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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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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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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备忘录

      

                    石 舌

小少年代,不知有国,只知有家。家在村里,村在心里、在父母大人的手里。国有风起,村必有潮涌。风轻风重,潮起潮落。我的世界里只有风平浪静,且短暂而迅捷。步入青年后,世风渐渐恶蚀,我便如风中的一片落叶,四处碰撞,是以尝尽人世间各种辛酸和炎凉。

行万里路,不舍的是故乡。古人云知耻而后勇,我无法勇,但若能铭刻于胸,也不失为一勇。故而,记录下一些故乡曾陪伴我以后成为独立人格的瞬间片断,聊以备忘。

         祠 堂 威 严

“天堑变通途”是人类征服大自然的写照。都江堰、南水北调,粤港澳大桥在一夜间将远在天边的港岛拉近至眼前,世界小到触手可及。人类从智人开始就想改变这个世界,可现实却往往被世界所改变。为达成天人合一,仓颉作书天雨栗,鬼夜哭,于是文明出现了。人们企图用文明来规范这个世界,并获得这个世界的认同,以仓颉作书的文字形式,记录下人类与这个自然世界里一些息息相关的东西。从风云雷电到生老病死,从封疆扩土到氏族繁荣,这似乎也符合着天理。它在告知人们,哪些是世界赐予的,哪些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章氏一脉就是采用这种方式来到这个世界的。

古代平民没有姓只有氏,国就是他们的姓,由皇帝封赐。大小各诸侯国对皇帝的赐国赐姓,总是耳提面命,感恩戴德。春秋时,诸侯雄起,相互吞并,纷纷自立为王。这时的姓氏也得以一再扩大。为巩固既得利益,人们开始向三皇五帝追根溯源,寻求永恒的智慧。于是,祠堂(宗庙或宗祠)出现了。皇帝建太庙,百姓建祠堂。他们一则奉天祭祀,祈祷福禄安康,另一则也在宣告其一姓一族的繁荣。跪拜祠堂就是跪拜天地,没有人敢逆天而行,也没有人敢对祠堂不敬。祠堂是一束四方聚集起来的光,上通天庭,下照未来。祠堂由太庙衍生而来,早在先秦时就已出现。太庙是天神的脚,无所不到,是人们扛在肩头上行走了数千年的天人合一思想。冥顽相嘱,宇化不灭。古书《释名》中说:“宗,尊也。庙,貌也。先祖形貌所在也。”这是宗庙或祠堂,是祭拜先祖挂先祖像的地方。《诗经-召南-米蘋》:“于以采蘋?南涧之溪。于以采藻?于彼行藻。于以盛之?维筐及筥。于以湘之?维锜及釜。于以奠之?宗窒牖下。谁其尸之?有齐季女。”诗中详细讲述了季女采蘋去祠堂祭祀的全过程。

据载,章氏一脉源自姜子牙后裔的“鄣国”(今山东东平),即鄣穆公。承天接地,日月四时黄道阔。然而历史在前行,人的脚步在前行。前664年,齐国灭鄣国。为保全一脉性命延续,鄣国“去耳成章”,是为章氏始。此后,为躲避战争杀戳,章氏人不断从南北方向往外迁徒,其中有一支南迁至福建一带。朝代更迭,四季轮回,繁荣时代下换来的是一拔拔章氏人辗转北归。人似大雁,来去都在故土路上。我的祖先就是从福建北归时,看到三门湾这块风水宝地,才驻足歇脚、开枝散叶。当年,始祖宠公怀惴《章氏家训》宝典,历百里之遥,自三门一路寻觅至缑城里状元峰山脚,见一神石,状如舌头,似天神矗立。宠公料定此石必定是通天神石,于是歇足建村,并取村名石舌章。托神石佑,世代章氏人不忘祖典,勤垦劳作。村人们约定:外出走亲访友在十里路以内,不得在亲友家过夜;赶集做买卖返村时,在十里路以内的大小便,不得随便在外解手,必须憋回家来当肥料。这种难听到近乎苛刻的训戒,竟然会被镌刻在寄忠阁和归思堂(还未成形的小祠堂)的墙壁上讼诵,弥久不变。年少时,我曾与同村人作樵卖柴。一日卖柴返回,走到黄土岭,我急于小解,被同去的村人喝回:“你父亲没教过你吗?”这一声棒喝,至今犹在耳边。那时的黄土岭离我们村刚好十里路。至元初贵安公代,村庄早已人丁兴旺、六畜齐全。为障显章氏一脉之繁荣,由贵安公发起,在寄忠阁和归思堂的旧基上开山修谱、筑造祠堂。

