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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枢尧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0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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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家寨人物

       关家寨人物

(刊《椰城》2013年2期)

刘枢尧

关家寨最长寿的的老人是关老爷子,其祖上是关家寨有名的耕读世家,中过秀才,未入仕途,挺遗憾的。关老爷子父亲在关家寨做了一辈子私塾先生,所以关老爷子耳濡目染也识字了。年轻时还刻了一块图章:汉寿亭侯之后,挂在腰间,感觉有关羽撑腰,就顶撞生产队长给他派脏活。他指着自己腰间的图章说,这活我能干吗?生产队长知道他家和关云长没有关系,就一把扯下他腰间的枚图章说,你猪嘴插大葱——装象!关老爷子不服,辩解说,我是不如你,等我儿子、孙子做了官,天天管你!生产队长哈哈大笑说,那你就子子孙孙做梦吧。说着,把关老爷子的“汉寿亭侯之后”图章扔了。

那时,关家寨和山外道路隔着一座石桥,石桥东西走向。关老爷子家紧邻桥西边,是进村头一家。关老爷子家坐南朝北,因为在山里,房子便是石头砌的,石头是那种白色的,给太阳晒得晃眼。屋后山坡上满是苍松翠柏,屋前是一条能过车马的曲曲弯弯的青石条铺成的老街道,经过数百年磨洗,青石条表面油光锃亮,每一块青石条,都蕴藏着关家寨的故事。关家寨人家都散居在曲曲弯弯的街道两旁,依地势东一家西一家,散居着二十几户人家,是个不具规模的小山村。街上房舍一律都是石砌的墙壁,房顶则五花八门,有黑瓦、红瓦铺盖的,也有茅草盖顶,茅草上多压着破缸破瓮,防止大风把茅草刮跑。这些房顶茅草的颜色、气味很像是陈年的老酒。

关家寨人世代务农,靠种地和上山采撷山货吃饭。一到饭时,街两边屋檐下就飘出带着辣味而又呛人的炊烟。不一会儿,就看见每家门口蹲着一两个汉子,手里捧着大瓷碗,碗里满是脱壳的糙米,就着野蘑菇、木耳、竹笋等,大口大口地吞食。汉子们吃饭不怎么嚼,只在嘴里打一个滚,咕咚一下就咽下去了。关老爷子就是在这样的小山村里安安静静地生活了九十九年。现在,那个扔掉关老爷子“汉寿亭侯之后”图章的生产队长已经睡在了山坡上。关老爷子有时还去看他,对着坟墓说,老鬼,我儿子让你说对了了,是没出息,可我孙子关渔隐出息啦!

 关老爷子的孙子关渔隐在北京,他就像一只候鸟,每年春节都回来,过完春节就走,年年如此。在关家寨和关渔隐一样在外面的年轻人还有关天富、关本才。这三人年龄几乎一般大,从小一起读书长大,读书最好的是关渔隐,读书最差的是关天富,关天富高中没考上,早早外出打工,摸爬滚打近二十年熬成了一个小老板。关本才需要重点介绍一下,他是当年那个扔掉关老爷子图章的生产队长的孙子。关本才读书比关渔隐差比关天富好,考上了一个大专,早早毕业,回本县工作。别小看了生产队长,大小是个干部,眼光就远些。他托关系让他孙子关本才给县领导开车,开了十年,终于熬成了乡政府的副乡长。千百年来村民们对官达到了顶礼膜拜的程度,顽固地认为做啥都不如做官,街人见了关本才眼里自然就多了不少恭敬和畏怯。

