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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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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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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峰

今天我要做三件事:一是去山里寻找麻醉药。二是重新梳理一下如何安放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再有就是,我要去状元峰拜师。

此刻,我正坐在通往状元峰的大山岭石头上,什么都没想。事到如今,除了这三件事,也没别的什么事好想的了。

岭不只是崇山,还有路在里面。平地称路,祟山作岭。岭从山旁,险;路在岭上,更险,是蜀道。汉人司马相如在其《上林赋》中:这样描述:“崇山矗矗,寵嵸崔巍。”大山岭即如是也。

大山岭上全是石头,不远处的小山岭上也全是石头。亿万年前,天崩地裂,太平洋沉入马里亚纳海沟,这些石头连同祟山一起从海底浮上陆地,雄雕出我们现在看到的丹霞地貌的模样,并允许人类率先抵达。一些到过海边或山峰的人,或徜徉或停留,其实都没能真正了解大自然。那里面没有我们想要的生活日常中的场景,那里只有从远古蛮荒时代走过来的粗糙卑劣的场景。江河、大海、山峰、冰川、以及森林和原野,一切远离尘嚣的大自然,它们都有着自己的场景和生存生活方式,它们有拒绝被人类了解和熟知的自由。人类总是不满足于现状,总要设法去破坏它们,总觉得未到达过的地方必定很好玩。其实不然,当你真正抵达大自然的怀抱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的潜意识里会产生不安、恐慌甚至恐惧的情绪,就想急急地逃离。尽管我们在不断地贴近大自然,崇尚大自然,可人与大自然毕竟不同路。

大山岭上的石头就像暹粒的吴哥窟中众多的石壁,巨大无比又凌空悬挂,仿佛从地底下冒出突然就挡在了你的面前,又像是从天而降,让人惊恐万分。那色调像是古老的蛮荒时代在狂欢,线条明晰,却无法读懂它。它们是神的后代,梵筑的魔城,它们堆积在一起逼视着媚公河的一方。石壁上的悬崖,像巨人的手拓印着远古荒芜的符号。虽然时间让其一再地模糊或破碎,但仍能展示出完整而且完美——这是人类接受神赐的想象力。魔城四面都有士兵把守,士兵也都是神的后代。它们说着神的语言,展示着只有神才有的动作。这是神的藏身地,任何一切的抵达都将被神化。

石头非凡物。宋人杜绾在《云林石谱》序中称石头是“天地至精之气,结而为石。”既然说石头是天地之气,那便是天物。天物睹人,忠奸善恶立现。石头又因奇、秀、漏、丑等天然的观赏性和趣味性,为历代文人雅士所推祟。从庭院栽石到室内摆石,石头占尽了风头。苏轼有言“园无石不秀,室无石不雅。”进一步将石头推向极致之地。

大山岭上树木伟岸,可谁也无法知道到底是先有石头还是先有树木。山上的那些木纹涡旋在我们手上,从表层直达里面。山脚下,古老村庄的前世今生都被写进这千百年不变的石头中,石屋、石墙、石井、石路、石桥、石舌……。风在涌动,我似乎听到了石头里面潮汐的撞击声。

我像只壁虎般粘贴在峭壁上慢慢往上攀爬,稍不留神便是粉身碎骨。此时我想到了蜀道。遥想当年李白也一定和我现在一样,像只壁虎般趴在蜀道的崖壁上。之难、之险无法言说,从而吟诵出“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感叹。殊不知天地有洪荒之力,山川有斧凿之志,能营造出如此胜景已属人类福份,又何必再作他想?天下蜀道多险难,先人的智慧除了为后人留下道途,我想,更多的还是在抵御外敌入侵时的攻防意义。

路上,大山岭让我觉得格外亲切。清晨的太阳光还未完全照落下来,棉花絮似的浓雾像婀娜的少女在我脚下躲闪。这并非是我曾经在大山岭上担过柴饿过肚,也并非大山岭是状元峰的儿子,寒暑易节,四季相守。而是父亲的话让我沉默深思。他说我就像大山岭上的石头……后面的话虽未冲出口,却足以压垮我的头颅。我知道,村子里有的人搬到县城,再从县城搬往杭州上海住,而我却还像守疆土一样守在大山岭。他们对我的心愿、我的寻药、我的拜师,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在进行着假装看不见的目赌。

