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恒姓向,是我旧日邻居,住在上黄泥坪,曾任生产队长,但人们习惯叫他一恒。因为他的幺爹是老队长,专属称谓就是向队长。一恒特别有孝心,自然不会与老辈子争名分,再说两人所处年代和行事风格迥异。老队长带领全队一百多号人,把集体生产搞得热火朝天,一脸严肃,一丝不苟,一身正气,一呼百应,享有崇高威望,令人敬畏不已。而一恒呢,接任于土地下放后,一家一户,各忙各的,谁在乎他?倒是他催收农税提留等,面对乡里乡亲,说话深不得也浅不得,只好嘿嘿陪笑,给人随和又窝囊的基层干部印象。
小时候,我与一恒少有交往。我考学离开穷乡僻壤,读的是地区农业技术学校,毕业分配则去本县抽样调查农村社会经济状况,优秀调研文章可通过县委政研室直报中央书记处农村政策研究室、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为高层领导决策当参谋和助手。一恒了解我的工作性质后,每逢我回家探望父母时,他都要前来反映情况,打听党和政府的政策导向,我也乐意把家乡作为固定观察点,将他视着辅助调查员,搜集整理各类问题,帮助农民鼓与呼。所以,我们无话不讲,经常彻夜长谈,成为忘年之交。
有一次,他痛斥乱收费、乱摊派、乱罚款现象,我听得义愤填膺,并作了详细记录。不久,四川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刘海泉率队专题调研农村“三乱”,点名要县农调队参加座谈会。队长出差,派我救急,彼时我才二十出头,初生牛犊不怕虎,上级问啥答啥,实事求是,旁征博引一恒提供的农民负担过重的鲜活素材,有理有据,省领导当即肯定和表扬,指示有关部门刊用我的发言材料,引起在场的原万县地委书记欧阳荣等父母官的赏识。从此,我一举成名,渐入党政核心机关,走上领导干部岗位,现退居二线。
然而,一恒远没有我幸运,他一直生活在老家。从生产队长到村民组长,一干便是十多年。大部分青壮年人外出务工了,剩下不少老弱病残和妇女儿童,几乎无人肯当这套脚的小组长,他却无怨无悔奉献着,组织修建公路,调解矛盾纠纷,促销农副产品,没日没夜操劳。卸任数年后,突患肺癌,家徒四壁,列为贫困户。本可报销医疗费用,他仍拒绝住院手术,临终独守破旧老屋。我去看望时,他兴奋不已,反复劝入院,说没法根治,与其花钱受罪,不如保守疗法。没过大半年,他寂寞离世,刚满七十岁。丧事简办,冷冷清清。我也公务缠身,未能送他一程。
在我书房,珍藏有与一恒等乡邻摆谈农事的唯一合影。当时,雨过天晴,他们薅秧田间,听说我归来了,休憩聚会院坝,一恒卷着泥腿,笑容满面。此前,由我参与撰写的一篇《万县农民在想什么》的问卷调查分析报告也被杜润生、王岐山所在的农研室编发,我更高兴。那是一个高度重视“三农”的时代,举国上下关注农村、农业、农民。我们相谈甚欢,照片记录了难忘的场景。后来,国家取消皇粮国税,打响脱贫攻坚战,鼓励生育孩子,大家再聚故乡时,谈及这些往事,又开怀大笑。
一恒埋在庄屋,斜对着连二田。春节挂纸时,我去寻访过。坟头覆盖草木,他沉睡近三年。述至此,我泪眼迷蒙,遂辍笔,惟愿他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