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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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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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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命女人

张二嫂最近风风火火地,忙着给她儿子张三六操办婚礼。老幺一结婚,她就能享清福了。

她将家里的房子请人重新作了美化,里里外外墙面刷白,地面和屋外的场子也重新用水泥浇了地平。有人说,二嫂子,你好命哦。你这房子维修才几年,压根可以不搞,三六子他们在大上海,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将来恐怕会在城里买房。她说,不心强咋整?这都跟不上个人。我们老大老二结婚那时,家里穷,好在娃子争气,现在条件好了,都能挣钱,不风光体面些,恐怕会被人看笑话。再说,我们六儿给我钱了,他一个月挣四五千,不办漂亮些,对不起娃子。娃子在外买房我也不阻挡,能住进大上海那是他的本事,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己的穷窝,收拾好我们老两口住也舒服……

问话人就连忙催她快去忙,免得她将话题三扯四扯又扯到她妯娌头上。其实,她已经扯上了。

结婚不能当儿戏。“建平满收黑,除危定执黄,成开皆可用,破闭不吉祥”,这些老祖宗传下来的择吉规矩张二嫂得讲。

她起了个大早,去高望山请算命的刘瞎子掐算。邻村新茶村吴发满也经常帮人看日期,可她认为他是个半侉子。

儿子属虎,腊月初九辰时生的;媳妇属马,是五月十八半夜子时。刘瞎子说,不错啊,大相合,很般配,媳妇命好呢!这话使张二嫂的脸一下子堆满开胃的笑,要是笑能流淌,保准倾泻一地。张二嫂心想,不般配行吗?媳妇的属相是她千挑万选的。

三六曾与属羊的一个女孩谈恋爱,那女孩论气质、才貌不比现在这个儿媳妇差,而且还小一岁,就是因为不合大相,让她坚决给干涉掉了。她想,儿子属虎,羊入虎口,夫妻咋能恩爱一辈子?

刘瞎子掐了好一会儿手指,将吉日良辰定在十月十二巳时。张二嫂一听蛮喜欢,接口说,定到十月好得很,这样,喂的那头猪能杀了待客!请先生再帮忙看一哈,找哪个属相的人当“接亲娘儿”合适些?接亲娘儿,是结婚当日去女方家接新娘到男方家的重要女性,这个角色历来由形象好、气质佳、人品优、儿女双全、身体健康、能说会道的资深女性担任。

刘瞎子说找属狗或属猪的都行,张二嫂马上想到了她娘屋的叔伯兄弟媳妇,娘屋在溢水镇陈家铺,叔伯兄弟媳妇长得周正,能说会道,正好属猪。

走出刘瞎子家的院子,张二嫂就给她娘屋叔伯弟媳打电话。她说,娘亲有舅,爷亲有叔,我今儿是既接你们喝酒,二是还想请舅母帮大忙做“接亲娘儿”呢!弟媳说她十月间要去襄樊伺候女儿坐月子。侄女不是有她老婆子(公婆)嘛?张二嫂心里顿时不爽。弟媳说,她老婆子有哮喘病。

张二嫂悻悻地挂了电话,一路盘算着找谁当“接亲娘儿”。她把亲戚家门中属狗和属猪的都盘点了一遍,不是嫌这个长得丑,就是嫌那个长的蠢,或者是嫌她们不会说话。

回到家,看到丈夫张西昆正在煨火粪。这是她早计划好的,菜园子得多种菜,结婚搞合碗席,干湿菜都用的上,四大六小、六大六小的,得东西用。张西昆问她日子定在啥时候,她杵头杵脑地说,十月十二,得找属狗或属猪的接亲,娘屋兄弟媳妇说她十月要去襄樊伺候月母子,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还管那宽!张西昆说,这两个属相的人多了去了。看把你急的,他三婶不是现成的人嘛?她剜了丈夫一眼,说:我才懒得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呢。