上一趟大山岭就要备足干粮,带好锄头、柴刀、柴担和柴绳,熹微出发。父亲落手快,在我还在斫柴时,他就已经将柴斫好并捆好,也顾不得喝口“小龙潭”上的龙水就去开荒。父亲说,那是只争朝夕的事,容不得半点的懈怠。可“小龙潭”的水真是清凉呵,我都喝不饱。父亲在山上骂娘,他信奉棍棒出孝子,我急忙丢下龙水跑去与他一起开荒。太阳搁到石峰山岙口时,我们担柴下山。那时候我偏执地认为,人只要踏实劳作就能换来衣食无忧,可事实并非完全这样。现实中,还有比踏实劳作更重要的东西,比如人际,比如才情,比如家庭和社会背景。否则,谁还愿意远离家门路迢迢?经过连续几天的挖掘,那块长满树根柴根和草根的荒地终于被开垦出来。那是我们全家八口人的活命地。在“小龙潭”一带,到处都是先被斫光柴禾树木而后再被垦挖出来的荒地,东一块西一块,像铺在晒谷场上的篾簟。夏日,连续炙烤下的荒地早已尘烟四起,干渴似火。上天不救它们,小龙潭的龙水也不救它们。临了,在一场台风雨的侵袭下,荒地连同半死不活的庄稼一起轰然倒塌……。那些种在荒地里的蕃薯、玉米、芋头就算不被渴死淹死,也会被野猪拱食、飞鸟果腹。然而为了活命,只要有一线生机,小龙潭上的荒山仍会像篾簟一样整块整块地被人开挖出来。在那段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峥嵘年月里,这样的荒地不知道有过多少次被上纲上线,又不知道拯救过多少条无辜的生命!那时,小龙潭上的柴禾树木都曾被斫得寸草不生。不像现在,树木都长成了天,连“千年不大”的慳漆也都有碗口粗。

广茅的大山岭古道带着丹霞地貌特有的绚丽与斑斓,像一位长髯飘飘仙风道骨的智者终年凝视着山下的古村,似是在千万遍追问。那时父亲年轻,是队长。为全队,为贫穷的家,他一头挑着大山岭,一头牵着全村人,往往一天就要往返好几趟。父亲的脸像大山岭上的石头一样黝墨,手上的老茧比大山岭上的石头还要坚硬,心却像佛一样慈悲,即使用最硬最韧的慳漆也很难像捆柴一样把我父亲从苦海中解救出来。父亲的苦让我从小就学会了坚强,十四岁起我就随父亲上大山岭斫柴、开荒。记得有次,我曾带七根年糕上山。太阳当头时,我歇下手中的活,寻一背风处,点起火堆,像野人样将年糕丢进火堆里烤。火光中,年糕慢慢开裂,由白变黄,再变焦。方法足够原始,味道却足够醇香。至今我都没敢忘记那焦黄中透着醇香的岁月。可当时吃过后却不见饱。换作现在,不管是炒是煮,七根年糕足够七个成年人饱餐一顿。

在那些背扛肩挑风尘仆仆的日子里,大山岭上日夜有人。但却并不安全,尤其是“倒路爿”一段。石乱路滑,弯多陡峭,长年有山泉水在上面流淌。阴冷潮湿,不见太阳。这是蕲蛇经常出没的地方。上大山岭的人将柴担至“倒路爿”就算是下来了大半个大山岭,离家近了,心也不慌了。大家往往都要在此歇脚,喝点山泉水。我每次担柴到此,心总悬着,生怕有蕲蛇突然窜出来咬我一口,更不敢歇脚喝水。有一天,某村民要急于犁一块荒地,而队里的耕牛又被集中关在“小龙潭”。鸡叫头遍我就被父亲叫醒与村民一道摸黑去山上牵牛。借着星光,我们行至“倒路爿”,只听村民一声惊叫,说是脚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很痛,怕是被蕲蛇咬了。点起火柴查看根本什么也看不见。为防万一,他一路狂奔回村,留下我一人继续上山。当我惊魂未定从“小龙潭”将牛牵下大山岭时,有人说某人被蕲蛇咬了。好在村里有位教书先生懂得医治蛇咬之法,将他救了。那时,被蕲蛇咬伤的人很多,送往医院,不是卸胳膊就是锯腿。

