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只知道这样做就行了。她所知道的也是这样。我跨过河流,并说我愿继续抱她,因为这使我由衷高兴。她说她也心情愉快,希望我能尽快体会。这似乎对我表示怜悯,迄今为止我们都在散步,都是步行,都很开心。我曾遗憾地说,当某事痛失时,便一去不复返了。她也为此烦恼,并说一定可以设法返回,她过去常这样想。沉思默想一阵子后,她看上去容光焕发,更加自豪得意,她说有办法了。
“抱我回去,重头开始。”
现在我才明白,那不是解决方案,但当时这建议看起来很不错,我相信世界上没有另一个细小心灵能够如此快速而成功地化解难题。那时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因为这讨她喜欢,她说她很乐意在我面前露一手,让我看见她是多么能干。她想了一下,又说这真是“妙不可言”了。似乎话语间意味着要发生某件事,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事实上,好比遮盖全部地面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可说而已。我十分恰当地赞美,不失时机迅速措辞,充满了对能产生非凡头脑者的敬意。如今我想得少了。一个值得注意的真相是,知识创造的梦境常比诡计多端更好。在以后的岁月,梦中情人多次抛给我一些金玉良言,可当我吃过早饭想要记录这些精辟语言时,它们却从我的记忆里消失了。
我抱她回去,重头开始。整个下午,她都躺在我的怀里,连续数英里,两人任中一个绝不发生意外之事,就像我年轻时能够搬运半天打捆的糖果而无疲劳之感,也不需要休息。我曾做过许多梦,但没有一个是如此正当、合理、友好地安排为一体的。
天黑后,我们到了一个大种植园,这就是她家。我抱她进屋。她的家人认识我,我也认识他们,尽管以前从未见过面。她的母亲装病,焦虑地问我12乘以14是多少,我说是135。她记在一张纸上,说这是她接受完美教育过程养成的习惯,不相信对她的记忆特别重要。她的父亲给我一把椅子,发觉海伦睡着了,便说最好不要打扰她。他背朝我对着衣柜轻声地说,我立刻能够轻易地站立了。随即,一个黑人走进来,手里拿着垂边软帽,谦卑地鞠躬问我是否会采取自己的措施。这个问题没有让我吃惊,然而却把我搞糊涂了,闷闷不乐。我说我希望获得有关建议。他开始向门外叫劝告者。接着,他和家人、灯光渐渐模糊不清。不一会儿,住所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但马上有月光溢流和冷风劲吹,我发现自己淌过一条结冰的河,两手空空。一阵忧伤的心潮难已,我被彻底唤醒了,正坐在旧金山报社的办公桌上。我看了一下时钟,原来打了不到两分钟的盹。更要命的是,我已29岁了。
不错,那是1864年。我与梦中情人一瞥也仅此而已后的当年或次年,这些情况记录到了我笔记本的恰当日期下面,但还谈了其他更多详情,足以证明我没有添油加醋。上述两个例子是突然相遇并认出来,热切地接近,然后转眼消失,留下空虚世界,没有点滴价值。我记得的两个想像很好,实际上,我记得所有精神上的想法,无需记入笔记本即可把它们呈现我面前。我养成写下各种梦的习惯,这些梦在我心底历久弥新。我不断研究,预演它们,试图找出梦之根源。有时,两三个单身人占据我的头脑,他们的缔造者给了我美好的梦中记忆——并非平常人的事,因为这难以演习梦中记忆,没有什么记忆能够离开训练而保持久远。
1866年,我在夏威夷群岛花掉了几个月的大好时光。那年10月,我在旧金山发表了首次演讲,随后便于次年1月抵达纽约,只为完整度过31岁。这一年,我又梦见了柏拉图式的情人。在梦里,当我再次站到旧金山歌剧院的舞台上准备演讲时,虽然强烈的聚光灯已照耀着我,但台下的观众也在淋漓尽致地表现自我。我讲了几句开场白后戛然而止,顿时出现令人害怕的冷场。因为我发现自己不知道主题,没有文稿,没话可说。我噎住一会儿好不容易才迸出来几句蹩脚的话语,试图幽默而又力有不逋。全场毫无回应。我苦不堪言停下来,然后再试一回,还是失败了。场内要么发出几声轻蔑的嘲讽,要么就是不苟言笑的沉默,深深地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我感到十分丢脸,在苦恼中努力消除遗憾。我开始谦卑地道歉,不合时宜地恶心奉承,恳求宽恕。这就过分了,人们开始厉声辱骂,吹口哨,大喊大叫,喝倒彩,这当中他们又站起来发生冲突,向门口蜂拥而去。我茫然无助呆立原地,眼望着混乱不堪的场面,心里想第二天大家会怎样谈论此事,反正我不能够走街串巷、出头露面了。当剧场完全清空和寂静时,我在舞台唯一的椅子上坐下来,不由自主把头埋到书桌,遮住要看的地方。不久,那个熟悉的梦语又冒出来呼唤我的名字,一扫心头的烦恼。
“罗伯特!”