又因村庄处在海边,人多地少,常年遭受台风洪涝侵蚀之苦。远虑与近忧相叠加,是以先祖早早就在缑城里买下了多处田产,以防后代子孙受难挨饿。

祠堂奉太祖,挂家训,讲礼义。村中邻里每遇有不公之事起争执,双方都会异口同声道:“到祠堂门口去讲。”祠堂门口是公器、是公正公平,到达祠堂门口,就到达澄清非屈直的地方。这时,祠堂里自然会有年长的威望族公出来断是非,明道理。他们如鹤发童颜的智者,通古识今,一个“礼”字,足以让一切不轨者远避,仇恨者释怀。祠堂慈爱似父亲,听完儿女们的讼词,一番褒贬后离席,此时对错立明。败诉一方因有“专公共之利”怯怯而退,胜诉一方亦不因胜诉而趾高气扬。祠堂没有手铐脚缭,有的只是太祖世代沿袭的《章氏家训》和祠堂规矩。我曾数次躲在父亲背后,在高大威严的祠堂大门口,听父亲及族公们训斥和教导不懂事的村民。这种训斥和教导,一直影响着我离乡后在大千世界里的做人品格。

《章氏家训》与我国十大名家训并列。由先祖章仔钧的《太傅仔钧公家训》演变而来:“忠君上,孝父母。友兄弟,别夫妻。睦亲族,教子孙。继绝世,正术业。勤本职,崇俭约。励谦隅,谨言动。敦谦让,慎婚配。重丧祭,建祠宇。治葬地,立墓碑。置祭田,保阴木。禁盗卖,谨称呼。戒争讼,除凶暴。传家两字,曰耕与读;兴家两字,曰俭与勤;安家两字,曰忍与让;防家两字,曰盗与奸;败家两字,曰嫖与赌;亡家两字,曰暴与凶。 休存猜忌之心,休听离间之语。休作生愤之事,休专公共之利。吃紧在尽本求实,切要在潜消未形。子孙不患少而患不才,产业不患贫而患喜张。门户不患衰而患无志,交游不患寡而患从邪。不肖子孙,眼底无几句诗书,胸中无一段道理,心昏如醉,体懒如瘫,意纵如狂,行卑如丐。败祖宗之成业,辱父母之家声,乡党为之羞,妻妾为之泣。岂可入我祠葬我茔乎?戒石具左,朝夕诵思。”在威严的祠堂门口前,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村中有手脚不干净者避,行为猥琐者避,不孝敬父母、不友爱兄弟姐妹者避。“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这些人心存私利,祠堂不接受他们,《章氏家训》不接受他们,村口的那块神石也唾弃他们。“戒石具左”,祠堂不会去凶他们,他们却自然畏惧。

祠堂早年有田产,土改时废除。

在石舌章村的祠堂序谱里,有二个人是绕不过去的,他们是全村章氏人的骄傲。一个是章朴,明初时二甲进士,授庶吉士,是全缑城里科考学位获得最高者之一。后因收集著名理学思想家方孝孺文章,与灭“十族”案牵连被杀,其弟章宗简愿代兄死夜击登闻鼓也一同被杀。另一个是民国时期少将旅长章镜波。他出生于石舌章村上宅三房,是我国早期的同盟会会员,一生追随孙中山先生,拥护三民主义,长期扼守镇江。他一生主张实业救国,曾在家乡缑城里与人一起创办烟厂。烟厂的广告语上载有他鲜明的政治主张:“中国人不用外国货”,在当时抗击洋货斗争中起到过积极的作用。他的“船山牌”、“银山牌”和“天山牌”香烟在当地颇得好评。

记得儿时,邻村有几个壮汉侵入到我们村的状元峰山上偷柴,被我村民捉来绑在祠堂的大柱上。家训有示,借可以,偷绝不允许。族公们不打不骂,就是不给吃。至深夜,几个妇女偷偷去喂饭,当然也是族公们暗中授意的。第二天,遭一顿训斥后被放还。壮汉回去后不服,以为我们村小可欺,便纠集多人前来公开盗伐、抢夺庄稼。这一失德失礼行为,激起全村人的愤概。男女老少齐聚祠堂门口前,发下誓愿坚决予以回击。后在政府的干预下,虽未造成重大伤亡,但这个村的人却永远背上“贼”的骂名,在以后的若干年间,他们都抬不起头。