说起关渔隐、关天富、关本才这三人,他们没有任何亲戚关系,仅仅是同村而已。前几年春节他们三人还在一起聚聚,毕竟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玩伴嘛。三人一桌,冰糖肘子、红烧腊猪肉、红烧腊鸡、清蒸甲鱼、清蒸鲤鱼、熟藕、油炸豆腐、炒辣椒,八大拼盘满满一桌子菜。斟满酒,话就说起来了,关天富谈起生意,会很激动,他脸上散发着类似于金属光芒的欲望,商机,我遇到老大的商机啦!关本才喝多了,红光满面不屑地说,啥球商机,和我比你那都不算事,商机能大过官运嘛。关渔隐只有听着,望着窗外飘过的云,谁对谁错,还能说什么,他笑一笑而已。一个在商言商,一个在官言官,说来说去话题都拢不到一起,就改说客套话,客套话说腻歪了,就碰杯,指着酒杯说,都在酒里,结果三个人都懒得再说话,一口一口的喝酒,杯中酒不空,从头至尾把白酒当啤酒喝,全喝醉了,后来慢慢就不聚了。

春节前,也就是正历二十六那天,关天富俩口子开着面包车回来了,车里年货多是米面油,和他开饭店有关系,全是顺手拿回来的。第二天关本才和他老婆夏丽丽坐轿车回来了,空手下车,司机掂着烟酒跟在后面,送到家里,车开走了。关老爷子的孙子依然没有回来,关老爷子有些急了,家里人就开导说,咱家关渔隐远,在首都北京读博士后。关老爷子明白这个道理,但心里还是急,他每年就盼着在春节时见孙子一面。关老爷子经常思考一个问题,要在古时,他孙子应该是个进士吧,是不是呀?可是没人知道这个答案。关老爷子每天坐到天擦黑的时候,家人就给他端饭,吃好了,再饮一口茶,鼓漱两下,一口吐掉,复饮一口茶,咽下去,抹了嘴,说一声我睡了,就回屋睡了。

那几天,关老爷子就坐在家门口呆呆地看着在山风下摇曳的树林子,或者仰头看空中的飞鸟。每当看到关天富、关本才从街上走过,关老爷子就焦急了,就要抽烟。关老爷子没有烟瘾,他平时不抽烟,但是一着急就要抽烟。他大口大口的抽烟,深深地吸进去,然后吹灭蜡烛似的撮着皱巴巴的嘴唇吹出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桥东头。桥远处的山间道上飘着一层雾气,雾气下的山坡上有收割过的玉米地,山坳里还有覆盖着残雪的水稻田。山道上来来往往许多行人,不少是外出购置年货的关家寨人。

直到正历二十九那天下午,关老爷子的孙子才出现在桥东头的山道上。这个时候雪已经停了,关渔隐急匆匆地在山道上走。关渔隐从小就聪明,长得又好看又高大威武,肩宽体壮,唇红齿白,浓眉大眼,全身衣服整齐合体。同样的衣服,别人穿上缩头缩脑,有些贼样,他穿上就是正面人物。关渔隐走起路来,高抬脚,轻落地,麻溜利索,不似有些人,走路就跟打桩一样,地动山摇,毫无道德修养。关渔隐是个读书人,却不戴眼镜,读了这么些年书他的视力居然没受损失,真是奇了怪了。关老爷子的爷爷就告诉关老爷子,读书可以把人读漂亮,一代不行就两代,一个家族读几代书下来,就象打磨玉器一样,人就变得细致好看不那么粗糙了,所以说读书可以把粗糙的人慢慢读细致了,把脸读好看了。这话也许有些道理,关老爷子家祖上是耕读世家,也就是读书人家,他家人就是比村里人好看。也许开始不好看,读了几代下来,人就读好看了。就说关渔隐这名字吧,不读书的人家给孩子起不了这名,主要是文化境界没有达到。再说关渔隐,虽说是个读书人,却一点不像是个书呆子。