我回答道:
“阿格尼斯!”
接着,我们游荡在夏威夷群岛伊奥山谷的一条鲜花盛开的峡谷里。我承认没有作何解释,罗伯特不是我的名字,只是我的笔名而已,一个让我心底充满爱的普通名词,可准确传达任何梦中用语。这个名字相当于“亲爱的”,但仅为一掠而过的梦里词汇,比白日世间所用词典表达的意思更友爱更亲近。不知道这些词为什么具有这种特殊含义,我们使用在任何已知语言中并不存在的词语,期待它们明示其意,能被我们准确理解。我的笔记本记录有几个字母,在一些未知语言中表示“亲爱的”,大概就是转化出来的带有额外含义的梦语。为此,我将乐意掌握它们,以便速记谈话内容。下面的字母即是其中之一:
“Rax oha tal.”
可翻译为——“当你接受称呼时,它会提醒你,我多渴望看见你的脸,触摸你的手,因为这使我舒适和安宁。”
这比醒着思考问题更敏捷,因为它根本不需思考什么,只是一种模糊而虚渺的迷雾,直到清楚地讲话为止。
我们徜徉在越来越远的仙境般的峡谷,一边互诉衷肠,一边采撷生姜植株开出的美丽花朵,试图重新绑成彼此佩戴的绶带和领结,尽管实际并不需要这样做。最后,我们坐在一棵树荫下,眺望葡桃藤攀爬的悬崖,不断抬头看天。白雾像飘动的围巾当空劈开,穿越眼前而过,剩下的在绿色山巅苍白无力地浮动一会儿才逐渐散去,如幽灵似的群岛漫游向太空深处。然后,我们又沿着草地边说边走。
“多么寂静、温和、宜人、安详啊!我从不厌倦。罗伯特,你是不是也喜欢这里?”
“是的,我爱整个群岛。毛伊岛,最可爱。我以前来过。你呢?”
“我也来过,不过那时还不是岛屿。”
“那是什么?”
“是sufa。”
我明白了,这指梦中用语“断裂的大陆”。
“土著人的长相如何?”
“他们还没有来,一个也看不到。”
“阿格尼斯,你知道吗?那是废弃了的哈雷阿卡拉火山,越过山谷,值得一看。”
“是啊,可惜被烧了。”
“你长途旅行的次数多吗?”
“自认为较多,不过来这儿少,但在星际旅行也不错啊。”
“那挺漂亮吧?”