“他三婶”,是张西武的兄弟张西泉的媳妇,也就是张二嫂的亲妯娌,名叫陈柳柳,生肖属狗,不仅模样端正,勤劳能干,做得一手好茶饭,而且初中毕业有文化,早年曾在村委会当过会计,后来张西泉发达了,她就只给工程队管帐。

张二嫂一直说柳柳是好命女人,这一点从柳柳进张家门前后的面貌就看得出来。柳柳原本清瘦发黄,可自嫁进张家后,脸面日渐红润饱满,身材越发凹凸有致。

早年间,张家家庭人口多,弟兄三个,上有二老,下有群小,带上柳柳,一共十二口人。柳柳嫁到张家来时,张二嫂都已是三个孩子的妈了。

那时,张家总共三间土墙房,每间房都建有隔墙,这样就正好把屋子分成了六块,父母及弟兄仨各一小间。为了接柳柳进门,父母与张西泉卧室作了对调,从堂屋后的隔间搬到做灶屋的隔间。大些的孩子们不适宜再和父母同寝了,就每晚在堂屋打地铺。

柳柳有个亲弟弟,而张二嫂的母亲却只生了两个女儿。张二嫂一直认为有兄弟,在婆家才长势。柳柳订亲时她就羡慕的不得了。

柳柳嫁过来时,她的弟弟正在二中读高中。那时候,周末只放星期天,学校也不提供菜蔬,寄宿生需要回家带菜。弟弟离宝丰镇较远,又不通车,每周回家不太方便,柳柳叫他每周末到自己家来。为此,还专程和弟弟一起回了趟娘家,将母亲腌制的酸辣椒和黄豆酱等搬来。

一个周六晚上,柳柳的弟弟来了,张二嫂煮了一大锅苞谷糊。柳柳看着,也没说什么。婆婆心强地说,今天晚上咋还做粗粮?张二嫂本来就吊着脸盆子,听到婆婆埋怨,她把碗筷往饭桌上一掼,说,粗粮饭也不好做。柳柳连忙打圆场说,二姐,我弟又不是什么客人,就跟自己家的孩子一样。张二嫂说,我没你命好,谁叫我娘不争气?没给我生个兄弟娃儿,在婆家就只能当“小媳妇”,我看这个家迟早分了好。张西武觉得不像话,就数落妻子几句。没想到二嫂站起身,说:我的命咋这么苦喔。张西武感到很丢人,猛地站起来要去揍他老婆,张西泉连忙拽住他。张二嫂觉得很难受,一屁股坐到地上,双脚又踢又蹬地嚎起来。

柳柳弟起身从墙上取了书包,夺门而出。张西泉和柳柳连忙追出去。弟弟说回学校。柳柳说,也好,让你姐夫送你去,并从裤兜掏出五元钱给弟弟,弟弟不接,她又转手递给丈夫,说明天让同学帮忙把菜带去。

柳柳噙着泪进屋。婆婆看到柳柳进来了,说,过不到一块去的话就分家。张二嫂从地上站起来,说,分家好,这个家迟早得分,现在这个家哪还像家呀?吃没得吃,住没得住,遇到外来的客,女儿还得回内屋,和我挤着一张破床。婆婆问柳柳啥意见,柳柳说没意见。二嫂就走到柳柳跟前,说,分家对你我都好,分了,你弟弟可以住进来。

家分了。二嫂买了煤球炉子做饭。公公婆婆年纪大了,跟柳柳夫妇合伙吃饭,大哥大嫂另行在堂屋角落搭个小土灶。

屋后有块地是张老二和张老三两家的“连判地”,分家前,地里苞谷已经收了,包谷秆子早已挑回家当柴烧了,只剩下预留行的黄豆。分家将这地块分给了兄弟俩,地块上下两端各栽了一个大青石作为“界判”,张西泉家的地在左边,张西武家的地在右边。