我出生时,赶巧碰上文化大革命。那时的人头脑像是被瀼了鸡血,都是保皇派,都在喊“万岁”,却形成水火不容的两大派。他们打、砸、抢、烧,要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在农村,祠堂则被当作万恶之源予以铲除。仅一夜间,凝聚着千年文化的祠堂就轰倒下,该拆的该毁的都被拆来烧掉毁掉。只是,颂传的《章氏家训》却早已印入人们的脑海,拆不走也毁不掉。父亲曾因早年参加过农会和土改工作,成了另一派批斗追查到底的对象。父亲只得四处奔逃、躲藏,常常夜不能归。有时父亲也会在月黑风高的半夜翻越院墙进屋,与母亲见个面,看一眼孩子就又匆匆逃离……。

“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如今,祠堂重建,如新衣上妆,分外妖娆。祠堂门口前,村人们祭祖先,拜天地,行千年之礼。大门上镌刻着先祖的命像,再次掀起传承华夏文明之风。祠堂一刀一威严,一划一礼义,仅此而已。

        祠 堂 潭 故 事

祠堂建在村中央,天(乾)南地(坤)北向,座北朝南,气势恢宏。村民绕水而居,村中屋舍围祠堂而建。紧靠祠堂左前方有一池塘,正是先天八卦图中的东南兑卦进入,以水攻火。故,祠堂自建成数百年来,从未有过火灾。想必当初先祖建祠动土前,一定是参考了《易经》中的八卦图像的。

潭本无名,因紧靠祠堂,又属祠堂卦象,故名祠堂潭,沿袭至今。查寻祠堂潭水,源自村西口大白溪,另辟溪径汨汨而来。大河涨水小河满。小河细小、澄澈,终年不涸。河水一路欢快来到祠堂潭转个圈后又径直往村东而去,这是先祖的智慧,开沟挖渠。祠堂潭非池塘潭,却又确系一池塘。祠堂潭中央水深一人多,长宽各有数丈,淼绿幽深。北面是沿河而筑的无皱褶的村大街,由细小的石子铺成;南面是村民屋场柴门进出的小道,也由石子铺成,我们熟悉但很少去。东西两边为祠堂潭水的进出口,常年供村人们浆洗不辍。潭面四周有千屈菜、黄菖蒲、梭鱼草、荇菜等一些当家花旦站立,夏日翠绿悠悠,令人刮目。潭底下有金鱼草、苦草和灯笼草等生长,淼绿、肥硕。这些水下草还是上好的猪饲料,不时有村民在潭里采捞。鲫鱼、鲤鱼们穿梭其间,羡煞村人。但是,这些景观我们并不在意,我们只顾在祠堂潭浅水边疯玩、疯跑,哈哈大笑,快活极了。

如果说水是生命之源,那祠堂潭就是全村人的魂。夏季来临,我们这群孩子就一天也离不开祠堂潭。我跟一个同岁的玩伴章会(也是第一次相识),像泥鳅般整天都泡在祠堂潭里面。像大人在浴室里泡澡,似是要把祠堂潭的水泡干。我们赤脚光身,从祠堂潭的上水区游到下水区,然后又从下水区爬上岸沿着村街跑回上水区,再跳入潭里游向下水区。如此反复,直至天黑。像是比赛,可又没有裁判。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知道这样做很快乐。跟在我们屁股后面的还有同村四五个同龄的孩子,他们也一样跟着我们做着相同的动作。要是谁不让我们去祠堂潭游水,那是万万做不到的,就算是凶狠的父母拿着毛竹扫丝也不得行。为了管牢我,有时父亲会让母亲专门在家看管。可那又怎样呢?母亲又不会拿毛竹扫丝抽打我。乘着母亲回屋拿针线做缝补,我吱溜一声,就滑入祠堂潭了,母亲只得站在院门口大声喊道:“当心!当心!”这时有年青村妇走过街,边看我们边哈哈大笑,对母亲说:“嫂子,看那大灯笼!”我们就当没听到和没看到一样,因为我们根本停不下欢乐。太阳即将落山时,大人们从生产队的田地里劳作回家。这个时候是我们玩的最凶的时刻,因为马上就要天黑,马上就得回家。人类自从有亲人豢养开始,就有了家。家不但是避风的港湾,也是生命的原点。小时侯,我有父母亲人就有家,现在独身飘泊就没家。

