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呈荣
(一)
本小说讲的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事……
这里是十字路口,三条小路通往山区,只有一条大路通向城里。汪丽琴站在这里,心事重重,就像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她是一名偏远山区家庭比较困难的学生,这天刚参加完中专考试。她报考的志愿是铜城师范学校,若能考上铜城师范便有走出大山的希望。为求个好运,此时她拉上好同学郑春娇,到这十字路口旁的一座庙里烧香。
庙里供奉的是一尊白胡子的命运大仙。汪丽琴上香膜拜,心意虔诚,她跪地祈求一番之后,站立起来,发现郑春娇还呆呆的站在一旁,便催她赶快下跪祷告。郑春娇神色黯然地说:“我考得不好,恐怕求也无用。”
“有用,有用,命运大仙会保佑你这样有上进心的弟子。来,我帮你祈祷。”汪丽琴拉着郑春娇一起跪下,口中念念有词:“命运大仙啊,你老人家也要保佑郑春娇同我一块儿考上铜城师范学校,我们两人如同姐妹,不能有个上下。我们一起许愿,以后若能成为吃皇粮的国家干部或公办教师,一定备下三牲厚礼报答你老人家,还有……”
汪丽琴说着便征求郑春娇的意见:“到时我们给老仙师塑个新的形象吧,也就是塑个金身好吗?”郑春娇嗯了一声,这个时候就是叫她许一座金山、银山,她也会满口答应的。
此时奇迹出现了,泥塑土胎的命运大仙忽然讲话了:“两个小女子听着,我现在就可以宣布你们的命运,郑春娇考上铜城师范学校,汪丽琴回老家野猪岭嫁人,她要嫁给……”郑春娇惊讶之余,来了精神,好奇地问:“要嫁给什么人呢?”
只听一个声音吞吞吐吐地传出来:“她要嫁给……嫁给彭二娃!”
汪丽琴又急又臊,愣了一会儿,蓦然明白了什么,蹑手蹑脚地走到命运大仙神像后面一瞧,这一瞧叫她火冒三丈,她抓起旁边的一把扫帚,劈头盖脑地打过去,边打边骂:“你这该死的彭二娃,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打死你!打死你!”
这时,从案台上跳下一个尖嘴猴腮的男青年,他就是彭二娃。他被汪丽琴追打得像猴子一样乱蹦乱跳,那样子既狼狈又滑稽,惹得郑春娇转忧为乐,吃吃笑个不停。彭二娃跃上一个窗台,闪身做个鬼脸,嘻笑地说:“汪丽琴,你是一只飞不出野猪岭的土凤凰,彭二娃不娶郑春娇,单要娶你了!”话音刚落,他的脚一个踩空,跌入到窗下的一口小池塘里。郑春娇惊得尖叫起来。哪知彭二娃三扒两划,就爬上岸来,一溜烟跑走了。
这彭二娃也是野猪岭的人,是汪丽琴八竿子都打不到的一个远房表哥,也在铜城中学读过一年书,也认识郑春娇,后来就城乡四处漂泊。彭二娃最爱跟女孩子打打闹闹,今天他偶然跟上了汪丽琴和郑春娇,便借命运大仙的金口,来个逗弄取乐。但他狗嘴里吐出的那些怪话,却在汪丽琴的心底留下了一抹阴影,使她有些心神不定。
汪丽琴想了想之后,又合起双掌,默默地站在命运大仙面前。等她心平气和之后,便与郑春娇约定,下月十五庙会这天,还在这十字路口碰面,一块儿到学校看分数。两人分手了,郑春娇从一条小路走向郑家庄,汪丽琴从另一条小路走向野猪岭。
(二)
野猪岭,是个山猴子都难得摘到一粒野果子的地方,山猴子都翻山越岭逃离了,可见这地方是又穷又偏僻,留不住人。汪丽琴可算是野猪岭的一只金凤凰,她也很想飞离这贫瘠的地方。她从乡小考上了铜城中学,考分居全县第一,让野猪岭的人自豪了一阵子。
虽说人是进了县中,但作为初中生,毕业后她还得回野猪岭窝着,想要飞离家乡,还只是一个梦想而已。中专考试完毕后,她背着行李回家,不知往后的命运将如何安排?