张西武去“连判地”收黄豆,看到张西泉正在另一头收,就在地头站住想跟张西泉打声招呼。自从闹分家后,这兄弟俩还没好好说过话。不是不想说,每次兄弟俩打照面,对望着动了动嘴唇,却始终都没有开腔。张西武看到张西泉只专注地收黄豆,他就没有喊,而是径自往下方走,放下茶壶、扦担和绳子,呼呼啦啦扯起黄豆来。庄户人家做饭烧柴草,黄豆秆子燃烧起来火力持久,这里人收黄豆从来不用刀割,而是用手一根根地连根扯。黄豆秆子硬,豆角长满毛毛刺,容易伤手。

听到地头有动静,张西泉朝这边看过来。看到二哥没有戴手套,他想起:小时候在农业生产队上,他和二哥为了给家里多挣工分,放学后帮父母扯黄豆,还没扯几根,小手掌就起了几个大燎泡,扎了很多芊子。二哥心疼他,把他背到溪沟边,把他的手轻轻地反复地清洗,又跑到岩头扯草药,放进嘴里嚼碎,敷到他手上。好几天,二哥还说口苦的不行呢。记得二哥还用手帕给他包扎了,那是二哥勤工俭学买的手帕,他自己都舍不得用。想到这,张西泉心头一热,就直起身,喊了一声二哥,问他怎么没带手套?张西武直起身,说,没买,就这几根黄豆,没得啥子。张西泉就朝张西武走过来,扯下戴在手上的手套递给他,说,我马上就要扯完了。张西武说,你扯完再说。

弟兄俩在地边的两颗挨着的白杨树下歇荫,张西武说,你二嫂是个“二架梁子”,说话没心没肺,你们千万莫往心里去,更要嘱咐柳柳千万莫和她二嫂一般见识。张西泉说,你这说的是啥话?嘴唇和牙齿亲不?可有时也会被牙齿咬那么一下子,不管啥时候,你都是我的哥。张西武说,就拿分家这件事来说吧,你嫂子做得有些过分,我们两个全手全脚的还好说,可大哥是残疾,你没看到我们每次不管说什么,大哥从来都不插一句嘴,其实他更觉得难受。我也不好过分指责你嫂子,这些年,这个家,她里里外外付出的也不少,心眼也不坏,只是总感觉自己命不好,就心强好胜成刀子嘴豆腐心了。伯和妈也知道这些,所以都忍着没理她。张西泉说,知道的,我们分家不分心,就像这树,看起来是两棵,可地底下树根盘一起在。

张二嫂头两胎都生的女儿,小女出生八天就送到山里人家去了,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肉,一想到这个女儿,她浑身都是疼的,好不容易生了个儿,还被罚款。大女儿初中毕业就没再读书了,不是她不想供读,是女儿嫌读书太苦,读不进去也读不下去。为此,她没少骂大女儿,她心里直埋怨自己命不好,说大女也跟她是一样的“鸡刨命”,都比不上柳柳。而柳柳命好,一生就生了个龙凤胎,没吃到坐月子的苦,她弟弟也顺利考入武汉科技学院。况且柳柳还当上了让人眼热的村干部。真是命好的人,运气来了门板都顶不住。

那年,村上缺一名会计,村委会在村上通过自荐和推荐的方式选人担任。要求有三点:一是热爱村务和村民,具有良好的道德和公德;二是初中毕业;三是会打算盘,诚实心细。村支书在会上一宣传,就有好几个人去报了名。柳柳这三点完全具备,和丈夫一商量她就报了名。

散会后,柳柳从陪嫁的箱子底拿出初中毕业证,正准备送到村委会去,她娘来了,说胸口疼。她就随手把毕业证放抽屉里,把娘带到宝丰镇卫生院检查。回来后,打开抽屉,却怎么也找不着毕业证了。她慌忙床头,床底,柜面,柜里,柜底,到边到角地找,就是找不到。她一屁股坐到床上,脑子嗡嗡响。这时,儿子从外边跑进屋,咕咕咚咚喝水。她叫住儿子,问,你拿了我抽屉的东西没?儿子摇头说没有。她拉着儿子再问,你要是拿了什么就给我说,我也不打骂你。儿子说,拿了一张纸。她一下子跳起来,问,拿到哪了?快给妈妈说,把妈妈急死了。儿子哇地一声哭了,抽咽着说,我在抽屉里找到一张好纸,折成了纸板。她问:那纸板呢?儿子说,三六子哥赢去了。