夕阳西下,这时侯劳作而归的大人们陆续回家。他们有的会走过来拦在村大街的中央,不让我们过去。这时我们就立刻停止了追逐与欢笑,呆呆地站在街中央。这时,我们低头瞅瞅自己的身体,一丝不挂,两腿间的小鸡鸡像“两只灯笼”吊挂着,难看死了。此时,强烈的羞耻心油然而起。街边有公鸡带着母鸡在觅食,时不时发出“咯!洛!”声,似乎也在笑话我们。我们只得用双手紧紧捂住小鸡鸡,一脸的羞色。这时,大人就蹲下身来,轻轻捏捏我们的小鸡鸡,然后又摸一下我们的头,说:“唔,快长大了。”然后放我们过去,我们脸颊飞红,作鸟兽散。

后来我一直很奇怪,当时顶多五六岁,那么小,不知道男女之别,更不懂男女之事,为什么突然会对性器官的裸露感到羞耻?难道是人性瞬间的苏醒?我想,这显然与生命成长有关。身体是生命的载体,身体随着生命一起成长,生命旅程的每一个阶段都有相应的需求和向往。人之初的羞耻感是人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初次相逢开出的花朵。至于后来的变化,就像娇羞的花朵盛开之后必然凋落,变为坚实的果粒一样,完成生命的轮回。但羞耻感永远不会消失,只是在某些时候藏得很深而巳。

上学之前我都一直赖在祠堂潭里。这不单是说整个村子就数我家离祠堂潭顶近(柴门口就是),近水楼台式的拥有,也不单单是人类的天性使然而使我夜以继日。我想,更多的是像阮小七那样对水特有的搏击和认知——近似鱼和水相容合的那种搏击和认知。以致在我后来漫长的人生道路中,一直就以这种搏击和认知傲视世界且毫无惧色。夏天,我就像泥鳅一样粘贴在祠堂潭里游来游去,乐此不疲;冬天,整个祠堂潭都结冰了,我仍然会在祠堂潭里破冰洗脸洗脚,而绝不用母亲为我烧好的热水。此事直到结婚后我才放弃用冷水洗脸洗澡。可以这样说,水是我人生意义上的第二生命。

现在来说说我在祠堂潭里练就的独门绝技——踏水过江——一个猛子扎入水底,而岸上的人却又无法觅知我踪迹的浪里白条似的本事。这本事得益于我们家四哥,或者说师付。四哥在水里的本事在我们那一带是出了名的,尤其是在炸香鱼这方面。那时的大白溪上有许多香鱼,很珍贵。它灵敏、警觉,活动在清澈的浅水滩,岸上稍有风吹草动便循迹不见。被捕上岸的香鱼,色泽鲜亮,光滑如少女胴体。炸香鱼时,凌空抛出的炸药须得在贴到水面的那一刻暴炸,过早或过晚都不得行,那是在毫秒之间。四哥就是掌握了这毫秒,所以四哥成为了我们那一带炸香鱼的高手。有一次,四哥向父亲打听浪里白条是谁、住在哪里(当时他还不知道《水浒》),说是想要去较量一下。像祠堂潭这种浅水塘四哥根本看不上眼,他只在外面像村口大白溪那样的大江大河里踏浪。许是他看到我每天在祠堂潭里折腾符合他带徒弟的要求了吧,一天黄昏,四哥从生产队里收工回家,来到祠堂潭的上水区,一个猛子下去,我和玩伴们都站在潭边齐声高喊“加油!加油!”但好长一阵子过去了也不见四哥冒泡,我们都着急起来,我都快要哭出声了。这时,只见四哥在祠堂潭对面的梭鱼草丛中冒出头,向我们挥手。我们一下子就把担心抛到脑后,纷纷叫喊着钦佩起四哥的本事大。只见四哥又一头扎进水里。这次,过了更长时间,四哥才在我们的脚边露出头,手里拿着一只大螃蟹,足有我吃饭的碗口那么大,张牙舞爪。四哥将我牵回家后,将螃蟹洗干净,母亲加了豆瓣酱一起放在饭镬里蒸。这顿晚饭我吃得是从未有过的香。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四哥偷偷教会了我自由泳、蛙泳、蝶泳和仰泳,还教我如何披风斩浪,如何潜水抓鱼。经过练习,我第一次以自由泳的姿式游到祠堂潭的对面,真正体会到了游泳的乐趣。当然,要做到像四哥那样从水底抓螃蟹还是有距离的。