她刚一走进家门,第一眼就惊诧不已。父亲躺在床上,两条腿夹着木板,绑着绷带,看来伤势不轻。弟弟妹妹说,父亲几天前酒瘾大发,喝醉了,跌下山沟沟里,摔伤了双腿。
父亲醒过来了,他挪了挪伤腿,对女儿说:“你回来就好,我的腿不能恢复原样了,你妈去得早,你弟弟小,妹妹更小,家里缺的就是劳动力。上月你二姨来提亲,我看二娃这孩子怪机灵的,他一个人啥活都能拿下来。你别不好意思,一结婚就是彭家的人了,你娘嫁给我的时候才十五岁,你今年都十六了。”
汪丽琴没任何思想准备,但她拒绝了父亲的劝说。一是不喜欢彭二娃,二是她要上学。可父亲说:“反正你也考不上学,考上了也上不起,再读的话,得花多少钱?钱从哪儿来呀?”
汪丽琴急了,她没说自己考的是师范,没说中师一毕业就是国家干部或正式老师,她只说了一句:“我的终身大事我自己作主!”父女俩谈不下去,只好不欢而散了。
在孤立无援之时,汪丽琴多想找好同学郑春娇倾诉一番,借以消解满腹的苦楚。她真羡慕郑春娇有个好爸爸,不但有本事当上郑家庄的乡长,最主要的是他爱女儿如掌上明珠,绝不会叫郑春娇做她不愿意做的事。可自己呢?不管大事小事都得看父亲的脸色,她为此苦闷彷徨了好几天。
汪丽琴数着日子,等到了十五庙会这天,她赶了三十里山路来到十字路口,等呀,等呀,就是不见郑春娇到来,她急得快掉下了眼泪。无奈之下,汪丽琴只得一个人到庙里烧香,再次祈求命运大仙能给她取得一个高分。算来还真灵验,她烧完香,一到学校,班主任李老师就对她说,6门课程你考了598分,相当的不错,上铜城师范是完全没有问题的。汪丽琴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感激,恭恭敬敬地向李老师鞠了一躬。当她又问郑春娇考了多少分时,李老师苦笑着说:“只有405分,春娇的爸爸昨天来学校问过,春娇录取的希望不大,他父亲正愁着呢。”
事情变化得太快了,现在不是汪丽琴向郑春娇倾诉满腹的苦楚,而是汪丽琴为郑春娇感到惋惜。她想,应该鼓励春娇明年再考,可春娇会怎样想呢?她今天不愿来见我,可能她已知道了自己的考分。我再去找她谈心,她会不会误解我是在笑话她呢?汪丽琴前后思量,还是等一段时间再说吧。
回到家里,汪丽琴决定先不和父亲说考分的事,等通知书下来,落实了情况,自然父亲和野猪岭的人都会大吃一惊。
汪丽琴心里美着呢,时而也就哼着自己喜欢唱的歌儿。看丽琴今天心情这样好,父亲叫彭二娃过来喝酒。丽琴也挺给面子,炒了几碗菜端到父亲面前。父亲说:“来,你弟弟妹妹也过来,大家一起喝,喝酒有啥不好的?‘一天三场酒,活到九十九’。”没想到,这场酒竟然从下午一直喝到太阳落山,当晚父亲没有叫彭二娃回家,他早烂醉如泥,还能自个走回家去吗?