柳柳连忙起身,朝院子另一头走去,那是张二嫂两年前新建的房。二嫂正坐在门口剥葱,见柳柳来了,勉强欠了下身,问有啥事。柳柳问,三六儿回来没?二嫂说,找三六儿做啥,他还没放下午学?柳柳说,我的毕业证被娃子折成纸板了。二嫂说,我们三六拿了你的毕业证?柳柳说,等三六回来我问他。

正说着,三六背着书包回来了。她娘一把薅住他,问他拿了人家的毕业证没?三六说没拿,要是拿了不得好死。她娘见儿子连咒都赌了,连说,没拿就好,没拿就好。

柳柳蹲下身,问三六,弟弟是不是输给你纸板了?三六点点头。柳柳说,那纸板呢?三六打开书包,拿出一摞纸板,一个个翻,拿出一个,递给柳柳,说,就是这个。纸板已很脏了,灰土土的。柳柳接过纸板,拆开,果然是自己的毕业证。望着手中被撕为两半的毕业证,柳柳一时真不知如何是好。

二嫂见毕业证在儿子手上,他还赌那么恶的咒,气不打一处来,她破口大骂的同时,把手上的一把葱猛地一扔,起身就要打三六。柳柳回转身,连忙阻止,三六绕到她身后往开跑。就在这时,叮一声响,就听到三六子哭爹喊娘地嚎叫,回身看时,但见煤炉倒了,烧水壶滚在地上,热水泼了,三六坐在地上,抱着脚哎哟哎哟直叫唤。张二嫂心疼得不得了,免不了又哭嚎一大场,说柳柳要了她和三六子的命。

天刚蒙蒙亮,村支书敲门。村支书说村上报名的人中,最合适的就是柳柳。只要有毕业证,会计就非她莫属。柳柳说毕业证被娃子撕成两半了。村支书说,粘上给我。张二嫂心想,毕业证毁了都能成事,这个女人要不是和村支书狗扯羊腿就是真正的命好。

之所以给儿子取名三六,是因为三六是她生的第三个孩子,六和八,她认为是很吉祥的数字;不取八,而取六,是因为她娘家堂兄弟小名叫老八,犯忌;再说,她生三六后,被镇计生办罚款一千八百元,她给孩子取名三六,也含一千八百元之意。尽管后来计生办重新作出作出罚款八百元的处理。

镇上计生办来村里落实罚款征收工作,提到张二嫂超生费还没有缴纳的事,责成村委会如期征缴罚款到位。作为会计,柳柳责无旁贷,为把财务做好,她承诺负责催缴到位。

柳柳找到张二嫂,说,二姐,我今天来是与你商量,你欠的超生费,该处理一下。二嫂接过话,说,哪来什么超生?我没超生。柳柳说:二姐,这回上边可是要动真格的。

张二嫂心想,缴费吧,一下子八百块呢!不过,想到这,她马上就又换了个笑脸说,他三婶,拳头往外打,胳膊往里伸,都是一家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算积善存德,帮我们把帐抹平,帐在你手上,你扛到别人头上,帮二姐一把。柳柳说,那可不行,这个法,我不犯。二嫂见柳柳不肯帮忙,就说再等两天,三六过生日时大家一齐商量下!

