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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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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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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鱼

                

                   石  舌

“鲈鱼千头酒百斛,酒中倒卧南山绿。吴歈越吟未终曲,江上团团贴寒玉。”这是1400多年前,唐代“诗鬼”李贺在《江南弄》上的诗句,足见当时吴越人对鱼的偏爱。

事实上,诗中的鲈鱼,在吴越之地并非鱼类上品。海里的黄鱼、带鱼、鲳鱼,河里的香鱼、白鱼(乔鱼)、鳗鱼,不管是味觉和营养均在鲈鱼之上。皆因鲈鱼身上背有一段“莼鲈之思”佳话,才一跃成为鱼类之首。说是西晋时,有个叫张翰的人在洛阳为官,因不堪忍受“秋风起,鲈鱼肥”的家乡莼菜鲈鱼,毅然辞官,不惜三千里奔袭:“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这就是“莼鲈之思”的典故由来。

然而,我却独钟香鱼。

先不说香鱼通体细腻光滑、背乌腹白,亮丽中透着金黄,先天就带有天竺少女般的香气。单就她非得在流动的、纯净清澈的活性溪水上生存这一特殊要求,就足可让你怀疑她是上天之物,而非普通的小家碧玉。我清楚记得,香鱼刚被捕捞上岸时,它那瞪大眼睛、冲你一张一合咧嘴而笑的模样,你的心就会被醉得生疼。母亲总说我懒,连鱼也不会杀。其实,我是被眼前的尤物所陶醉,又岂肯忍心去下手?我还清楚记得,我家楼上的一只酒埕(cheng)里总装着满满的香鱼干。那是我们家老四从村口的大溪上“炸”来,烘干后贮藏起来的。每到中午或晚上,母亲舀一勺豆瓣酱到碗里再放上几根香鱼干,放进饭镬里一起蒸。在两次高温的作用下,香鱼干的香气即刻就飘满老屋。香鱼的肉质紧致、呈块状,入口鲜香无比。家中我最小,排行老五,父母最爱。豆瓣浆炖香鱼干总是让我吃得满嘴流香。

在那个物资匮乏年代,人像是囚犯被关在一起没日没夜地劳作,却总换不来温饱。饥寒起盗心。为求生存,村里能“偷”的几乎都被“偷”光了,唯有村口大溪里的鱼还很多,但得有本事。大溪终年浩浩荡荡。溪里有香鱼、白鱼、鲫鱼、鲤鱼、鲢鱼,还有鳗鱼、鳖、土步鱼、黄鳝等,应有尽有。于是,有的人捕、有的人钓、有的人药,胆子大的人就“炸”。但都得小心翼翼,不敢大张旗鼓,若碰上大队书记,就遭殃,就被“没收”。

捕鱼得用鱼网,但太过昂贵,也不易买。钓鱼成本低,但许多人因不得法,钓到的鱼小且不多。于是,村里有的人就想到了用茶籽饼和青藤草来药鱼。茶籽饼拿来后,先在捣麻糍的捣臼里捣碎,然后浸泡、煮沸,再盛入木桶中,挑到村口的大溪边倒入溪水中。或者,事先到山上割一些使鱼吃了就能头昏的鱼藤草,晒干、捣碎,装入麻布袋。等到药鱼时,背出麻布袋,像浸泡中药一样先将麻布袋浸入溪水中。等到鱼藤草浸软、吸足了水份,大家再一起在溪边像妇女捣衣般一遍遍揉捏,使其汁液溶到水里,下边的鱼吃后便昏晕过去。这时,大家再手忙脚乱拿着竹蓝子到下游去捡鱼。药鱼方法虽好,但茶籽饼、鱼藤草都不易搞到手,工序也繁杂。关健的是用茶籽饼、鱼藤草以及后来普遍采用的鱼藤精(一种农药),药倒的大多数是刚孵化出来的小鱼,大鱼却很难药倒。这有鱼被“绝种”之嫌,故此法也不可取。再后来就有人想到了“炸鱼”。炸鱼得用炸药,村里只有大队书记家里有。是用来炸山取石的,管得很严,轻易不得手。老四与大队书记儿子是结拜弟兄,我们两家平时也互有走动。老四就与书记儿子一起串通起来“偷”,别人没炸药,我家炸药够多。虽然父母经常骂老四不可去炸鱼,危险,村里有好几个人都因炸鱼而炸断了自己的胳膊。但老四总也听不进,偷偷出去炸。父母见老四经常提鱼回家,也就开只眼闭只眼。