当晚,彭二娃睡南厢房,汪丽琴睡西厢房。睡到半夜,汪丽琴听到门栓响了几声,在月光中,她看见彭二娃竟赤裸着身子走进门来。她一边骂着:“你这臭不要脸的!”一边害臊地用手遮住双眼。彭二娃借着酒力,嘿嘿地笑着说:“丽琴,咱俩圆房是迟早的事。你可怜可怜我吧,让我快乐快乐吧!”说着就动手扯汪丽琴的内裤。汪丽琴意识到大难已经临头,再不反抗,一旦生米做成熟饭,那就是哭天也没用了。她急中生智地摸到一把剪刀,手握剪刀,犹如握紧了自己的生命线,汪丽琴登时变成了一只雌狮,她怒吼道:“彭二娃,你这个王八蛋,要是胡闹再进一步,你姑奶奶就与你同归于尽!”彭二娃没想到只有四两力气的汪丽琴,闹起来会这么胆大,他酒醒了一半,暗骂自己不走桃花运,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彭二娃悄悄地滚回去了,父亲装着不知道的样子照旧喝自己的酒。汪丽琴黑着脸,她想不到当父亲的竟这样狠心,没有父亲的默许,彭二娃敢这样待她吗?
经彭二娃骚扰之后,汪丽琴变沉默了,她不出家门一步,只默默地做着家务事,默默地等待师范校的录取通知书。今年中专考试很有些怪,都两个月过去了,怎么通知书还没个影子?汪丽琴只好又去学校打听,班主任李老师也觉得奇怪,便往县教委招生办公室挂电话。电话是教委宋主任接的,宋主任说:“上次分数可能是我们统计有误,一时疏忽通知错了,是郑春娇598分,而不是汪丽琴。”
宋主任的话说得像喝凉粉一样轻松,却不知汪丽琴听了李老师的转告后,就如头上响个炸雷,让她惊得两腿一软,当场晕厥在地上。
(三)
汪丽琴是彭二娃用架子车拉回家的。她人是回来了,可魂魄还没回来。接连几天她和谁都不说话,倒是父亲一直在她耳边唠叨了:“咱家老坟没对准文曲星,考不上学,我不会说你一个字,你现在回来了,会干活,照样过日子。”
“不,就不,今年考不上,我明年还考。”汪丽琴突然开了口,话说得很死,说完哇哇的大哭了起来。
父亲摊牌了:“丽琴,你还要再去上学,你是让我去偷还是去抢呢?爸爸双腿没用了,你这不是逼你老爸去死吗?”说着也呜呜的哭了起来。
看父亲伤心,丽琴心碎了,最后父女俩达成了协议:丽琴先出去找活干,把学费挣够,再回学校去复读。若再考不上,她就死了这条心,回家种田。
隔天,汪丽琴一咬牙,就搭车到了铜城。她在城里寻找了三天都没找到活干,后来在李老师的帮助下,终于找了个当小保姆的差事,每个月管吃管住,净得300元。雇主是铜城师范学校的一位姓杨的美术老师,听了汪丽琴讲述自己的情况后,杨老师很受感动,只让她白天替他带带孩子做做饭,晚上下班,可以由她自行安排复习功课。
有一天,杨老师回来说,汪丽琴,真是巧了,我教的一个学生和你同名同姓,也叫汪丽琴。丽琴问,她是哪儿的?杨老师说不知道。丽琴又问,你们学校有没有一个叫郑春娇的新生?杨老师说,我再留意点,给你查查看。
过了些日子,杨老师对她说,学校新生没有名叫郑春娇的学生。汪丽琴感到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她考了598分,第一志愿还录取不了?她想自己还是去学校找找她,又一想,找她说什么呢?现在人家是城里的中专生,而你是帮人打工的小保姆,天差地别的,还有什么共同语言可讲?她犹豫好一阵子,终于打消了去找郑春娇的念头。