二嫂杀了只公鸡,掺了半洋瓷盆构叶树耳子,和半盆青辣椒炒了招待大家。席间,刚喝了两盅门杯酒,她就开腔说,这些年我知道我有很多时候做得很不好,你们大人大量。别看我粗心大意,可我心里跟明镜样的。我这人是人好命不好,这回请你们来,一是喝两杯,二是三六子的超生费,是在还没分家前,上边就定下了的,不交恐怕是不行了,可要是叫我一个人交,我不服,也没得钱交,我们外头还欠很多盖房的钱,好不容易翻了身。要是上头封了我的门,我只好回老屋住。张西武说,老屋都已卖给大哥了,这话让大哥咋想?二嫂说,谁还要回那屋住?我是说,我这才盖两年的新房子,谁揭一片瓦都不行。我们三六子是在分家前就出生了的,他的罚款应该大家摊派才对,之前又没分家,劳动力都是一样地出,钱也是一样地用。二嫂还连问直问,大家说下我说得在理不?

三六的超生费最终由弟兄仨和老爷子一起四户均摊,一户二百元。老爷子率先拿出二百元交给柳柳,大哥也跟着拿出一百二十元,说请柳柳先借他八十元。轮到二嫂,她说:上午才把二百元给了盖房子欠的工钱,外边欠的帐还有好多一直还不上,三婶你就好人做到底,帮我先垫付一下。既然二嫂这么说,也算自觉,柳柳就应承下来。

柳柳直接交了八百元罚款。当二嫂看到柳柳拿回 “先进工作者”的奖品——两个红壳开水瓶时,二嫂说,这两个开水瓶肯定是收取我的罚款邀的功。二嫂一直也不提还款的事,柳柳每想到这事,气的牙痒痒,先还只偶尔提醒一下,后来也就只当没有的事,不再讨要了。

全国大力发展打工经济,村子里一批男人活跃起来了。一天晚上,张西泉对柳柳说,有个朋友在外地承包了一个矿洞的采煤,想约他一起去,并顺带找一班子农民工,由他当工头,他准备带上二哥,再约几个人一起去。柳柳说,你是个砌匠,附近有活路,跑那远我不放心。张西泉说,放心的,我做工头,不下矿井作业!柳柳说,二哥也不许去。

村上订的有好几种报纸,柳柳从报上看到反映农民工在外打工生活的文章。农民工基本上干的都是苦累脏险差的工作,她舍不得丈夫去受那份洋罪。矿洞透水、瓦斯爆炸、矿体塌方的报道,她看着就心惊肉跳,她觉得平安是福。她看到过一篇写农民工去黑市卖血染上艾滋病的报道。那次在村委会,有人说,究竟是卖血染的还是逛窑子染的,谁说得清呢?当时柳柳就想到弟弟那次回老家祭祖,听弟弟说他在某省调研农民工问题,其中一项就是农民工的性问题,确实有不少外出打工的嫖了暗娼。再说,二哥去能挣不挣到钱,万一有个差池,二嫂不要下他们一块肉才怪。反正无论出于这安全,还是那安全,他们要外出务工的事,她是绝不可能答应的。

张西泉没能出外务工,连带着没让张西武外出,张二嫂很不高兴,明里暗里不是嘲讽柳柳离不开男人,就是编作柳柳不知在村委会捞了多少油水,放着大钱不让男人去挣。

柳柳到底是把他们救了。几个月后,老三那朋友的矿洞就出事了。知道这事后,老三连夸柳柳是活菩萨。这事传开,村里人纷纷夸奖柳柳有见识,是天生的好命女人,能够逢凶化吉。张二嫂知道了,说不出话来。

镇上要搞村村通水泥路工程了。柳柳对张西泉说:我支持你去搞些承包,兄弟连心,其利断金,二哥人很实诚,把他带上。

张西泉顺利地承包一条路的铺路工程。在铺水泥路时,有伙计说,少掺点水泥,就这十几里路,就有得赚!张西泉厉声说,这路不仅关系党和政府的形象,也关系我张某人的形象,连我媳妇都晓得,你还跟不上个长头发?张西武把这事讲给老婆听,张二嫂说:人家就是好命,媳妇的屁话都当圣旨来听,而你只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在保证质量和工期的情况下,工程队铺的路顺利通过验收,得到一致好评。凭着良好的口碑,他们先后不仅顺利接揽了本地几项铺路工程项目,还将路铺到竹房三县去了。