炸鱼是个技术活,不但要有胆魄,更要心细。就像战场上的隐蔽、穿插却又不暴露,方可杀鱼于千里之外。香鱼是淡水鱼类中的上品,速度快,极具灵性,只在浅水滩中生存,岸上稍有风吹草动,即刻便会陌失。每逢夏季红日高照,从海里洄游的香鱼会聚集在不到一米深的浅水滩里取暖。你若想去“炸”,必得隐蔽前行,还得算准投放炸药的落水时间。过早,炸药在空中爆炸,惊到香鱼,片刻间便会没了踪影;过晚,炸药沉落水底,香鱼早就随着炸药的落水声而消失。只有在炸药刚贴到水面香鱼惊魂未定那一刻时爆炸才有效,这是瞬间的事,万分之一秒。老四的本事就是能将这万分之一秒的瞬间时间把控的恰到好处。世上事,用功了便会有收获。在无数次炸鱼的历练下,老四已变得心狠老辣。他先是将雷管剪去一截,只留一小点空缺连接导火线,然后再将雷管插进炸药里。炸药并非拿来就用的,要先剥皮,再装进玻璃瓶里捣实,说是这样做才能使炸药的威力发挥到极致。一支炸药三次用也是四哥的发明,这与别人炸一次用一支要节省的多。点火前,算准炸药抛出之后在空中运行的时间,再实施,准保一炸一个准。前人家无鱼吃,我们家里几乎顿顿有香鱼。老四不但是炸香鱼的高手,还是游泳健将。家乡的夏季每年总少不了要刮台风发大水,都是在一夜间村口的大溪就水涨如汪洋,村庄唯一与外界联络的石板桥就会被淹没。这时,村庄里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若遇急事,只有着急找到有竹排的主家人讲尽好话,让其帮忙渡过溪去。老四不找人,轻轻松松就能凫水来回。

老四出门炸鱼从不空手而归。他也从不与他人同去,生怕炸鱼技术被别人学了去,教会徒弟饿死师付的事他不干。也是我多次央求,他也只是偶尔带着我同去。每到点火抛炸药前,老四必定要我远远躲藏起来。其实,我跟去无非是多了次游泳的机会,香鱼被炸死的香鱼却少有被我捞到。然而,炸鱼毕竟是手工操作,靠的是目测。

终于有一天,老四还是出事了。与同村的另几个被炸的人一样,一只右手被炸飞了。那是1978年的初夏,国家恢复高考的第二年。

我们家兄弟姐妹五人中,数老四最乖巧、最强壮。早在十七八岁时,他上山砍柴下地桃担的力气就已超过了生产队里的壮劳力。一次,生产队在蕃薯地里掏蕃薯。队里有一壮劳力想故意试探老四的力气,指着满满一脚箩担蕃薯让老四来挑,并说若从地里挑到地头的路上,他十分头的劳力工分(指出勤劳作时的计酬分数,用于年终“分红”。一般按年龄力气大小排工分,壮劳力十分,最高,老人和放牛娃最低,二分)就让给老四。满满一脚箩担蕃薯至少有二百多斤,老四才刚到十八岁,是三分底的劳力。但老四就是不服输,被他一刺激,一口气就将这脚箩担蕃薯挑到到路口,还多走了几十步,吓得这位壮劳力再也不敢在老四面前提力气的事。父亲怕伤了还在长身体的老四,将老四狠狠骂了一顿。父亲早年曾是县委工作队干部,领导过乡村农会,也有过鸿鹄之志。终因家境贫寒,子女又多,只得含泪辞职回村,肩负起养家糊口的重担。回村后的父亲,依然积极向上。当上队长后,更是把全队全村的事当成自己家的事。他总教导我们要努力读书,认真做事,好男儿当志在四方。恢复高考后,他便要老四在家复习参加高考,“唯其年轻,希望正在这里。”让老四尽早脱离“农门”。然而,命运却注定老四要经受一场人生劫难。