过了不久,师范学校要开运动会,杨老师让汪丽琴带孩子一块儿到校园玩玩,当她看到那些和自己年纪一般大小的中专生,个个光洁生辉,他们或拉手,或勾肩,无拘无束地边说笑边走在路上,馋得她恨不得立马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去。但她是个落榜生,还要复读再考。在羡慕之余,只能无不惆怅地在校园转来转去。她信步走到一个宣传橱窗跟前停了下来,上面一组校园文艺生活剪影紧紧地吸引了她。其中有一个独唱的镜头,让她看了有说不出的激动,那个手执话筒的姑娘一眼就认出了,她不就是郑春娇吗?你瞧,迷人的单眼皮,高高的鼻梁,还有两个小酒窝,不是她是谁?世上哪有长得如此相像的另一个人?汪丽琴决定,既然来了,还是要找找她才对。
汪丽琴抱着孩子找到了女生宿舍楼,值勤人员说,这里好像没有叫郑春娇的新生,叫她自己上楼去看吧。汪丽琴就一个门一个门地挨个查找,果然没有郑春娇。在她感到失望之时,无意间发现一间宿舍门上有贴着名单,她瞅见一个和自己相同的人名——汪丽琴。她突然想起宣传橱窗里的那个手执话筒的女生,名单上这个和自己同名同姓的人会不会是……是郑春娇?她记起了当初李老师说郑春娇只考405分,后来怎么又变成598分了呢?真的是中招办宋主任传话错了?会不会郑春娇就是冒她的名上了师范学校?这个大胆的联想使得汪丽琴周身都震颤不已。她想既然来了,就该先了解了解情况再说。
贴名单的那间宿舍门紧紧关着,想个什么理由进去呢?汪丽琴正在犹豫,这时来了一个留长发的男生,他在走廊的另一头大声喊叫汪丽琴的名字。这太巧了,汪丽琴便躲在一个不显眼的楼梯拐角里,仔细观看是不是郑春娇出来。然而看了一眼,汪丽琴失望了,出来开门的女子是个双眼皮、长睫毛的姑娘,而且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这女子做一副热情邀请的样子,对那个喊她名字的男生道:“尊贵的客人,请进吧。”
汪丽琴在极度的失望中怏怏离去。她骂自己瞎猜,痴人做梦呀,人家凭什么要冒充你呢?
(四)
时光飞逝,一晃几年过去了,汪丽琴变成了野猪岭地地道道的一个农村少妇,是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的妈妈了。这一切,似乎又是上苍对她的安排,她已经不再做上学读书的梦了。
话说汪丽琴在铜城当小保姆刚过半年,父亲因喝劣质白酒中毒而暴毙。汪丽琴赶回家时,弟弟和妹妹像无依的雏鸟投在她怀里,姐弟三人哭得个昏天黑地。这样,生活的担子不可推卸地全部压在了她的肩上。她心情坏透了,也试着喝酒来麻醉自己,这时她才明白父亲的一生为何总是与酒作伴。在一个狂风暴雨的黑夜,她又喝得烂醉,不省人事,彭二娃趁机强暴了她。第二天,她也就糊里糊涂地让彭二娃成了汪家的上门女婿。命该如此,有啥办法呢?从那一天起,汪丽琴渴望读书、渴望进城的一切念头全部毁灭了。
几年之后,汪丽琴沉寂的心才又活动了起来。有一天,她下山经过十字路口,发现庙里的命运大仙竟然换了金装,闪着亮光,她触景生情,仿佛又看见了当年自己与郑春娇一同许愿的情景,这是多么难以忘怀的日子呀!她不由自主地喊道:“郑春娇,这是你给老仙师塑的金身吗?郑春娇,你在哪儿呀?”