张西武跟着张西泉一起也赚了不少钱,他把钱交给张二嫂时,免不了说下张西泉的能干。张二嫂一边数票子一边却说:老二能干?还不是因为他有个好命的女人。张西武指着二嫂说:你呀,我都没得嘴说你了,数着从人家那挣来的钱,还那样作贱人家。

宝丰镇兴起商品房,为方便儿子读书,柳柳家在镇上买了一套120多平米的房。在张二嫂看来,柳柳这女人真是命好得不得了,有的张扬的。麻衣先生说: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细眉过目、女为金声,水耳主富,龙鼻主贵,神相也。柳柳就是这等神相。

也许是融入城镇的缘故,柳柳渐渐显露出不可等闲的气质和本领来。这时的柳柳已经是要雨得雨,要风得风,如同盛夏的杨柳随风摆舞,曼妙婀娜。她频频出现在村子一切红白喜事、公开场合,短短几年,仅仅她当知客,接亲等都达二十多次。每次到村里来她骑着摩托车,天热时还戴着一副墨镜,一回村子,大伙儿就像众星捧月般围着她,问长问短,只有张二嫂不冷不热。柳柳呢,也越来越觉得张二嫂粗鄙不堪,不值得与她一般见识,对张二嫂也装作没有看见。

公公去世百日那天,张二嫂去村口的小卖部买火纸和鞭炮,看到一辆小轿车迎面开过来。还没看清楚是谁,车就在她身边停了下来,“二姐,到哪去?”车窗玻璃摇下,招呼就从车子里湿润地飘出来。二嫂这才看清是柳柳,这让她感到很不自在。她心里迅速冒出好多嘀咕泡,泡里又都是羡慕嫉妒恨的气——咦,她啥时候摩托车都不骑了?学会了开车?是买的还是借的?

柳柳问,去哪儿,要不要送。二嫂只顾想事,没听见。柳柳又问:二姐要去哪儿,要我送不?二嫂这才回过神来,正准备说去买火纸,可话到嘴边就改了,说,我看你二哥回来没,你买了车?柳柳说,嗯!不用我送,我先回了!就摇起车窗朝村里驶去。

张二嫂站在原地,车子已在柳柳家的房前停下,她才挪了一下脚。她去了小卖部,总共花了六块钱,用四块五拎了一敦火纸,一块五拿了一封“300响”的鞭炮。店主说:你多买些烧给老辈子,保佑你家四季平安八方来财。她将头一扭,翘起嘴说,保佑?都保佑他的幺儿子家里去了。

照规矩祭祀品拿到坟地祭奠。二嫂一到坟地就一声长一声短地号丧起来。她哭唱道,伯呀,我的那个伯耶,你咋那样地狠心,虽说是十个指头有长短,可你咋就那样地偏心……伯呀,我的那个伯耶,你咋那样地偏心,虽说你有三个儿呀,可你咋不能一碗水端平……

柳柳听着,暗自好笑,她烧了几张纸就转身回去了。在场的人明知二嫂这样哭有伤和气,本来还想劝几句,既然柳柳走了,就懒得理她,任她哭个够,这样她后边才会消停一些。火纸都化为了灰烬,大家准备返回,张二嫂立即止住哭声,扯起袖口擦了擦眼睛,还补充一句“伯就是偏心”。

公公在世时虽说是上了年纪,可是他会唱囍歌和孝歌。公公一年出场红白喜事就有五六十场,每次都能挣个百儿八十的。这笔账二嫂是会算的,她想,伯一年也有五六千块钱的收入,可是伯临死前,却只有两万三,这多年,咋说都不止。爹妈都疼断肠儿,肯定是给了柳柳她们。柳就是奸得很,要不然早年分家她咋会那好心,接收伯和妈?那次争议遗产,柳柳还说,很多帐自己算漏了,说什么爹每次出场,都随了礼,随礼也是水长船高的,还说什么爹抽烟喝酒、头疼脑热,给儿孙们发压岁钱都是要钱花的。柳柳就是得了便宜卖乖,啄木倌子披蓑衣——嘴壳子硬,怪只怪自己命不好。

