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春波
大端午时,暴雨如注。溪水长流,小河猛涨,漫过猪腰子田,月亮湾绿黝黝的秧苗遭淹没,马道子一带的包谷林被狂风吹倒在地,山洪从玄天观顺坡而下,流向滚滚长江。突然,电闪雷鸣,从沟那边人家传出消息:廖建安回来了!
这在太龙镇也许是小事。虽然他自十六岁考取中专,每年都要返乡走亲访友,但一晃四十四年,没料到刚退休就落叶归根。那天逢场,小垭口车来人往,百货商店生意兴隆,黄桷树脚茶馆坐满闲谈的老年人,话题不经意转到建安身上。
“这年头说怪也怪,农村人向城里挤,城里人回农村住。”
“莫非有神经病哟,哪个愿意长住穷乡僻壤?”
“建安就回老家了。”
“他一个文弱书生,回来干农活?”
“说是要当乡贤,打造美丽乡村。”
“哈哈哈......”
雨过天晴,风和日丽,红苕藤铺地,芳草萋萋,树木枝繁叶茂。大清早,建安怀揣一本书,赶着牛羊上坡了,两条小黑狗前后相随。山谷人迹罕至,他沿童年走过的丛林小道来到乌龟滩,此处低洼,水草肥美,正是放牧好地方。三头牛和四只羊由他出款,让大哥刚买,均为幼崽,容易调教,成群结队,埋头吃草。建安坐上一块青石板,远望白云朵朵,近听溪流淙淙,回归自然,好不惬意。他随手翻看传世名作《瓦尔登湖,或林中生活》,这是美国作家亨利.戴维.梭罗居住乡间五年所写的散文集,个中意境契合此情此景。
夕阳西下,吃饱喝足的牛羊横七竖八卧地歇息,安然自若反刍刚咽的草料。黄泥坪升起袅袅炊烟,大嫂开始煮晚饭了。建安心底一热,顿感饥肠辘辘,跃身把牛羊往家赶去。二哥一家人早已入城买房定居,承包田荒芜成片。大哥大嫂也在城里租房住,接送外孙读书,偶尔回家种地。建安回来后,他们通常周末往返城乡间。建安住在二哥老宅,平时一个人生活,妻子退休后去外地,帮独生女儿料理家务。
入夜,万籁俱寂,皓月当空,星光璀璨。吃过晚饭,建安和大哥登上天楼,躺在竹椅里东拉西扯地聊天,大嫂收拾完厨房后早早入睡。
“一恒才划不来,原本身体棒棒的,有蛮力做庄稼,搬县城和儿子住两年,患上肺癌,命在旦夕。唉,还是农村好啊。”
“他住哪里?”
“山水国际。”
“那楼盘不错,依山傍水的。”
“他说住不惯,熟人少,邻里互不往来,又回石地坝了。”
大哥所说的一恒姓向,曾任十多年生产队长,带头吃苦耐劳,群众口碑不错。建安暗自想,一定要去探望,和他拉点家常,回忆过往岁月。
夜凉如水,蛙声不停,微风拂面。睡意来袭,兄弟分手,各返卧室。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建安就萌生新念头。他找到村主任刘绍均,建议引进大老板,先开发五千亩撂荒地。恰好,国家脱贫攻坚战打响,仙鹤村属全县贫困村,村委会正寻找致富门路,就委托他牵线搭桥,招商引资,发展经济。
建安穿梭在城乡之间,带好几拨人实地考察。忙乎大半年,总算有一家农业开发公司老总相中这里。老总姓万,人称万老板,早年与建安在农校同学,毕业分配农业部门,后辞职经商,从贩运蔬菜起家,逐渐盘活做强企业。
村民大会由刘主任主持。通知上午九点钟开会,等到十一点钟,会场只有几十人,全是老弱病残。村里近两千常住人口,基本上青壮年外出打工,留守不到三百人,以年迈体衰者居多,据说杀过年猪时竟无人按得住,搬得动。
会上,村支书向庭富作动员讲话:“乡亲们,我们村太穷了,小伙子媳妇都不好找。只有变苦熬为苦干,发扬愚公移山精神,才有希望脱贫致富!”台下所有布满皱纹的脸庞无动于衷。建安侃侃而谈土地开发思路。他说:“创办股份合作制,农民以土地入股,所需资金众筹,村干部带头,三年后分红。”听众仍是一片茫然。然后,万老板表态,愿意到此投资兴业,集资缺口由他解决。接下来集体签订土地租赁合同,大部分说作不了主,要与外出打工的儿女商量。会议不欢而散。
建安送走万老板,心灰意冷回到老家,屋里空荡荡的,哥嫂进城了,他也懒得煮饭,想看电视或玩手机,但网络信号差,只好翻阅书刊,可又胡思乱想。心情郁闷,夜难入眠。
第二天,建安独自去看一恒。他走进老屋院子,关门插锁,寂静可怕。这里原是生产队存放和分配公粮之地,儿时的游戏和欢乐仿若昨日,历历在目。现在,唯有一恒和照料他的女儿利蓉暂住。建安进屋后,只见一恒卧床不起,皮包骨瘦,却未输液,仅吃常备药治疗,疼痛难忍时注射杜冷丁。建安问怎么不住院,一恒说没用,空花钱,不如回家等死。建安悲从中来,赶忙掏送礼金略表心意,一恒客气着推辞,建安就硬塞枕头下面。他又举目一看,家徒四壁,蛛网密布。利蓉说少有人住,等父亲过世后,她也进城打工,女儿在读大学,打算留学英国,还得挣学费。
一恒感慨道:“我们这些穷山沟,后代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过去参军是一条门路,后来发现务工也要好些,靠刨土地富起来太难了。”
建安便提到扶贫开发的事情,一恒说:“得先把路修好,群众工作做通。”
离开一恒,建安大步流星找向支书、刘主任合议,决计民办公助,修建村组衔接路和人行便道。随后召开村民大会,这次出乎意外,几乎一致通过。立项得到镇里批准,上级拨款落实,农民集资到位,很快就开工了。家家户户领受任务,年轻人主动返乡,投入轰轰烈烈的道路建设。“要想富,先修路”,已经成为共识。建安和村干部走访各组工地,无不受到礼遇。大家笑逐颜开,在共同劳动中,结下深厚情谊。
苦战一个秋冬,终于迎来大变。每组能通车了,硬化路修到绝大多数家门口,落雨天出门不犯愁。万老板三天两头开着越野车在村里转,与老老少少混熟了。再开村民会议时,万老板说引进猕猴桃、百香果、油橄榄、芦花鸡等项目,纷纷点头称是,当场签下合同。建安和村干部又连夜登门做个别犹豫不定户主的思想工作,最终全面启动农业综合开发。
春天来了,布谷鸟的叫声依旧响起,但建安和村干部的心境迥然不同。万老板带领技术人员和老百姓一起,起早贪黑地忙碌在田间地头。满山遍野生机盎然,杜鹃花开得红艳艳的,空气清新,沁人心脾。又是一个逢场天,小垭口黄桷树脚茶馆照例坐满那些闲谈的老年人,话题自然离不开建安。
“看见没有,沟那边的变化大哟。”
“全靠乡贤引领,可惜我们缺乏。”
“听说他把家当拉回来了,真的要在乡下养老送终?”
“说不定。时代变了,脑筋得换。”
小旗山不语,马达河流淌,燕子斜飞,风儿轻诉。是啊,谁能说得清,建安走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