前路茫茫,大山岭的光滑与凶险,仍旧支撑着我走过了一年又一年。

我累了,想在大山岭的石头上歇一歇。像一个寻找灵魂钥匙的独行者,在无望的攀爬中来至某个节点上想要停下来喘口气一样。可我的屁股真是瘦削呵,刚一坐下,石头的凉意和硬度瞬间就在尾椎骨处集中,并迅速顺着脊梁爬上肩背,全身的皮肉立马就竖起了小颗粒。尤其手臂最难忍,一根根汗毛站立在小颗粒上,随风舞蹈,骨尖上生痛。这是隆冬,痛,是孕育一切生命的开始。这说明我还活着。一艺之成亟需磨砺,成功的钥匙就在幽深处。苏东坡曾把书艺当作生命体对待,他认为:“书必有神、气、骨、肉、血,五者阙一,不为成书也。”如果说书之骨、之肉、之血可抚可感,那么,书之神、之气则意味着艰难的精神探索,是痛。

痛长有脚,孕妇最了解。一个重重的生命体脱离子宫后,痛跟着就走了,剩下欢笑。这有点像麻醉师,左手擦酒精,右手推针筒,痛就会从病人的某个部位跑掉。尽管这是一种麻醉性的欺骗,可世上没有哪个人愿意离得开这种欺骗。这也是我一直在为母亲骄傲的原因之一。她一共生养了五个子女,却带大了九个,从没把痛喊出来。我还知道,当年关羽只要边读《春秋》边下棋,他的痛就能从骨头缝里被赶走一部分。麻醉师、我母亲、关羽,他们都是自带药性的人。就像传说中的橡胶树,能治人,能醉人,也能自治。我这点小痛,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了。但我相信,状元峰上一定有我要找的能治痛、能像麻醉师手中一样的麻醉药。

可能是沿海多变、天台山多动。所有邻近山峰很少有像状元峰这样如此频繁的地域隶属更迭:春秋战国时,状元峰是典型的“越头楚尾”,今天是楚明天是越,后又历东海国(瓯越国)若干年。汉晋后状元峰之地多属台州府却又划归鄞州管。解放后,属鄞州、属三门、属象山,最后落实宁波至今。状元峰凭越附近群山之植,不威武,却风雅,就连名字也是别样地沾满了诗意文韵。村庄离状元峰最远,离大山岭最近。

去状元峰得爬过九十九道弯,翻越三个大山岭方可抵达。父亲说状元峰是灵山,去一趟离心愿就近一步。那时我瘦弱,没能上去。村里有几个同龄的强壮少年倒是上去过,可结果一个也没考中状元。可惜,心愿只是个愿,而非实实在在的圆——那种可以抱在杯里,可以抚摸、可以疼爱的圆。看来,父亲的话也未必可信。

父亲知道我瘦弱,不能在大山岭上讨生活。故而他总怂恿我去爬状元峰,一则锻炼,二则好让我考到大学,脱离农门。那时我想,如果让我带足干粮,我还是能爬上状元峰的。可母亲不让,这位当年曾上过女子师范学堂的时代女性以无比伟大的母爱站出来阻止了我。她说我年少体弱,万一上去回不来了咋办?终没让我成行,我也终没能如父亲所愿考上大学。如今父母都已作古,今天我就是爬也要上一回状元峰。那里有我父亲曾经的期望,有我今天要做的三件事。此时,我想到了苏东坡被贬谪儋州时的情景:荒草茫茫,尘土起;风餐露宿,路迢迢。在此背景下,这位大文豪却仍能趣然作诗:“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尽管他内心酸楚,但才情与豁达、不屈与温情始终如一。我作不了诗,也无须跨海,只需翻越三个大山岭就可抵达。