在关渔隐穿开裆裤的时候,他就在山里到处乱钻,使砖头块砸杏子、偷地里萝卜、刨甜菜都有他。稍大一点,有些力气了,就喜欢爬树,村里伙伴都爬不过他。有次,村里会计腰里扎根麻绳,在青石条街边搭起一个台子,去街边树林里翻出一些木材,不一会儿就刨出了一地刨花。村里会计要做张桌子,桌面有了,还缺四条腿,就用下巴指指树说,谁上去砍个直溜些的粗树干下来,有糖吃。几个小孩争着往树上爬,都是双手抱树,双腿缠树,一下一下往上蹭,蹭到一半都体力不支,气喘吁吁地滑下来了。关渔隐往掌心吐了一口唾沫,双手抓着树干,双脚踩在树身上,像走路一样,“嗖嗖嗖”就上去了,比猴子爬树还快。找到合适的树干,就从腰后抽出斧头,咔嚓咔嚓砍树干,先把细树杈砍光,剩下的就是粗树干了。村里会计在下面喊,给你锯,用锯吧。咕咚一声,砍好的粗树干从天而降,把村里会计吓了一跳。

这年春节,关渔隐还是独自回来,表明他还没有成家。关渔隐大学毕业那年谈了个对象叫夏丽丽。当时夏丽丽在县广播站当广播员,嘴甜,人也漂亮,瓜子脸,一边一个酒窝,眼角有点朝上吊,是一双凤眼。夏丽丽找对象很挑剔,一般小伙子她根本不用正眼看。她之所以能看上关渔隐,一是关渔隐帅,二是关渔隐要留在北京工作,她是不是也可以跟去?那可是北京呀。可是她哪里想到,关渔隐就是爱读书,大学毕业那年北京一个单位追着要他,他不去,要念硕士。夏丽丽急得和关渔隐大吵一架,关渔隐就搬出关老爷子挡驾,是我爷爷让我念的,以后还要念博士、博士后。夏丽丽一巴掌拍在关渔隐脑袋上,你爷爷就是个老糊涂,你就是个书呆子!夏丽丽翻脸把关渔隐甩了,临走说了一句,你和你爷爷过吧。

关老爷子终于盼到他孙子回家了,一把抓住关渔隐胳膊,脸上就笑成了花,咋回来这么晚?关渔隐搀扶着关老爷子回屋说,博士后毕业啦,在大学里教书,才办完手续。关老爷子明白了,他孙子和他父亲一样都是教书先生啦。那天是年三十,晚上关渔隐就睡在关老爷子屋里,老人怕冷,家里人给关老爷子屋里砌了炕,关渔隐脱鞋上炕,盘腿坐下来看电视里的春节晚会。炕下烧着玉米秆,噼里啪啦的响,一会就把人烧的坐不住了,关渔隐去屋外抱来锯末压着火苗,再把洞口堵住,炕面上冒的热气明显少多了。关渔隐就下炕趿拉着鞋去堂屋里翻找出薄刀片,让关老爷子坐在炕沿上,关老爷子不肯,推辞不过,就勉强把两条腿搁在了炕沿上。关渔隐要给关老爷子修脚。关老爷子脚后跟上尽是厚厚的死皮,风裂的口子,张得像娃娃嘴一样。关渔隐用刀片小心削着关老爷子脚后跟上的死皮,关老爷子眼睛睁得老圆看着他孙子说,你打算教一辈子书?关渔隐低头说,是,教书挺好的,我喜欢。关老爷子试探说,就不考虑做官?关渔隐笑起来说,现在挺好啊,就是给个乡长我也不干。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按乡俗是走亲访友的日子。由于看了大半夜电视,大家起来的都晚,快中午的时候,街上才热闹起来。关老爷子一大早总要到街上转一圈,不闻闻山林里雾气的味道一天肠胃都不利索。关渔隐起来晚了,当他去街上找关老爷子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阳光在山林里静静地流淌着。一群麻雀在山坡的灌木丛里唧唧喳喳地叫着,突然忽地一下窜上天空,被麻雀蹬踏的灌木丛颤悠地晃动起来,转眼间,那群麻雀就落在了青石条街上蹦蹦跳跳地啄食。关渔隐路过一户人家门口,抬头看,是关本才家。关本才的老婆夏丽丽正在门口整理还没来得及搬回家里的礼品。关渔隐这才发现夏丽丽变样了,过去是个很细的水蛇腰,现在腰明显变粗了。当夏丽丽搬动礼品时,关渔隐瞅见夏丽丽瓷瓷实实的屁股蛋儿,把裤子绷出了一道深沟,这陡然让关渔隐想起来当年他手抚在那弧形的柔软臀尖上的美妙感觉来。这一刻,关渔隐有些嫉妒关本才,一个和自己睡过的女人居然成了他的老婆。