她用几句梦语说“你愿意和我去一段时间的话,你会亲眼看到有多漂亮。”听起来含糊其辞的,就像现阶段的一种感觉,但我当时尚未在意。
突然发现她肩上歇有一只军舰鸟,我伸手捕捉,羽毛开始掉落,它变成了小猫。随即,小猫的身体开始缩成一个球团,茸毛直立,腿脚伸长,变为乌蛛。我去喂食,它却变成海星,我扔掉了。阿格尼斯说,不值得试着饲养此物,它太不稳定了。我建议轻轻摇摆,但她说摇摆就像休息,不会停留下来。她捡起一块石头,它变成蝙蝠飞走了。我对这些稀奇事情饶有兴趣,然而也就仅此而已,它们尚不能使我感到惊叹。
当我们坐在伊奥峡谷谈心时,一个肯纳卡人走了过来。他满面皱纹,弯腰驼背,头发花白,用土著语跟我们讲话。我们毫无障碍就理解了,以他特有的熟悉语音回答。他说自己有130岁了,还记得清库克船长,其被谋杀的情景历历在目,他亲眼所见,也曾帮助过。然后,他在我们面前露出了制造古怪的枪。他说这是自己发明创造的,用于射箭,但又填充弹药,安有击发装置,可射击几百英里。尽管他的说法似乎合理,挑不出一点儿毛病,却无论如何不能让我大吃一惊。他装填子弹后开枪把箭射向空中,箭一路飞奔上天,突然不见了。他接着赶路去了,临走时说那箭一个半小时后会落到我们附近,将钻入地下很多码,不在乎有岩石阻挡。
我掐算时间,我们耐心等待,斜倚在长满苔藓的树脚,两眼凝视天空。随着一阵咝咝声响起,一股迟钝的冲击力袭来,阿格尼斯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她一连串微弱地喘息说:
“抱紧我——箭从我体内穿过——把我贴近你的心窝——我害怕死——抱紧点——再紧点。天快黑了——我不能看见你。别离开我——你在哪里?你没走吧?你不会留下吗?我不愿离开你。”
她随后精疲力竭,似黏土躺在我的怀里。
场景顷刻改变,我梦醒过来了,发现自己和一个朋友正行走在纽约的一条大街上,大雪纷飞。我们说着话,对话中间觉察不出半点隔阂。我疑心自己进入睡眠状态时是否多走了两步,甚至满足于在不到几秒钟的复杂拥堵中闪现的梦境。我完全相信穆罕默德梦见70年开始于他碰倒自己杯子的一瞬间,结束在水被溢出前他及时抓住了杯子的一刹那。
我匆匆赶回住所,脱掉了衣服,准备好床铺,在笔记本上简要记下刚才的梦境。一件惊人的事情马上发生了。记录完后,当我一个劲地打哈欠,正打算去关煤气的眨眼工夫,我已昏昏欲睡,睏得实在不行。我又睡着了,又做起了梦。不知随即在睡梦中出了什么事,我又醒过来,然后又打盹,只是没有过多久,我想我还在步行。梦境在雅典——我尚未游览的城市,但我从图片认出了帕台农神庙,尽管为初见,却修复完美。我穿过城市,爬到一座面朝有点儿宫殿式建筑的草坡上,那建筑物由赤陶土构造而成,有一个似是而非圆柱的门廊,一排排科林斯式的槽列柱顶支撑屋顶。虽是正午时分,我却未见一人。我逐渐抵达房屋,进入第一间房里。房子宽敞明亮,墙壁是由着色鲜艳且带条纹的缟玛瑙砌成,光芒四射。地板铺设瓷砖,组成嫩色图案。我注意到一应俱全的家具和装饰物——我不该有的事或许醒来时要做——它们急剧地抓住了我,保留在我的记忆里;它们实际上还没有模糊,这一切发生在30年前。
有人来了——阿格尼斯。我看到她毫不惊讶,只是高兴万分。她穿着简朴的希腊式服装,她的头发和眼睛与半小时前在夏威夷群岛死去时的颜色迥然不同,但对我来说,她仍恰当好处地保持了我认识她以来一直小巧玲珑的自身美丽形象。她依然只有15岁,我再次回到17岁。她坐在一张象牙做的长靠椅上钩编着什么东西,松捻双股细绒线放在她膝盖上的浅色柳木制工具筐内。我在她身边坐下来,我们开始以平常方式聊天。我记得她死了,但事发时对我那么强烈和痛苦的烦恼、忧伤、辛酸现在都一股脑儿过去了,没留下丁点儿精神创伤。她回来了我感激不尽,对她离我而去的落寞感觉早已荡然无存,所以我不再谈论旧事,她也只字未提了。也许此前她曾经常死过,知道了不存在永恒之事的道理。因此,在我们交谈之外就没有什么足够重要的事情了。