既叫状元峰,就该有状元帽和状元衣,就该周身有灵气。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这是李白梦游,诗仙妙笔。实则天台山更像一尊铜鼎玉立,主峰华顶山劈叉出一双长腿,往北一脚踢出一座天姥山,让谢灵运凿山铺道、李白梦游。这让山下斑竹村章家大宅里的人连夜煮酒烹肉,挑担上山。古道西风,天涯倦旅,此处又归途。在此后的日子里这里便成了北客南归、黄袍僧侶、李白杜甫等游历江南时的必宿地。另一脚则一路往东踏入三门湾,未等小鱼小虾们躲避妥当,便在并不宁静的海与湾的交接处,猛地突兀起一座状元山峰,魁伟穹窿,光照四射。峰顶盖一奇石,重千钧,终年祥云缭绕。顽石无言,却与人缘。奇石边沿上翘,有角,酷似状元所戴之冠帽。老辈人说这是状元帽。状元帽是全村人的精神象征,父亲的心愿大都由此而来。那时,我最爱看状元帽在阳光下精神矍铄的样子。状元帽下是成片的团林,霓裳霞衣,色彩纷呈。老辈人又说这是状元衣。长坑斗、薄刀峰岗、老鹰岩、石峰四座大山排列其脚下,触手处似觉四员天神大将,共同将状元峰托起得更高、更险,也更英俊。一眼龙水自状元衣下汨汨而出,在“小龙潭”汇聚,然后沿着洁净坑一路往东小跑,从不枯竭。风水先生曾说,这里有龙脉。每遇大旱年份,四近八乡的人就会敲着锣扛着供品前来求雨。他们像信天游,自带药性又自我麻醉。清朝时,据说有个县太爷还亲自到过状元峰祈求祥风时雨。

倘若当年诗仙摇檀扇跨酒壶,似一名海客归来,从台州不吝移步往东。目视状元峰戴着状元帽穿着状元衣端坐着的样子,再回想起自己过剡溪进天姥时的情景,两相对照,酒醉之余,仍能不顾诗文卑薄相轻不惜耗费笔墨为其吟唱。在那样一种情形之下,状元峰也一定与天姥山一样登鹤仙游而去。

远山作屋,天地作枕。自始祖宠公开始,山下的石舌章村人就没有放弃过对状元峰的心愿。许是久了,状元峰的灵性驻入到村庄里来,心愿并没有白许。若干年后的一天,终于迎来叶梦鼎、章朴、章鋆先后扛下“状元及第”的匾额。从此,村庄里的人就以状元峰为凭,一肩挑着过往的文化,一肩挑着未来。科举可以废,文化不能废,就像朝代可以更替,但守着秀山丽水的文化乡音却一直沿袭流传。村庄祥和宁静,随便哪扇柴门吱呀一声响过之后,走出端着木盆的老妇,或梳着冲天髻的孩童,你都不能小看,往上数十几二十代,祖上不定就是哪位状元、诗人,或重臣巨贾。村中的小河旁、石井边,有多少待嫁的少女浣洗已毕,拾起放在一边的簪子插上头,清水作镜,嬉笑而归。惆怅村口,又有多少三更灯火的苦读学子从这里走出金榜题名春风得意?村人们抬头看状元峰、低头看路,锄一块田,绣一缕布,等着春种秋收,等着山间明月一杯茶,晴耕雨读,尽得天伦。像坚守着一个信仰般坚守在状元峰下。我国儒家文化大多柔弱,摘章寻句过于风雅。道家则沾着仙气,像随时都可以羽化登仙。这村子偏就儒道相合,耕读传家,倒真配得上这山、这水和这千年神韵。

状元峰树木葱郁葳蕤,是县内及周边地区画眉鸟的集散地。画眉是神鸟,能说人话。这一富贵鸟的生存条件极其苟刻,阳光、气温、树木、昆虫、山泉,缺一不可,关健还要无污染、无躁音。我曾一度信任语言胜过任何表情,可此刻坐在大山岭石头上看状元峰,觉得语言不可信任。凝视她时,发觉世上的温情竟然无声。读书处没了,画眉鸟没了,再也出不了状元了。

状元峰,明明是一座山,却偏要学人样,还画起了浓厚的妆。淡绿的、浓绿的、黛绿的,隽俏秀丽。一旦有人来爬,她便掀开面纱,展示妩媚,像是一场盛大的告别式。你这是要出嫁吗?可我看见村庄里的人根本就没有要迎娶你的样子。他们肆无忌惮在你身上盗伐、奴役,优哉游哉。在状元峰一带,石舌章村人就像一群自由散漫、放荡不羁的公子哥,无所事事就上状元峰乱砍滥伐一顿。状元峰的树木们画眉们迁就他们,放任他们,任由他们作贱。现在,状元峰上的那些纹理,狐单而斑驳;那些画眉,凄厉而悲怆。看着她们在风中,一点头,二点头,三点头,独自辞父母、拜天地。我的心就疼得要死。