关本才家在街中段北边山坡上,山坡被挖去一块,盖了三层高的楼房。白色的墙壁,灰色的瓦顶骄傲地耸立在那里,与街上居民房屋形成鲜明对比。关本才家门前的街道比别的地方要宽阔许多,停了不少车辆,有汽车、摩托车、自行车,居然还有一辆驴车。那天,夏丽丽扭脸看到了关渔隐,不觉脸一红,赶紧移开目光,回屋了。

后来,关渔隐在关天富家附近找到了关老爷子。关天富家还是老样子。在回来的路上,关老爷子伸出一根手指晃晃说,就他一家客人多,关渔隐知道关老爷子说的是关本才家。到了家门口,关渔隐遇到一高中同学,以为人家是来看他的。高中同学骑着摩托车,车后架上驮着半扇腊猪肉。关渔隐很感慨,暗想,太客气了,来就来吧,也不用送这么贵重的礼品吧。关渔隐知道腊肉好做,但要做好半扇腊猪肉那可是要费很大功夫的。那个同学突然遇见关渔隐有些猝不及防,就脚支地停下,没有下摩托车的意思,干笑一下说,我——去看关乡长,咱回来聊哈。关渔隐立刻拍拍老同学肩膀,嗷嗷哈哈一番,用手推着老同学后背,掩盖着尴尬,学着北京腔说,好啦——您呐——回聊。

这个春节,关渔隐家门口可以用门可罗雀来形容。关渔隐和关老爷子坐在家门口,看到街上人来人往,关本才家门口热闹得就像唱大戏,走马灯似地来了一拨又一拨。傍晚时候,山坳里气温下降,雪又不失时机地飘落下来,关老爷子家门口很快就被雪落白了,白白的地面上,没有一个脚印。关老爷子看看天,看看青石条街道,行人依然在大雪中来去匆匆,都朝着一个方向,关本才家!

关老爷子看看他孙子,眼光似乎在问,人家咋不来看你?关渔隐明白关老爷子的意思,干笑一下说,我不稀罕。不过心里还是感到隐隐的不快。

青石条街上的气氛让关老爷子感到很压抑,漫天飞舞的雪花就像堵在他心口的烂棉花,心里很不舒服,但又很难说清楚,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显然有什么东西被低估了。关老爷子无法接受他孙子输给关本才的事实。他孙子读了那么多的书,关本才能比吗?-----他能比吗!关老爷子一口气没喘上来,憋住了,憋得满脸通红,等气喘上来,又是一阵剧烈咳嗽,把肺都快咳炸了。关渔隐赶紧拍关老爷子的后背,让他慢慢平息下来。

这个时候,关老爷子因为气愤,他的嘴唇哆嗦起来,话都说不成了。关老爷子费了很大力气才把胳膊抬起来,指着关本才家问,能……比……过吗?关渔隐托着关老爷子不愿放下的胳膊,他明白关老爷子的意思。这一明白,就想起一件事来,过去没在意,现在想想还真是个机会,就赶紧点头说,能比过!过了年,省里就要引进一批博士后做科技副县长。

关老爷子点头笑了,笑容像花一样在他脸上绽开,他含笑……死了。虽说关渔隐不太想做官,但他还是遵照关老爷子的遗愿,做了科技副县长,不过不是在本县做科技副县长,而是在邻县,和关家寨隔座山,在山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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