村内有祠堂潭,村外有大白溪。村里的男丁生来就与水结缘,个个都是浪里白条。

然而,水能载舟也能覆舟,祠堂潭也深藏危机。能驾独木舟能游水又怎么样?村里许多的大人小孩都曾在祠堂潭里被蛇咬过、被水溺过。命虽捡回,但只要人们一聊起祠堂潭总是心有余悸。有一天,因中午落过一场不小的雷阵雨,傍晚时,祠堂潭水势猛涨,潭水也由清绿翻黄,旋涡一个接一个,像吞噬人的口。每遇这样的天气我就躲在家里,生怕被洪流卷走。父亲是队长,每天总是早出晚归。那天,他回家前照例到潭边洗脚。突然,他看到有个小孩从桥洞中被河水冲出,在祠堂潭里挣扎着。父亲连衣服都没脱就冲了下去。因水流湍急,父亲几经翻滚,才将小孩抱上岸。这时的小孩已喝了好多水,连肚皮都鼓出来了。父亲边按压,边让小孩将水吐出,直到吐完肚子的里水,才抱起小孩将其送回家。原来,小孩是在村西口洗澡时不慎滑落到小河里,被河水一直冲到祠堂潭。当时天色将晚,祠堂潭四周无人,若不是父亲赶巧碰上,这小孩也没了。

长大后发现,祠堂潭像极了人生,有诱惑也有风险,一不小心就将是致命的。

         花 坛 人 生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起八卦,八卦定凶吉。我国从东南沿海到中南腹地的大片区城,大凡稍大一点的村庄都离不开两样东西:一是水,二是花坛,似同现今生活小区里的聊天室。水镇凶,花坛镇宅。故而,先祖在选址建村时,必先考虑这两样,再施以八卦,按卦象动土。

石舌章村也有花坛,紧靠祠堂潭,平坦宽敞,呈方形。花坛里无花,却有一棵三抱古障,枝柯虬曲,浓荫蔽日。花坛四周铺有石板、石条和石凳子,光滑锃亮,供村人们早中晚在此憩息与交流。当春光也染上了祠堂潭里的千屈菜、梭鱼草时,耕牛犁田的长长的哞叫声唤醒了沉睡的村庄。鸡一声狗一声,乡村的早晨次第展开。年轻人都争先恐后到花坛来向老辈人讨要种田经验。花坛是全村人的花坛,男人们的天下。抓季撒种,翻土治虫,这些都在花坛定夺。父亲总说“季节不等人”。活虽平常,牵动的却是全村人的四季轮回,日月光阴。哪家有起椽造屋,婚伤嫁娶,也都到花坛来拿捏。祠堂门口一时半会儿难以决断的事也会在花坛评说。至于家长里短,社会时事都是闲聊。又比如谁与谁家媳妇有染,谁家的牛偷吃了谁家的玉米地,作价赔钱还不依,那都是后话。聊得最起劲的当属村里外出的人谁谁升官当局长啦,谁谁赚了大钱准备回村造别墅啦,今年又比去年多了几个大学生啦,等等。讲的是眉飞色舞,一清二楚。

唯独讲不清楚的是村里的状元,有的说章朴是状元,有的说章鋆是状元。虽然我曾数次解答,章朴是明朝二甲进士,离状元还远,但在全缑城里的科考学位还是数一数二的。章鋆是清朝咸丰皇帝的“钦定状元”,宁波府人,到村里来拜过祖,但非本村人。可过段时日,他们论起状元,又要吵,都死活不认帐。家住祠堂后的老爷公指着我鼻子吼:“不是章状元,又为何被杀头?”他说的章状元是指章朴,他总将方孝孺与章朴搞混。我又只得耐下心来将方孝孺被灭“十族”的事与章朴被构污致死的事仔述说一遍。他在石头边上敲敲烟斗,虽未应声,也算默认了。他总为像章朴这样的章家人被杀而耿耿于怀。