张三六的婚期近了,万事俱备,只欠接亲娘儿。三六和女朋友从上海回来了,看到父母为他们准备得细心周到,就很开心。张二嫂看着也欢喜,可仍不时叹上一口气。

三六唱,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我心里。张二嫂此时正想心事,这歌词在她听来,好像唱的就是柳柳,就忍不住冲儿子嚷了一句,把三六给吓一大跳。三六晓得他妈妈肯定是又心烦了,就哄她开心,说,看到妈妈这样能干,高兴啊。张二嫂噗嗤一声笑了,儿子这样说她,她很受用。可是她嘴上却又是另一个话了,她说,好啥好?你妈再能干也比不上你三婶,你看人家又年轻又漂亮又能干,你妈就是个贱命烂命,累死累活再心强也跟不上人家。三六说,干嘛自轻自贱?你儿女双全,不愁吃穿、幸福健康的,哪会是贱命?张二嫂说,是啊,没啥好烦的,就是在想究竟请谁当“接亲娘儿”。儿子说,那还用想啊?三婶呗。

张二嫂在儿子肩上拍了一巴掌,嗔怪说,咋个和你老子一个德行?说实话,妈跟你三婶较劲了半辈子,妈就想争口气,她命再好,你结婚,我就是不用她帮忙。儿子说,咋会不请人家帮忙?即使不请三婶去接亲,我们还是要用三叔的车呀!张二嫂说,四辆车子我们都已经打听好了,清一色的黑色富康车。儿子说,我们已商量只请两辆车就行了,你儿媳妇老家路况差,轿车底盘低了不行。张二嫂说,那去请别人的越野车,我不稀罕他们的车。三六说,我已经请了三叔,他说车子包在他身上。

张二嫂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里,她干脆起来,在堂屋走来走去,坐下去又站起来,站起来又走来走去,好几次走到儿子卧室门前,又走回来。最终,她敲了三六的房门。她说,六儿,你还记得那年毕业证的事不?三六说:怎么又想起这事来了?张二嫂说:那年究竟是不是你三婶用开水烫了你?三六说:是我不小心脚绊动了绳子,把火炉子弄倒了,水泼到我脚上的,怎么怪起三婶了?张二嫂听了半天没言语,然后问,哪来的绳子?三六说,绳子是你拴抱窝鸡绑在炉子上的。

张二嫂回屋躺下,还是睡不着。张西武问她到底是咋回事,她说,柳柳就是好命。张西武笑着说,这还用说,你也不看看她是谁的兄弟媳妇!张二嫂说:那我咋只有这两下?张西武说:你有那么好命的妯娌,你还不是好命?还在想让谁当“接亲娘儿”的事吧?没有比柳柳更好的了。这些年,你想想,柳柳究竟是怎么对我们的,你忘了那一年大女子打猪草时脚被蛇咬了,是谁连夜赶回娘家请蛇医?伯和妈年纪大,是谁不辞劳苦地领着伯妈过日子?这些年我跟着老三挣的钱不少吧?人家要是跟你一样做派,还会让我一直跟着老三?张二嫂说,柳柳那么好心,咋从来不问三六结婚的事?张西武说,人家等你去请呢!话说回来,你不用些心,恐怕还请不动她呢。

张二嫂前前后后想了一夜。

天亮了,张二嫂怀揣上两千块钱,去找柳柳,她要先把欠柳柳的超生费给还上,再说上好多好多掏心窝的话,才好开口请他三婶帮忙。一句话,她要在请他三婶当接亲娘儿之前,先把她们两妯娌的亲给接上。

柳柳没有收张二嫂还的超生款,满口答应当“接亲娘儿”了。这有些出乎张二嫂的意料,又好像原本就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只是忽然意识到,有柳柳这样一位好妯娌,她其实也是真正的好命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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