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人户

在故乡，相亲叫看人户，突出看，可谓约定俗成，颇贴切。小时候，农村穷，美貌不大值钱；殷实户，求温饱，多为择偶首选。诚然，姑娘也要对得起观众，不能太丑，否则就不会先看一面，初试不上。

通常，业余媒婆说亲，也有亲友介绍，热心做媒，没见过的，总先盼看长相，急欲心中有数，一睹为快，一见钟情。旧时婚俗，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亲当天才掀开红盖头，初识其人，无论像猫像狗也得认账。据传，村里有人偷瞧，门当户对，绣楼女似天仙，颇为满意，可成亲时调换，一脸雀斑，男方一表人才，吃哑巴亏。新社会恋爱自由，休想蒙混过关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普通百姓兴起照相，乡场上设有相馆，也有流动拍照，还让众人合影。三角架前，镁光灯闪，咔嚓一声，聚焦成像，黑白逼真。我祖父母在世，留下的全家福，便拍摄于院坝，看得清旧土墙，用床单作幕布，有两人站后排，使劲拉得平直。

照过像的人，是有面子的，无不兴高采烈，加洗多张，珍藏抽屉，轻易不示人，除非需要时。如写家信，随寄一张近照，卿卿若晤，慰藉思念之情，保存永久。至于相亲，无论标准照，还是生活照，必不可少。最初，媒人持双方挑拣的相片，一个花容月貌，一个飒爽英姿，转男女交换着反复端详，百看不厌，彼此合意，常期待赶场看真人真面。逢场天，精心收拾打扮，在集市，绝不单独接触，远远地，假装与旁人闲聊，暗暗瞟对方几眼。不经意间，目光交接，女子脸颊绯红，男者赶紧挪开，却忍不住，多看一眼，有那个意思了，各自保留照片，放贴心处，随时欣赏，还与朋友分享，纷纷评头论足。这时，担忧夜长梦多，媒人起劲撮合，张罗看人户，两方家庭，彻底打扫卫生，紧锣密鼓准备，若喜从天降，五福临门。

看人户可组织相亲团，邀七大姑八大姨参加，独具眼力，建言献策，人数不宜过多，尽量少添麻烦。一般选在节假日，如小端午，男方先去女方家，穿戴整洁，携带时尚的厚礼，圆尾猪肉、烟酒糖、面条、蛋之类，由媒人、父母等陪同，规模较小。女子家接待，有至亲好友，皆不约而同打量女婿客。小伙正襟危坐，不敢东张西望，说话轻言细语，恭恭敬敬，女孩迟不露面，暗自躲在厨房，帮助母亲煮饭。请客吃饭时，女孩不上桌，只是借端菜，悄悄瞄一眼。碰上小伙注视，窘迫匆忙，退回灶膛，隔一会儿添饭，依然害羞，低眉顺眼。不过，勤快贤淑的身影闪现，小伙心里又美滋滋的，离别时女方回礼，如草帽、洋布伞，更乐不可支。果然，大端午，竹林外，有犬吠，女方回访，带着礼物，浩浩荡荡。

这天，女孩也换新花衣，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头发梳理成长辫子，乌溜溜的，齐齐崭崭，扎红头绳。陪伴的成年女性多，刚在堂屋落座歇息，洗上一把热水脸后，老练女客忙碌起来，趁主人不注意，赶紧四处打探，鬼鬼祟祟敲粮柜、米缸、油壶，看窖藏的红苕、洋芋、瓜果和房梁悬挂的腊肉、咸菜坛子、柴屋、猪圈、羊舍、牛栏、鸡窝、狗洞，还与邻居搭话，了解气候、庄稼地、收成、人情世故、风俗等。男方毫不在意，热情好客，席间劝菜，拉家常，有问必答，恰如其分，充满欢声笑语。临别时，给女孩塞红包，赠送手表、首饰、衣服、围巾、鞋等。考察回家，汇总情况，七嘴八舌，有的说好，有的打破，权衡利弊，颇费思量，犹豫不决。表面上，以父母意见为主，实际上，女孩已拿定主意。若同意，便说全凭爹娘定夺；不愿意，回答还想留在娘家。

人户看成功后，开始谈婚论嫁。合八字、下聘礼、出彩礼、办嫁妆、定婚期、发请柬、迎娶等，媒人跑两头，巧舌如簧协商，生怕一言不合，婚事告吹了。尽管重男轻女，但男打光棍多，女孩抢手，是香饽饽。我读初中时，有一位女生，母亲早逝，没兄弟姐妹，只有老父亲，相依为命。她经常旷课，被带往各地看人户，结果未毕业，嫁到县城郊当菜农，令乡亲们羡慕不已。看人户，不仅看家庭，还要看地势，好地方如北上广深，很多人想去。正所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彼时的风气，山那边女孩，嫁往我的老家，我们沟脚女孩，嫁长江边农家，江边女孩，嫁至城郊，运气好，农转非。她从山那边的徐家沟，直接落户繁华都市边，逃脱种粮苦海，怎不震惊世人。

婚事谈崩，中途变卦，主动退聘礼，相当于定金。彩礼办嫁妆，则不好退了。遇小气的，纠纷不断，甚至清算鸡毛蒜皮费用，屡找基层干部调解无效，撒泼打骂，臭名远扬，影响其他子女婚姻大事。因此，看人户也看人品，为人处世如何，包括邻里关系，尊老爱幼，吃苦耐劳精神。对好吃懒做的，几乎一票否决。生产队有个单身汉，家境不错，曾打牌输了点小钱，败坏名声，连过婚嫂也不嫁她。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不惜转弯抹角托人，打听对方家风家教。大队有家人，看人户时作弊，借用隔壁家的畜禽，伪造六畜兴旺景象，粮囤下垫石头，貌似装得满满，岂料被人传开，女方闻讯断绝了往来，男方还吹嘘建新房呢。

当然，看人户更多是缘分，千里姻缘一线牵，媒人也很有成就感。结婚时，媒人不仅不随礼，新郎还包大红包，新娘也略有附加，聊表谢意。明媒正娶，皆大欢喜。从此，两个陌生的家庭成员，世代友好，成为相亲相爱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