回家的路上,她听一个收山货的熟人说,县第一实验小学不久前分配来了一个女老师也叫汪丽琴。汪丽琴心里一下子翻滚了起来,一个强烈的感觉告诉她:这个汪丽琴,会不会就是郑春娇?会不会就是几年前见过的那个师范学校的叫汪丽琴的陌生女子?郑春娇又是怎么顶替她的呢?难道真有同名同姓的巧合吗?她想了想,最后决定还是去探个明白。
彭二娃知道汪丽琴的想法后,溜转了几下眼珠子,说他去更方便些,于是就下山转了一天一夜。第二天穿着一套新西装,醉醺醺的回家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见过那个汪丽琴了,又白又嫩,比那个郑春娇漂亮一百倍,但她绝对不是郑春娇。算了吧,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的是……”
汪丽琴不死心,过了几天,她对彭二娃说要赶集去,其实是去了县城。她直奔县第一实验小学,走到校园里一个光荣榜前立住了。一张“汪丽琴”的工作照映入她的眼帘。汪丽琴一看气坏了,这不是郑春娇又是谁?可是郑春娇是单眼皮,怎么成了双眼皮?毛茸茸的睫毛像嫁接过来的。一个闪念提醒了她,有可能郑春娇做了美容手术。因为她那高鼻梁,嘴边的两个小酒窝,那是假不了的,汪丽琴记起了几年前那一次见面,她不敢认她,肯定是美容师的高超技艺在帮她做假。汪丽琴心里喊着:郑春娇啊,这次我要扒掉你的伪装!
汪丽琴很快在一间教室里发现了目标。郑春娇正手执教鞭,领着学生们朗读汉语拼音。平心而论,她的普通话说得够标准的,音调清晰而又悦耳。汪丽琴听着听着就跑了神,她仿佛看到这个站在讲台上教书的人就是她自己。是的,站在这个岗位上的人应该是她,而不是郑春娇!
这时,在教室里上课的“汪丽琴”不经意地用眼角瞟了门外一眼,当她发现往日的好同学汪丽琴站在面前时,她突然心慌意乱,气促声哑,她已经失去分寸,发音走调,咿咿呀呀,语无伦次,弄得下面的孩子们个个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幸好这时下课铃声响了,郑春娇只得硬着头皮从教室里走出来。
“春娇!”汪丽琴对着她叫了一声。“汪丽琴”瞥了她一眼,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耳根。但她咬住牙,像是听不见似的,就是不答腔。
汪丽琴见她不答应,心里别提有多恼火,突然心生一计,叫郑春娇你不应,那么叫你“汪丽琴”,看你理不理?“喂,汪丽琴,你当上老师啦,架子大了是不是?”汪丽琴扬起手有意地大声叫着,惹得旁边几位老师和同学都扭过头来看。但“汪丽琴”还是低着头快步离开了。汪丽琴接着又高声喊道:“汪丽琴你怎么不答应?再不答理,我可要吆喝了!同学们,大家都听好了,前面这个女老师是一个骗子,她骗了我,更骗了你们学校和老师!她叫郑春娇,是郑家庄郑乡长的女儿,她是冒名顶替汪丽琴才当上教师的。”
“汪丽琴”依然低头不语,快步走着。有位老师紧跟着她奇怪地问:“汪老师,你认识她吗?这个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一句话提醒了郑春娇,她嗫嚅地说:“她是个精神病,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这可大大激怒了汪丽琴,她骂道:“郑春娇!你心太狠了,忘了咱俩同窗姐妹情谊不说,你这个假汪丽琴毁了我的一生啊!”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竟一头撞在树上号啕大哭起来。
汪丽琴那凄惨的哭声引来了多位老师的围观,大家都问是怎么一回事,站在一旁的郑春娇一口咬定说她是个疯子。这时,刚从县教委调来的新校长宋仁德见此情景,气得脸色铁青,他高声大喊,门卫呢?两个门卫闻声跑过来,三推两搡就把汪丽琴轰到了校门外。原来这个新校长宋仁德不是别人,就是当年的教委中招办的宋主任,如今他退居二线来县第一实验小学任校长。
(五)
汪丽琴昏昏沉沉地回到家,她不哭,只是时不时的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冷笑声。彭二娃知道她到学校找郑春娇闹事了,先是摆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把郑春娇骂得狗血喷头:“这狐狸精太厉害了,明明是单眼皮,一眨眼就成了双眼皮,连我彭二娃都给耍了!”骂罢恨罢,转过身来,又假惺惺地劝汪丽琴拉倒算了,他告诉妻子,再吵闹,人家也不会让你再去上学,你也老大不小了,有儿有女的,还是好好的在家过日子吧。
汪丽琴一听,火气上来了,她抹掉眼泪,愤愤地说:“这事不能拉倒!郑春娇当众把我当成精神病人驱逐出来,我对这样的人还有啥情面可讲?我要打官司告她!我要她赔我青春!赔我精神损失!”