那天,艳阳高照,住在后院的荣标急匆匆赶来叫老四,说是牛卵蛋溪边聚集了很多香鱼,他是专门跑回来叫老四去炸的。听说香鱼聚集,老四一下心血来潮,看看父亲不在家,没人管,就放下书本与荣标一起赶往牛卵蛋。到牛卵蛋躲进溪边一看,果然有许多香鱼聚集在一起,像水里的河蕰(一种繁茂的水生草)般,足有几百条之多,黑压压填满了整条大溪的一边。这是老四从没有遇见过的。他兴奋异常,即刻装填炸药,插上雷管,却发现忘带了导火线。没有导火线就不能炸鱼。老四要回家去拿,荣标说用火柴可替代。老四疑惑,荣标又说别人也用过。也怪老四经验不足,不够坚决,要是坚持回家拿导火线也不会出事。面对成群的香鱼,老四还是咬咬牙听取了荣标的建议。火柴一共才九根,留出一根点火,只剩八根。他们将八根火柴的火药挖下,包在纸上再塞进雷管里。点火前,老四一如既往要荣标躲到远处。老四炸鱼从不让别人待在身边,万一出事也伤害不到别人。但老四万万没想过火药燃烧的速度有多快,当他刚点完火要将炸药扔出时,炸药就响了。威力无比的炸药可不会因为老四的无知而延长爆炸时间。一声巨响,正值青春年华(22岁)的老四被炸倒在地。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老四惊恐万分,看到自己的手没了,想到从此以后将人不人鬼不鬼地活在世上,几次想冲入大溪了结性命,被一旁冲上来的荣标死死抱住。当我们赶到时,只见老四满身是血昏噘在溪滩上……。

从此,老四的人生就失去了重心,单臂挑生活,虽生犹死。“敌人变成战友多半是为了生存,战友变成敌人多半是为了金钱”。假如那天不是荣标误导火柴当导火线用,悲剧就不会发生。懊悔之余的荣标也是心冷似铁,之后他就在这条大溪上以鱼为业,捕鱼、卖鱼。然而,物极必反,以牺牲鱼的性命为代价终被鱼所吞噬。在后来的一次发大水时,他为了收回放在大溪里的鱼网,独自前往。自视能“水上漂”的他,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据说是身上的防水服要了他的命。是上天的刻意?还是鱼儿对他的报复?

“母苦儿未见,儿劳母不安”。老四的意外,最伤心的莫过于母亲。那天,母亲边哭边狂奔至医院的第一件事,就是跪在医生面前恳求医生锯下她的手接到老四的手上。十指连心,一辈子把儿女的幸福当成终身事业的母亲,当得知她的提议不可行时,当场昏蹶。从医院回来后,母亲终日怮哭不止。因长期的过度悲伤和流泪,最终导致双目失明。岁月流长,进入老年后,母亲循入佛门,终年吃素念佛。她在楼上房间的床边搭起佛龛,终年侍奉观音于左右,期望以虔诚之心获得全家安宁。

从医院回来,老四像变了个人。不怎么说话,整天无精打彩。他曾告诉我说,要不是有父母在,他那天就不打算活了。从那一刻起,他变得自私、冷漠、凶残,如同葛朗台和卡希林那样。在他眼里这世上的一切都是欠他的,只要能到手的都不放过。如今的老四已有稳定的经济来源,但为了金钱他依然可以舍弃一切。特别是后来娶了个有“拖油瓶”的老婆后,更是变本加厉,连亲兄弟也不放过。

近年来,由于人类对溪流的滥挖滥采,导致断流、水质下降。村口的大溪污浊不堪,似天物般的香鱼早已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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