谒马克思墓

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

何期泪洒江南雨，又为斯民哭健儿。

我要写马克思墓由来已久。尽管豪情也有过不似旧时的衰减，但当我乘车离开十里雾中的伦敦老城，转向它的北郊，徒步走进骤雨初歇的海格特公墓的时候，静静的艳阳照耀下的满目繁茂和清新，顷刻之间，又使我逐渐地开始豪情万丈起来，甚至有些感觉到压抑了。

四年前的一个学期，其时，我没有课，就利用这段时光来修改我的剧本大纲《马克思和恩格斯传》。而不久，尽管我本不是学哲学社会科学专业的，但因为的确缺少人手，加之我的所爱，就又要我开始着手准备上研究生班马克思主义哲学原著导读的课，主要是《共产党宣言》这样一类的经典。其实，他们原本知道我是乐此不疲的，于是就彼此答应着越俎代庖了。

此前的研究，为着剧本的关系，我一直在追逐着马克思和恩格斯这两个人他们生命的全程，而此时我只能把视野缩进到他们的最初的那段光阴里。不过，这对于我，便更加有了十分深刻而丰盈的收获。

这里，是富人的一个墓区。

他们之所以也把马克思安葬于此，我想，就是因为他们一直没有把马克思看作是一个终生穷困潦倒的人，这不仅包括他的友人，而且也包括他生前和身后的怨敌。在巴黎“《前进报》被逐，他的妻子为他生了第一个女儿，但还要带回国。马克思同科伦的朋友仍然保持着旧有的关系，他们给他寄去一千塔勒，这一点大大帮助了马克思。”这里就有与他所操之术不同的一个化学家萧莱马。甚至在马克思死后恩格斯还把自己家产的三分之一，留给了他还健在的两个女儿。马克思一生为国际共产主义事业，足迹几乎遍布欧洲二十多个国家。他要缴纳住房的租金，他要雇佣保姆，他要专注着著述，他要自费出版，他要旅游，他要疗养，他甚至要迅速地从这里离开而逃到那里躲避追捕。这些巨大的开销，都不是那些一两个富有的人和不富有的人所能够帮助他即时完成的，就跟当年孙中山先生逃离日本返回广州和北京一样，是需要无数人甚至一个接着一个的解囊救助的梯队。这是多么地可悲和可贵啊！

看来，人们对于金钱和真理，对于卑贱和崇高，对于愚昧和科学，无论在何时何地何种国度，其选择都是大致相同的。

丽日当空，一碧如洗。

这里不远的西敏寺的诗人角埋葬着《雾都孤儿》的巨擘。

这里埋葬着“电磁感应”的巨子。

这里也同样埋葬着《资本论》的这位世界级别的巨匠。

这里是世界上最具魅力的名副其实的富人家的墓地！

我的剧本本来是遵循着一个主题的，那就是真理。但我到来之后，我立刻想到增设一个副题，这就是宽容。英国当局那时不敢于接纳一个异乡人做他的公民，理由就是“社会动乱的怂恿者”(notorious Germanagitator)，而今天，这里是怎样的一个场景，一个国界啊！无论是繁忙中慕名前来的外国人，还是有闲中闻名前来的本国人和邻国人，服装不同，肤色迥异，而大家的目光和善，步履谨敬，几乎是可以异口同声地听闻到哪里的一根怀花别针落地的声音！

高将近三米的墓碑，像一块巨大的方砖，沉重地挫在欧洲，挫在这个资本主义世界的中心；而上面复原的正是那颗人类已经失去了的巨大的头颅，就像一颗太阳在发光，刚刚经过的雨水还在往下滴落。

这是 1956 年国际工人组织按照马克思墓前讲话的主题构思的杰作。上面镌刻着马克思的两句话：一句是“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还有一句是“哲学家仅仅用不同的方法解释世界，目的却是要改变世界。”

我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读过一篇课文《西里西亚的纺织工人》。

我在二十七岁又上学的时候，有了一种朦胧的感觉，这好像是“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一个图解。

我四十一岁时写作剧本大纲的时候，我终于寻找到了这佐证的一页，这使我欣喜若狂，“马克思跟亨利希·海涅很密切，诗人创造的高峰，多少应该归功于马克思的。马克思是《冬天的童话》《织工之歌》以及一些讽刺德国专制君主的不朽诗篇的教父之一。”

这里合葬着伟人的一家六口，也是 1956 年那时完成的。

当初的墓上只有一尊不大的花盆，里面生长着花儿——那就是那时保留下来的那张经典的照片。

《马克思墓前的讲话》已经被许多国家的教科书使用，已经被许多著名的传记使用，已经被全世界使用。

因为他概括了他的一生，最权威的最痛快淋漓地概括了他的一生，就像孙悟空那道画地为牢的金圈儿一样。这以至于使得后来的一切机会主义者，包括今天的无政府的自由主义者的一些杂耍儿，无论如何觊觎，如何无聊，都无从下铲。

临了，我们还看了一些远近知名不知名的墓。

有些已经开始剥落，开始倾斜，甚至只剩下一面裸露着的砖墙。紫燕和野花，杂草萋萋；蛱蝶不时飞起，嘤嘤嗡嗡。地面潮湿，蠕虫在迅速地爬过。

是啊，毕竟是已经拥有了一个多世纪的光阴了，有许多的显贵家族的后人也都开始无以为继了。守门人说，马克思墓地上每天都有鲜花和挽幛，有很多的还使用着中文，他是用一辆三轮车来定时进行清扫这些遗物的，否则就会积压下来。但他说他很喜欢做，他是退休又自愿前来做义工的。

马克思是人类的义工。

写《共产党宣言》的两个人，当时有一个还不到三十岁，那么年青！

命运却无情地折磨着他，夫人死了，女儿燕妮·马克思也死了。马克思还没有死，恩格斯就说“摩尔也死了。”

但你永远地活着，是一颗头童齿壑的童心！

你，还在午夜里继续缠绕着你的挚友，一定要赢他那盘永远也不可能赢他的棋。然后，就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我们离开了海格特公墓。

伦敦的市区雾气已经消逝得像一锅早已打开的蒸笼里的干粮，只有金光灿烂的教堂似的圆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