彭二娃也有他精细的想法:“那就把青春、损失都折成钱吧,我看还是私了的好。”
汪丽琴不理会彭二娃的歪点子,她一纸诉状递到了县法院,自己在家等候开庭审理。然而等来等去听不到音讯,却来了几个说客替郑春娇摆平,他们告诉汪丽琴,说只要你撤诉,凡事都好商量。汪丽琴说,我让法院判,我只有一个要求,郑春娇必须立马把名字还给我,郑春娇就是郑春娇改不得汪丽琴,让她在报纸电台上向我公开赔礼道歉。说客听了这办不了的事,只得摇头走人。
此后,法院那边一直没有受理,郑春娇那头也没叫人来疏通,这不死不活的冷处理让汪丽琴简直要发疯了。她实在没办法,只好再次找郑春娇,当面锣对面鼓地同她理论一番。她知道,县第一实验小学除了前门还有后门,门卫一不留神,她就可以溜进去了,她不哭也不闹,专找郑春娇,“汪老师”在哪班上课,她就悄悄跟到哪儿,站在门外听课。郑春娇最怕外面有人影,见有人影就紧张,就会结巴,就讲不成话,就教不了书。一天,郑春娇实在被搅得无法再忍受下去了,她只好从教室里出来对汪丽琴说,丽琴姐,你先到我宿舍里坐一会儿,下了课我们好好的谈谈。郑春娇交给她一把钥匙,指了地方,汪丽琴就离开了。
下了课,郑春娇直奔学校后面的宿舍,见到汪丽琴二话没说就跪了下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哀哀地求饶:“丽琴姐,是我对不起你啊,我更不该把你当成精神病人驱逐出去。这件事……都是我爸一手替我操办的,那张通知书是我爸花1万块钱向宋主任买来的,当时我没考上,我就得回家当农民。我根本不知道顶替的是你,只是后来才知道用了你的名字。丽琴姐,我是踩着你的肩膀才爬进师范学校的啊!我卑鄙,我无耻,我有罪,可我没有得到幸福和快乐。我明明是姓郑,现在大家都叫我‘汪老师’,我心里的苦滋味,你知道吗?当师范生时我怕露了馅,当了‘汪老师”我怕被查出来,我过的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现在你又来闹,我好痛苦呀,我是生不如死。丽琴姐,我千求万求,我求你允许我赎罪,你有啥子要求只管提出来,我都答应你,只希望你能马上撤诉,别再闹得满城风雨了……”
看到郑春娇哭得泪人似的,汪丽琴把涌到嘴边的难听的数落话语又咽了回去。她说:“你日子不好过,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样过来的吗?你的钱买不回我的青春和损失。我还能要求你什么呢?你要是真心的话,一是让你爸跑跑让我重新升入师范学校,我要读书,我也要当老师,我会教出好学生的;二是你必须把我的名字还给我,你不能再用汪丽琴来骗人了。”
郑春娇痛苦地思考着,终于面有难色地摇了摇头:“丽琴姐,让我办什么都成,唯独这两件事不好办,你这是叫我无脸做人,也砸我爸的饭碗。咱俩还是谈经济赔偿吧。”
“不,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上学,只有上学,我才能够走出穷山穷水的家乡。”汪丽琴坚决地说。
郑春娇看了看表,上课铃马上就要响了,她约汪丽琴今晚再来谈谈,她会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让汪丽琴满意。
(六)
晚上,当汪丽琴又来到郑春娇这独门独户的宿舍前,她竟听见屋里有个男人的声音。男人说:“郑春娇,我拿了你的钱,当然要为你办事。只要你听我的,我保证让汪丽琴对你的两个要求全部都作废,嘻嘻……”
