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珍藏的若干相集里,有一张人与狗的合照。那是黑子留在人世间的唯一影像。它乌黑的腰板挺直,招风耳和尾巴竖立,站在故乡的小桥头,忧郁的眼神望着远方。二姐和外甥媳等殿后,妻子和女儿向前迈进,跨过溪沟,准备爬山。时值四月,芳草萋萋,我回头看不见老家了,黑子还在尾随,不禁热流涌动,拍摄下这难忘的一幕。
刚安葬父亲,又各奔东西。我和二姐同返县城,大姐、三姐也已分散,二哥外出打工,只剩大哥在家。黑子别无所依,托付老大照料。人去屋空,似有所知,依依难舍,眼泪汪汪送我们一程又一程,直到我从小垭口乘车、二姐从观音堂坐船后,它才怏怏不乐回家,昼夜守护父亲坟堆。呼唤吃食,不为所动,时而呜咽,凄厉之极。没过多久,无影无踪,四处寻找,下落不明。
黑子本与父母同甘共苦。一个隆冬的早晨,父亲赶集李家坳,看见幼小的它被遗弃阴沟,浑身湿透,瘦骨伶仃,饥肠辘辘,寒风嗖嗖。父亲可怜,怀抱回家,母亲喂养,渐通人性。守楼护院,忠于职守,遇见父母,摇头摆尾。逢年过节,喜客盈门,活像主人,殷勤备至。母亲病逝,黑子流泪,趴地守灵,出殡哀鸣。它陪伴了母亲三年,又与父亲相依为命,度过七年最后时光。
父亲不愿离开故土,怕给子女增添麻烦,始终坚持独立生活。母亲离世,这可难为不会家务的父亲,可他还是亲自做饭洗衣。有时把握不好,煮一顿吃一天,黑子也不嫌弃。但凡逢场天,父亲就泡茶馆,听人摆龙门阵,黑子遛逛附近。中午进餐厅,点两个扣碗,喝一杯小酒,丢几块骨头,人与狗俱欢。夕阳西下,他留恋不舍离开乡场,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弯弯山道,黑子跑前跟后,重归空巢。
平素,父亲爱看书报,欲续宗谱。他视力微弱,常坐院坝柑橘树下,在石桌上阅读写作。即使卧床不起,仍然手不释卷。父母病重期间,黑子不离左右,深情守侯陋室。母亲中风,神志不清,父亲心梗,疼痛难忍,它眼瞅着,焦急万分,满脸悲戚,垂头丧气。母亲年仅76岁,父亲得寿84岁,皆由黑子送终。父母晚年孤寂,没享一天清福,儿女聚少离多,难尽一片孝心。
如今,黑子消失十六年了。每念及它,我便忍不住端详旧照片,浮想联翩。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黑子和儿女一样明白此间道理,所以送行时,面对远山近水,眼含离愁别绪。这是昨日的伤感,却让我刻骨铭心。因为忠义之犬,使人无地自容。我不再相信人是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相反,窃以为人要拜许多动物为师,至少可学狗,知恩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