花坛是天,是放之海内皆准的天理;家是地,最大的家理也得放之于天理下暴晒捶打,家理替代不了天理。

晚年的父亲都在花坛上度过。每天凌晨,父亲清朗的咳嗽声,如同他宏亮的声音一样,准时准点在花坛上空响起,回荡在整个村庄。出门做早活的、赶集的、做早点的、做豆腐的,一个个都因这宏亮的咳嗽声响起而纷纷起床忙碌。犹如当年生产队集中劳作的吹哨声。一杯浓茶,一声咳嗽。喝的是生活,咳的是人生。母亲试图想阻止父亲一早就去花坛,说外面霜寒露重,易着凉,可父亲一次也没听过。他已把花坛当成生产队的战场,把咳嗽当作自己年轻时的吹响的号角。后来,母亲为父亲缝了一只海绵座垫,让他带上。桌上,一杯茶,一只座垫,父亲只拿茶杯,不拿座垫。他觉得他还没老到要靠海绵座垫来支撑身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光阴终于带走了父亲。数年后,村人们都还一直在念叨花坛上父亲的咳嗽声。

事实上,父亲自从加入农会组织开始,便将自己交给了公家,交给了党。土改、“三-五”反、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文革及至分田到户。风云际会,每一次的社会变革父亲都带头在前,摇橹划奖,像个时代的弄潮儿。砥砺前行中,唯一不变的是种在父亲骨子里的一心为公的思想。青衫汗马,归来仍少年。

分田到户后,花坛更热闹了。每个人身上都像是被注入了魔力,一到晚饭后,就七嘴八舌熙熙攘攘往花坛里涌。他们的脸上绽放着从未有过的笑容,纯情而欣慰。这样的满满幸福感说到底是来源于田产到户后带来的温饱。温饱使他们挺直了腰杆,并拯救了缠绕在包括父亲在内的几辈人身上的苦难。他们此刻涌向花坛,除了自身上的庆幸,更多的则是为了获取更多一粥一饭以外的信息。这样的信息多半来自村办企业的招工。招了工就可脱离农门,就是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像村支书那样。

科是村办企业的厂长兼村支书。某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他来到花坛,坐在石凳子上不是向老辈人请教道德礼义,而是不断宣扬他办厂之苦和他当“官”(他坚定地认为他是官)之苦。改革开放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在我们羡慕“万元户”时,科已是百万元户了。由于政绩斐然,他被评为“浙江省百名办厂能人”,省、市、县三级的人大代表。他站在花坛,那就是一道耀眼的光,一道闪烁着功成名就的带着金钱的光。事实上,从被评上企业家那一刻起,他就忘记了生养他的土地,忘记了那个曾经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自己。荣耀把他送上了天,他以为他就是在天上飞的那个仙。更不会懂得,一个强大的企业必得有坚实的文化和高质量的管理来支撑。于是,在他身边,谄媚者成群,尽心尽责者离席。那样的结果只能一个,昙花一现。那时,父亲他们就怀疑他“心术不正”。一个合格的党员干部是绝不会在群众面前诉苦的。果不其然,没几年功夫,一个好端端的村办企业就被他折腾到倒闭,那些被招工而“脱产”的工人们,只得又回到自家的田地里去脸朝黄土背朝天。不过凭良心说,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能做到一年一百多万的工资散发到村民手中,这对整个村庄还是有贡献不少的。

一个灾难的来临源于它日积月累的恶习。自村办企业倒闭的那一刻起,村庄便乌云蔽日,魑魅魍魉,恶浊升而正气斜,花坛上的天理被膨胀起来的黑恶击得粉碎,一股由黑、恶、贪、黄、赌、毒堆积起来的厚实的黑幕笼罩住整个村庄。在随后的这些年里,弱肉强食成为常态。难怪人们在背后议论,石舌章村就是奥门,就是拉斯维加斯,就是金三角和黑手党。村庄满地污垢,仿佛在一夜间又回到了解放前,良善与正义被黑恶辗压在地底下呻吟。

良善的村民心里有一盏灯,希望能照亮现实。柏拉图说:“一个人只有接触到更高级的文明,他才可能认知到自己的愚昧和丑陋”。也许是,但也许不是。在我看来,如果说是,难道今天高度发达的社会主义文明还不够高级吗?如果说不是,那除非是说在这些邪恶人的眼里愚昧不是愚昧、丑陋也不是丑陋了。还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在党领导的这个社会主义大家庭里,石舌章村是被政府取蹄排除在管辖范围之外的村庄。

曾走过无数辈人的花坛,如今,早已淡出人们的视线。只有偶尔从古障树上掉落下来的落叶的嗽嗽声,还在诉说着当年的人伦天理。“人有善愿,天必佑之。”我坚信,终有一天,良善的村人们能驱除邪恶,重新点亮正义之路的花坛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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