每当想到那房子及其附属物时,我承认享有这品味、绘画、色泽和布置的主人就是长驻心底的梦想艺术家。在我醒来的时光里,我则是生活中受人指使的拙劣艺术家,甚至不能用铅笔绘制简单图画,也不善于用画笔和颜料绘制任何东西,不可想象这之前我的心灵眼睛除了自家房子还看见过多少建筑物。圣保罗大教堂、圣彼得大教堂、埃菲尔铁塔、泰姬陵、美国国会大厦,我都只是局部一瞥,仅能够在脑海中重现部分图像。对尼亚加拉瀑布、马特洪恩山和别的自然界熟知的东西也是这样。我未曾用心观察自己认识的任何人脸和图形。就在刚过去的不到两小时,我还看见家人在吃早餐,眼下却找不出他们的印象了,不晓得他们的长相了。正如我此前所写那样,我在花园小树林里很少看见小树,小松树的细长柳叶刀高过它们,可瞥见超出的用棕黄色木瓦盖A型小屋顶覆盖的白色乏味烟囱上半部分,一英里半外树木茂盛的小山顶被弯曲地劈开,宽阔的红色裂口光滑而有草地保护。我根本不能闭上眼睛完整地再现这幅图片,更莫指望依稀而飞快地想起长满草的弯道的任何一个细节。
我的梦想艺术家却能画随便哪个东西,并且完美无缺。他能画出各种色彩和树荫,做到精美真实。他能记得我以前见证的鲜明影像,包括宫殿、城市、小村庄、简陋茅屋、大山、溪谷、湖泊、天空、绚丽夺目的阳光和月光,或在雨雪交加中蒙上面纱的一阵狂风。他能为我之前的很有神的人物布景,逼真到可触摸,脸部表情丰富,有说有笑,有的唱歌,有的咒骂。我醒来时能够闭眼回忆这些人、景色和建筑物,不仅有总体视图,而且常见到细节。阿格尼斯和我坐在雅典的一个大房子谈心时,几个表情庄重的希腊人从另一端走来,热烈地争论着某事或其它什么,极有礼貌地经过我们身边,其中有一个叫苏格拉底,我通过他的鼻子认出了。一会儿后,房子、阿格尼斯和雅典突然不见了,我还在纽约的住所里,正伸手去拿我的笔记本。
在我们的梦里——我懂的!——我们似乎经历一段旅程,我们的确看见似曾相识的事物,人、马、车、狗、鸟、鲸鱼等是真实的,而非幻想;它们是活的神灵,而非影子;它们是不朽的,坚不可摧。它们无论到哪里都随心所欲,拜访所有度假胜地,引发各种浓厚兴趣,甚至像闪亮的太阳游荡在天边的荒野。我们行走时陌生的山脉在我们脚下悄悄移动,令人困惑的林荫大道通向大山深处的宽阔洞穴在我们身后关闭了,我们迷失了前行方向,我们被关住了。我们知道这点是因为这儿没有这种东西,它们必须出现在这里,因为没有其他地方。
这个故事够长了,我立刻就要结束。在我认识梦中情人44年里,平均每两年就会梦见她一次。大体上瞥见的就是这些,但她总是立即被我认出,尽管她是如此注重修饰自己,发型和眉黛都增添了更多的姿色,一眼望去让人不敢相认。她永远只有15岁,面容和举止便可明证。我也总是保持17岁,绝不会感觉老了一天。对我来说,她是一个真实的人,而非虚构的神,与她甜蜜又天真的交往已成为我日常生活最美丽最快乐的经历。我知道你要说她谈话似乎没有把理智放在首位,但你应该在梦乡听她说话——然后你会明白的!
一周前我看见她,只在须臾之间。她15岁,像通常那样;我17岁,而非刚迈进的63岁,并且在我入睡时相遇。我们在印度孟买观光旅游,还到了英国温莎堡,精美的雾霭像面纱一样蒙上高楼和城垛,泰晤士河蜿蜒而行,河岸绿草如茵,河水流经我们脚边。我说:
“毫无疑问,英格兰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国家。”
她满脸活跃,深表赞同,甜蜜而诚挚地答道:
“是啊,因为靠近海岸。”
倏地她就不见了。不过无所谓,或许她没能多讲什么,但全面而完美的陈述丝毫未损害与我谈话的对称性。
她把我带回毛伊岛的这一瞥,正是我看见她年轻时气喘吁吁的那一刻。当时对我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异乎寻常地生动、烦恼、忧伤、痛苦,超越梦醒时分我所知道的诸多人生苦难。梦中每件事情都比我们醒着时虚伪的自我苍白无力地仿造的模糊无趣而又染色的虚幻世界更加深刻、坚强、敏捷、真实。或许我们死的时侯,应该抛弃一文不值的聪明才智,以真实的自我步入梦幻世界。这会儿不能自控夸大其词和不可思议精神魔幻的不是我们的奴隶,而只是我们的客人。
译自上海科技出版社出版的《英美名家名篇选读.短篇小说》(汪洪章 宋梅 选注),原文《MyPlatonicSweetheart》(MarkTw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