还是要说说拜师的事。拜一拜状元峰吧,父亲说。状元峰厚实博大,世人敬仰。父亲的慈爱之心,已从期望我考大学转而对我人生的教诲了。

这个时节,从村庄到状元峰,不是白雪皑皑,也是万里萧瑟。高傲的状元峰此时也只得眨巴着眼睛,裹紧状元帽和状元衣,一任浓妆弄花了脸。遇上晴好天气,她也会伸展一下身子,收起那点妩媚的心思,端坐着等待春风来临。这种踏踏实实过日子的状态,也让我不必再为她揪心。

其实,我和状元峰早就成了朋友,它和人类有着很多相似之处。就说这满山的杉树吧,喜欢模仿人成长的样子,穿起翠绿的外衣,昂首向天,以阳光雨露为食,一年一个样,而后长成参天大树。无需靠近,只要你站在大山岭的大岩头上,听她与画眉鸟一起唱歌的样子,你心头就会有一颤一颤的醉。然而,盗伐者可管不了那么多,想砍就砍,想盗就盗。他们将树木运走后,连起码的衣衫修整都不做,落下满目苍夷,任凭那些还未成材的小树小苗自生自灭。这些大树,都是村里老人饿着肚皮一株一株从大山岭背往状元峰栽种起来的。我曾在村口遇到过种树老人。当我说起状元峰的杉树时,他们立刻两眼放光,干瘪而瘦弱的身子立刻挺得笔直,仿佛就是当年上山时的模样。

我坚信,如果有一天种树老人走了,状元峰的杉树会一直替他们活着,映山红、慳漆、毛竹、梅树、障树以及别的树木们会一直替他们活着。真到了那一天,我也一定会这样劝慰我悲切流泪的女儿。

我向种树老人们躹躬,向状元峰躹躬,向长在状元峰上的杉树们躹躬。

我终于来到状元峰顶。如同师徒取经,历经千山万水九九八十一难之后终于来到灵宵宝殿一样。放眼极望,尽头处碧波浩渺,长天一色。群山身披五彩霞衣,颌首膜拜,果真有“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觉。难怪父亲生前总要我爬状元峰,原来是要我立志。立志方能立人。我无比畅快,心情仿佛来到生命的原点。我独自一人唱着歌,跑来跑去。我和阳光、树木,还有画眉、山泉一起,把整个状元峰都唱空了。把久埋于心的郁闷与痛楚、凄惨与哀愁、彷徨与无奈也都统统一并唱了出来。我在状元帽的边上轻轻坐下来,想像自己戴着状元帽穿着状元衣端坐着,看着山下那些盗伐者得到国法的制裁而跪拜在状元峰下忏悔羞愧的样子,心情畅快极了,状元峰也畅快极了。我终于得到了大山的接纳和溺爱,并允许我触碰她的寂寞和宁静。当然,妩媚的状元峰也在教我,要我学会坚韧。此时,我忧伤地琢磨起要做的三件事,若不做好,我无法向种树老人们交待,无法向状元峰交待。

之子于归,热爱大山的人心中必有条河在流淌。尤其是男人们最可爱,专注、深情而干净。不论他们走多远,也不论他们走多久,却总能青衫细马,归来仍少年。我喜欢他们,状元峰也喜欢他们,心里就时常忍不住要拜一拜,举杯敬一敬。我有些走神,想像状元峰端坐着看成片的杉树林和画眉鸟的样子,错落有致、位置准确而又饱满丰盈。

我站起身,用手捏捏身体,肌肤柔软,但里面的骨头很硬。我扛起几根骨头,拜别状元峰。

我要走了,去到一个遥远的小山村。那里有一所小学,还有一个台子,听说有三尺高。我将在台子上面种下许多根须,然后像状元峰一样端坐着,尽量把活儿干得仔细漂亮。对了,每个周末我还要进城一趟,搬回些杉树苗。然后净身,然后再用心将杉树苗播种给孩子们……。

本文发表于2022年第3期《文学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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