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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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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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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谷地

我家乡那里没有山,几乎是连丘陵也都没有的,只有一些突兀的平原 ;可我们还是习惯地叫它东南山西南山。等到我后来长大回家,我站在高地上才发现,其实,我家乡原来是坐落在一个谷地里的,只是因为人们在那里生活得太久且足不出户,所以才一直产生着这样不识庐山真面的感觉。这里先前一定是一条浩瀚无比的大河,汤汤地从亘古流放而来,但它不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才给我们留下了无边广袤的沃野,使我们开垦稼穑,教我们养育生息。我家乡,就宛如一块墨绿色的毯子,铺在麻将桌上,刚好打出去的一只骰子,孤零零地被搁在那片谷地的尽头。在我上中学的那年,附近有个叫伦河的地方,民工修水利还挖出过一头巨大的獴犸象化石。

我上中学的第二年,正值三年自然灾害的后期,百废待兴。学校食堂吃的东西,都是学生自己从家里辗转背过来的。有的学生小,还得靠大人,拿的也全都是些粗粮,主要是苞米碴子,就连高粱米都极少,菜蔬几乎是清一色的白菜土豆汤。不管家里有多穷,供孩子读书是大事。因此,尽管我家里那些人,比如,我父亲,我姐姐,我母亲,一个个的食不果腹,可总算还是可以保障我这个学生在学校读书不至于饥肠辘辘。因为没有足够的现成粮食,所以,每个星期都要从城里的学校坐火车回家拿下一周的粮食。到现在,我还不愿意度过我家乡那一段其实是很美好的春天的,那就是因为,在有一个这样的春天里,我和我的母亲之间发生了一件叫我终生都无法酬答的故事。

星期二的上午,母亲把两只刚刚煮熟的鸡蛋用凉水冲过一只,把鸡蛋皮扒净,说,“吃一个,拿一个,上学。”在我家,除了来客人,一般来说,是不能够吃鸡蛋的。仅有的几个鸡蛋,也绝大多数都是由母亲拿着送到合社换回几斤点灯用的煤油和几两豆油以及一包火柴什么的。这是用作生活的必需品,是不能够用作随便消费的奢侈浪费。

我自从上一周回家,便无端地产生了一个让母亲一生都特别失望的念头——我想辍学,而且在家里已经一直呆了两天。因为这一突发事件,家里都乱了。

我不仅被父亲用皮带抽了好几下,而且以至于夜里不敢回家,躲藏在一个打更人的马棚里。母亲嘴角也起了挺高的火疱,姐姐也有一两顿没有吃饭。母亲和姐姐星夜找回了我,母亲跟父亲说了一些什么,便把我安置在距离父亲略远一点的炕脚底下,让我睡着了。第二天我发现父亲连头也没回地就扛着木匠家什出外做工,姐姐看了我一眼也笑笑地下地去了。家里只有我和母亲。

我堆在墙角落里,见母亲拿瓢小心翼翼地从米缸里,深深地弯曲着腰脊,刮着缸底,舀出了一共三小瓢的苞米碴子,装进一个由枕头皮子改成的小口袋里,然后剪下一小骨碌头绳,扎好,说,“够吃一个星期啦?下星期不用回来,叫他们送。”母亲一边说着,一边端过一个酱碟,把鸡蛋蘸了,说,“吃,吃了好走。”

其时,我是想一定要逃脱他们的复学计划的,可当我看见母亲的那只大手,就像张开的老虎钳一样,正朝着我的肩膀的方向夹下的时候,我惊呆了。对我们,母亲在我的记忆里,她的母仪是做到了家的,偶尔有事情也顶多是板起面孔瞪我们一眼,平息而已。今天的动作是我平生以来所见到过的第二次。那一次,是我随了同伴拆掉村庙的片瓦跟邻村的小家伙角斗的时候,我鼻子出了血,母亲哄散了他们,把我钳回家来。我想,这一次也一定是大是大非的问题了。然而,母亲的“钳”并没有落下,而那只煮熟而且泛起无限香气的鸡蛋,却像我小时候用过的一只奶嘴一样,热乎乎香喷喷地贴在了我的脸面上。我的眼睛里顿时似乎有些潮润了,我感受到母亲着急而喜悦的心跳。母亲说,“吃,快点儿!下午的课程还能赶得上,我送你去,跟老师就说家里有事情啦!”母亲又把鸡蛋掰开,用哈气嘘了一口,说, “一点儿都不烫了,凉就不好吃,你不吃我吃啦?”我知道母亲是不会吃的,无论是到永远。可有时候母亲却是带头吃的,有一年挨饿,用甜菜渣滓包的酸菜饼子,是无法下咽的。母亲故意装作好吃的样子,连续吃,说,“你们不吃我就都吃啦?”在母亲的带领下,我们就是用这些“代食品”走过了那些令人不堪回首的艰难岁月。我觉得,父亲跟母亲不一样,父亲只是驱赶着我们做人,而母亲是既驱赶着我们做人又带领着我们做人。所以,对我们的教育,往往在父亲无可奈何的时候,就都由母亲来承担了,今天也亦应如此。我担心老师的责难,就果断地同意了母亲的意见,吃了半个鸡蛋,拿了一个鸡蛋,母亲夹了那一小口袋粮食,就一同上了西南山,上火车送我上学去。

山野都绿了,到处是春耕的人,散放的牛马在草地上啃啮着青稞,河岸下的小溪在冰凌下面静悄悄地流淌。阳光痒痒的照耀着,地气就如同海浪,泛起一面一面的春潮。

站在西南山上,我们回望着家乡,母亲把裤子挽了一下。母亲的这个动作我一生记着 :母亲有一个习惯,那就是暖和的季节母亲为了省事,总是不系裤腰带,高而肥的裤腰,一挽,就结结实实了。因此,母亲就又有了另外一个习惯,每当跃跃欲试的时候,她总是要挽一下裤腰的。母亲说,“你自己走吧!还用我,都是大小伙子啦?”

我自己走了。

其实,后来的许多事情,也都是我自己走的。

但此时,无论我如何挥手,母亲都不肯转身往回。在西南山上,母亲一直看着我走过铁路,走上月台,上了火车,就像一尊黑皮的桦树。那一条浩瀚无比的大河,那一条汤汤地从亘古流放而来,但它不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大河,最终终于地成为了我身后的谷地,成为了家乡,也成为了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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