“混蛋,你想干什么?”只听见郑春娇急促惊恐的叫声:“彭二娃,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你竟敢光天化日又来这里搔扰我,我的心已被自己染黑了,我的肉体岂能再让你这禽兽来玷污……”
彭二娃怪笑了起来:“哈哈哈,是我彭二娃看得起你,才帮你摆平这件事。你那个老人公校长宋仁德才是禽兽不如的东西,他帮你冒名顶替,要挟你跟他的白痴儿子结婚,而他自己暗地里就是要偷食你这个香馍馍!来吧,上次整得还不够爽……”
汪丽琴在门外听见屋里传出一阵拉扯碰撞的声音,愤怒得无法自制,心想这无耻的彭二娃竟敢到这里劫财劫色,真该千刀万剐呀!她拼尽全力推门而入,只见彭二娃压在郑春娇的身上,正在扯她的短裤。
“哦,丽琴,”彭二娃见汪丽琴冲到面前,尴尬地自圆其说:“这狐狸精不认账,我……教训教训她……”
“滚!”汪丽琴双眼冒出火花,随手抄起一个花瓶砸了过去,击中了彭二娃的后脖子,彭二娃“哎哟”一声后,立马屁滚尿流地逃了出去……
郑春娇从床上爬起来,整理好头发和衣服,她面色惨白,沉着气对汪丽琴说:“我想通了,你那两个要求,我现在就答应你。”不等汪丽琴回话,她就向门外走去,说了一声:“你跟我来!”
她俩一前一后地走在大路上。当晚的月色真好,汪丽琴记得,在铜城读书的时候,多少个这样月光如水的夜晚,她和郑春娇那样亲如姐妹似的手挽手走在这条大路上,两人不知谈了多少理想和未来,谈了各自内心的秘密。可就是没料到两人之间会发生今晚这样的丑事。汪丽琴禁不住问道:“咱俩要去哪儿呢?”郑春娇头也不回,还是淡淡的一句话:“你跟我来!”
她俩走了好长好长的路,最后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她俩再也熟悉不过的那座庙子。那庙里,除了新塑的命运大仙金色像外,还增添了几尊令人毛骨悚然的小仙金色像。郑春娇一进庙门就面对命运大仙怆然地说:“女弟子不久前来还了愿,给老仙师塑了金身,我以为老仙师会保佑我一生平安,可是我错了,我逃不过人生的大劫,我不能再用汪丽琴的名字了,也不能再回到学校当老师了。但是,从今晚起,我敢用自己的真名了,我叫郑春娇,站在我身边的才是真正的汪丽琴。我把从她身上拿走的东西全部归还给她,请老仙师为我作证。”郑春娇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张印刷的打字纸,递给汪丽琴。汪丽琴一看,愣住了。原来这是一张铜城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录取的新生名字是汪丽琴,时间落款是当天。郑春娇惨然一笑说:“这是我制作的,你拿着它到师范学校上学报到去。”说罢,她仰首长叹,“唉,一切都了结了,我总算将你的两个要求都办成了。”
说后,只见郑春娇像疯了似的冲出庙外,“扑通”一声,跳进了庙后的那口小池塘里。月光下的小池塘布满了浮萍,从池塘中断断续续地传出:“我解脱了!我解……脱了!”的声音,待到汪丽琴赶到池塘边,只见着粼粼月光的塘水,浮萍将郑春娇的身体全部吞没了……汪丽琴被惊呆了,她想喊,却喊不出声,她的整个身子像淘空的面粉袋似的软塌塌的瘫了下来……
几天后,这起招生舞弊事件被传得沸沸扬扬。又过了一阵子,人们在铜城的街道上,经常会看见一个半痴半呆的年轻女子,手里拿着一张新生录取通知书喃喃自语:“我要上学,我要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