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环抱的九间屋后坡,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橘园,掩映着一处密集的坟墓。祖宗或本土人多埋骨于此,父母的灵柩也安卧这里。每年春节挂纸者络绎不绝,恍若远近闻名的风水宝地。
有一次,遇同姓老人,正闲聊往事,他突然说:“你的脚踩着六世先祖。”我大惑不解,他释疑:“很多上百年的坟墓被平掉了,不是场地受限就是运动毁坏。”我戏谑:“没想地下这么拥挤,早已城镇化,至少是三四线城市。”他也附和:“现在乡村冷清,阴间热闹非凡,老辈子常打堆。”
二十五年前,父母尚在世,交待身后事时,曾拿不定主意。父亲相中老屋旁的渣水凼,紧挨厨房,栽种芋头,阔叶郁绿,犹如一方荷塘。他说埋此闻得到油烟子,相当于打牙祭;听得见亲人谈话,才不寂寞;还可看家护院,帮助后代。岂料大哥扩建住宅,无法绕开,父亲只好忍痛割爱。
母亲病逝后,地理先生满山跑,难以选好址。路过九间屋,我望见这块墓地,问位置如何。晨雾弥漫,橙黄橘绿,他瞄罗盘,折腾一阵子,便回答甚好。给父亲汇报,他兴奋地说,九间屋是祖居,后面埋有祖坟,还有清朝知县,能陪伴祖先,当然最好啰。县官也是祖上,茔地宽,立碑高,刻有“皇清”等字。母亲落葬其侧,子孙祭拜完毕,有的辨认碑文,却斑驳不清,总搞不明白。
父亲临终脑袋清醒,遗嘱埋在母亲身旁。他怕我忘记,翻来覆去问:“死后埋哪?”我不厌其烦,小心翼翼道:“妈妈左侧。”稍微答错,即予纠正。父母遵从以孝治天下的古训,讲究死者为大,魂归何处似生前居所般重要。他们离世后,葬礼虽不太隆重,但栖息所在,九泉之下应无憾。特别是清明时节,山清水秀,芳草萋萋,翠竹林立,橘树荫蔽,桐子花开,百鸟啼鸣,春风杨柳,细雨缥缈,更像圣地和仙境。
在我心中,父母的坟墓是故乡最美风景,留恋不舍。每次探望,我都感觉他们笑脸相迎,十分亲切。周围的先辈和熟人也在招呼:“好小子,嘿,回家了!”我逐座抚摸青石碑,仿佛与之热情握手。当然,素有洁癖的向老大爷是不愿与我握手的,否则他会独自去河沟或溪涧洗无数遍手,仍嫌洗不干净。我便鞠躬行礼问好,他透过门窗点头示意,依旧穿一袭蓝布长衫,戴着黑色羊绒毡帽。
父母尊老爱幼,邻里关系融洽。我坚信在那边也有好人缘,贺房祝寿,宾客如云,把酒言欢,尽显农民憨厚纯朴的本色。然而,我最欣赏景色,纵使冬雪纷飞,也是银装素裹,春夏秋别提了,更是美不胜收。何况位于丛林,叶落归根,远离尘嚣,堪称世外桃源。
尽管我对父母的坟墓了如指掌,但每次步入林荫小路心存敬畏,庄严肃穆,思绪万千。现在,我也迎来暮年,可在他们面前,永远长不大的。其实,我们来自尘土复归尘土,只是人世间的匆匆过客,仅需一个最后的安息地。不必宏伟奢华,一定感人至深。因为生养之地,散发泥土芬芳,自然是美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