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川端康成

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川端康成小说选》，一本百花文艺出版社的《川端康成散文选》，绝大部分由叶渭渠翻译，间杂其夫人唐月梅译作，陪伴我三十多个春秋了。每当我寂寞难耐时，便随意地慢慢翻阅，沉浸你的灵魂世界，美好气质，莫名哀愁，久不释怀。

你是山谷清澈、忧伤、轻缓的溪流，我爱黄昏读你的情感和生命，日落西山，月上柳梢，你的溪声依旧，白色的霭雾腼腆地在小溪周围的森林飘浮，空气清新、枝繁叶茂的山中之夜，再度沐浴光与影，更令人心旷神怡。我则似天涯孤客迷惘于支配命运的自然环境的神秘力量，仿佛一会儿做梦一会儿苏醒，不知依恋幻象还是现实，虽泪湿衣襟也茫然一片。寂寥的天际寒星闪耀，顿觉苍穹深邃的静谧，无助的孤单向我靠拢。

如你所说，人对死比对生要更了解才能活下去。幼年时，父母、姐姐和祖母相继病故；十四岁上，相依为命的祖父也溘然长逝，给你终生留下了创伤。而未婚妻的解约，生活的漂泊无定，增添新的苦闷与忧郁，使你逐渐养成感伤和孤独的性格，文学底色折射内心的痛苦与悲哀。我读过《伊豆的舞女》《雪国》《古都》和《临终的眼》《纯真的声音》《我在美丽的日本》，深为你的文字和思想之美所倾倒，可那清淡而朦胧的美，又饱含多少的血与泪。

在你辞世五十周年纪念日，我偶见你晚年的珍稀影像。长得精瘦，脸庞清癯，满头银发，眼神睿智，貌似仙风道骨，看海、散步、写字、抽烟淡定自若，但也独处无语，落寞寡欢，郁结胸垒，苍凉透背。此为你口含煤气管自杀前的活动剪辑，尽管未留下纸质遗书，视频却暗示死的讯号。你曾说：“自杀而无遗书，是最好不过的了。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一语成谶，果以绝命方式成就唯美主义，震惊天下。过去也有杰克.伦敦、芥川龙之介、弗吉尼亚.伍尔夫、欧内斯特.海明威等作家自尽，可没像你那样，视死若入美学和艺术的崇高境界。

你的小说和散文，表现出清淡而隽永、委婉而含蓄、质朴而敏锐的绚烂风格，不时抹上淡淡的哀愁和感伤，乃至东方的虚无色彩。叙事技巧高超，采用写生手法，使小说散文化，或散文小说化，展示了文学之美。我浏览着作品选集，犹如徜徉十里画廊，美不胜收，流连忘返。少年时，我迷恋你，不能自拔。你引导青涩的我走进文学殿堂，领略新感觉派和意识流的风光。

现在，我怀念你，仍笃信文学是人学，彰显人性的善恶，也属美学和心理学，注重艺术价值，强调运用象征，表现主观感受。然而，真正述说自我，很好了解自我，彻底辨别自我，又是多么困难。在所有职业中，艺术家是最能够吮吸自己的苦汁的，就像常年生活在冬季里，同人世间通常的幸福简直毫无缘分。这不是我的体会，而是你用生命践行的，文学创作的信仰。在文坛大师面前，我是何等肤浅和缺乏精神食粮，今后还得多读你，读懂你为缪斯女神献身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