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雨过天晴,我独步江南新区,站在翠屏山公园,夕阳斜照回澜塔,彩虹与大桥交相辉映,卡门周围绿树成荫,青脆李挂满枝头,梨子也鲜嫩夺目,红彤彤的三角梅盛开堤坝,凉丝丝的河风轻拂,水草的清香袭人,长江波平浪静,巨轮汽笛声声,两岸高楼林立,白鹭展翅飞翔,好一派平湖风光。
然而,面对母亲河,我思绪万千。仿佛穿越历史,又看见河流奔腾,浊浪排空,惊涛拍岸,众多木船扬帆涉险滩穿峡谷,父亲随纤夫们几乎赤身裸体,弯腰弓背埋头,吭哧吭哧,合力拉扯纤绳,湿漉漉的光脚踩在锋利的礁石或潮涌的沙滩上,留下串串足迹。他们冒严寒斗酷暑,风雨无阻,瘦骨伶仃,血泪汗大多榨干了。重庆、万县、宜昌、沙市、汉口,父亲常年往返港口码头,青春洒落大江和三峡中,竹索勒凹古铜色的肩膀,伤痕累累,晚年仍依稀可见,不忍目睹。可在艰难岁月里,他硬是咬紧牙关,负载生存的重压,气喘吁吁,养活一大家人。后来,他回家搞农业生产,特别吃苦耐劳,问及风餐露宿滋味,总沉默寡言。他暗自感叹,吃过扯船子的苦,世间什么苦也甜。
轮到我长大时,极少有木帆船,机动船穿梭往来,大轮船屡见不鲜。但并非随便乘坐,那是需要花钱的,许多人手头拮据。改革开放初期,我也羡慕观光外籍游客,他们倚靠船舷指点江山,谈笑风生,鲜艳的花纱巾纷纷飘扬,不时哈罗,向岸边洗衣姑娘打招呼。村姑们穿着粗布,羞红了脸,却忍俊不住眺望,直至船拖尾烟消逝远方。当时祖国各地,生活尚不富足。农民不愿离乡背井,偶有去沿海务工经商的,家人送一程又一程。守在贫困农村,普遍难以致富,挣扎于温饱线,若遇天灾人祸,就更苦不堪言。可大伙还是日复一日,辛勤耕耘希望的田野。
1980年,日本青年佐田雅志自筹资金,拍摄纪录片《长江》,据说六十岁才还清债务,不少画面被中央电视台纪录片《话说长江》引用。距今四十余载,我也近花甲之年,再度观赏时,依旧震撼心灵。最难忘主题歌《生生不息》:
“啊,当然要活下去,即便是如此渺小
啊,要一直向前义无反顾地活下去
如果鸟生于天空,鱼生于海中
那么在‘时光’的长河里
一定有我的诞生
……”
回首往事,为活下去,谁都不易。父辈住长江边,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但也历尽艰险,尝够人间辛酸,可不会怨天尤人,绝少内卷或躺平,始终保持本色,勤劳、善良、节俭、朴实、坚韧,养育一个接一个孩子,迈过一道又一道难关。父亲曾教诲,人生没有迈不过去的坎。有一位船老大祖居观音堂附近,家贫如洗,不幸病逝,后代繁衍,与我和妻子、女儿结为好友的,每逢碰见老父视同己出,关心成长,知根透底,为一代比一代强而欣慰。其实,沿江多属渔民出身,新中国建立后,则主要从土地刨食,筑梯田,栽果树,种庄稼,养牲畜,兴副业,日子逐渐红火。二姐嫁陈家坝,即我现在伫立的地方,成为郊区菜农。小时候,大人带我来玩,通常顺河道上行,赶旱路,长途跋涉,烈日炙烤,汗流浃背,却兴奋不已,越走越有劲,因为冷库肉饱口福,文峰塔能俯瞰全城,端午节举办龙舟赛,暑假在密溪沟嬉戏,还可结伴横渡长江。
如今,父母早已驾鹤西去,二姐哥也埋葬南山。唯有高峡出平湖,此段江河弯拐湮灭,不再风急浪高,更未发生沉船事故,城市面貌焕然一新。不过,新冠疫情期间,也曾被封锁。或许,这是对当代人的挑战和考验,将加快推动新的时代变迁。但不管怎样,长江敞开胸怀,不舍昼夜,流转不停。恰似《长江之歌》所唱,我们赞美长江,你是无穷的源泉;我们依恋长江,你有母亲的情怀。你从雪山和远古走来,又向东海和未来奔去;用甘甜的乳汁哺育各族儿女,也以清流荡涤尘埃灌溉国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