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 武
你外婆姓什么?村里杨罗叔问我。我外婆姓夏。我回答。你还真的不错,你还记得你外婆姓夏?当然啦!我看你每天调皮捣蛋的、连没皮的树你也爬得上去。我哈哈笑。看你贪起玩来,连饭都不记得回家吃。杨罗叔抓住我的手看掌心。我还是哈哈笑。你这么爱玩,你还没把你外婆姓什么给玩忘掉?杨罗叔话中有话,我再也不笑了。从三岁开始,杨罗叔教我读书识字。我想说外婆姓什么,我怎么会玩忘得掉!说是有些小孩子一旦贪玩起来,就连他外婆姓什么也会被玩忘掉。玩,小孩天性爱贪玩。我也一样。
每每回忆起小时候的一些事,尤其是我有个瞎子外婆。对于外婆的样子在我的记忆中最为深刻,外婆和母亲一样,一脸慈祥带着微笑。但外婆个头不高、又和不母亲一样。外婆有一双睁开着的眼睛、但看不见东西,说是睛光眼。后来外婆索性把眼睛闭上,外人一看就知道外婆是个瞎子。
木莲果子秋收冬藏、夏天用来吃。有一天吃完晚饭,全家人坐在门前大树下一边乘凉一边吃木莲豆腐。“我娘已有好久没来了!你是不是明天或者后天。我想就在这两天之内,再者天热来了!你起点早去接我娘来住上几天。”母亲想了好久才对父亲说。
“好的!”父亲爽快答应后天去接外婆。
我家里有辆用黄檀木制作的独轮车,平时不用时就靠放在牛栏屋一角落里。我觉得独轮车很笨重,只有父亲推得动。独轮车已好久没使用了,独轮车只要使用一次我都会记得。独轮车在我们老家称之为“线车”。线车是个动词,形容在其行走时地面上会留下一条线型的车辙。独轮车有个大大的木制圆轮子,轮子所用的木材多用山毛榉木制作,轮骨外面包了一层白铁皮可以起到耐磨作用。
独轮车要使用了,父亲会提前为独轮车的车轴心里注入适量棉子油。车轮轴心和车轮轴外壳都是用硬质木材黄檀木制造,加入棉子油后可起到轴心与轴外壳之间的润滑作用。独轮车若过余负重了,就会发出“力哑、力哑”的响声。父亲把独轮车的车身上的灰尘、蜘蛛网扫除了,还得用清水浇洗了一遍。看看独轮车光洁如新父亲笑了。
生活在乡下的人家,基本上每家每户都有一辆独轮车。独轮车有很多用处,一是作为交通运输工具使用,而且负载量强大,一车能推载三百多斤,比挑担子轻松还敏捷。二是行路方便,遇到再窄的小路和田岸也能行驶;遇有沟渠小坎也没关系,用一根三寸宽、寸半厚、三尺半长的车桥木横在上面就可过去。独轮车负重运输时,一人在后面把住车把子披上车扁绳用力推车,前面一人背根牵力绳子像纤夫一样用力拖车。推车者身上匡带的绳子俗称“车扁”,拖车者背上的绳子俗称“牵鼻绳子”。
古时候、中华民族多灾多难,也是个迁徙民族。一辆独轮车带上一家人的生活家当和几口子就可以赶路了。我去看过古时驿道,青石板路面上的车辙印痕如凿刻上去的一样。我的祖先就是从江西抚州迁徙来的。杨罗叔对我说过诸葛亮的流牛木马实际上就是指独轮车,流牛木马是形容词,独轮车的运输能力不比牛马差。
父亲去接外婆、老早就起了床。父亲把一床半新不旧的棉絮铺在独轮车一侧,便于外婆好坐。父亲推着独轮车兴致勃勃地去接外婆了。
太阳在树梢上,花喜鹊在枝头上飞舞,老远就听到独轮车“力哑、力哑”的响声。父亲把外婆接来了。树梢上的喜鹊“喳喳”叫声不断,独轮车一直推到了家门口外婆才落坐。外婆来了,外婆会带一小包糖果给我们吃。一小包糖果也就五六颗。实际上这些糖果原是母亲提前准备好了的。外婆来了,就会住在我家里,一住就会住上很久。外婆想要出门、我也就成了外婆的拄拐杖,带外婆上厕所,带外婆到处走走。村里有个别大人笑我牵瞎过桥。我回村里个别人你管呢。你外婆是个瞎子,瞎子身上脏。你才身上脏。我不觉得外婆身上脏;我觉得外婆和蔼可亲可爱。
外婆来了,父亲总会弄些好吃的回来。然而,天天那有哪么多好吃的。外婆来了!吃什么呢?山里野味很多……有水流动的地方就有鱼虾,鱼虾多得到处都是。我特别喜欢拿个小网筝跟着姐姐身后去捕鱼捞虾。把小鱼小虾弄回来了,母亲用青辣椒炒小虾米,弄成菜端上桌子。我觉得很好吃,有时候小鱼小虾弄得太多了吃不完就用来饲养鸡鸭。我喜欢用网筝在流水沟坎处网泥鳅,看着小泥鳅一条条的钻进网筝里,用不了多久满网筝里全是泥鳅。母亲认为泥鳅不如小鱼小虾好吃,泥鳅味太腥当不了菜。普遍性认为只有肥猪肉和鸡才算好菜。小时候听到村里人讲,最好吃的是肥猪肉、老母鸡。鸡平时舍不得吃,只有外婆来了母亲才会杀只鸡。
吃饭的时候,母亲总会把桌子上好吃的往外婆碗里夹。外婆总会推让说碗里有了,碗里装不下了。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老往外婆碗里夹菜。母亲对我说外婆老了。你外婆能吃一天就是一天福。你们小孩子将来吃的时间有很多、很多。
有件事,我从外婆手里接过的一粒糖果,一直留着。我想这颗糖果应该给外婆吃。“外婆,你为什么看不见?”我牵外婆去上厕所的路上问。“外婆眼睛瞎了!”外婆笑答。“为什么瞎了?”“你外婆小时候家里没有饭吃,苦瞎了呗!”“饭也没得吃的?”“是啊!你这些细伢子不晓得旧社会没饭吃的人家可多了!”外婆说。
我不懂得一双眼睛瞎了的人,他对于光明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见不到光明的人,他在生活中是有何等的困难;我只知道瞎子看不见东西,你给他再好吃的东西他也看不见,有可能只能闻得到气味。世上会有人去欺骗一双眼睛全都瞎了的人吗?
母亲给我讲了个故事:有一位无儿无女老来无依无靠的瞎子老大娘,可怜她身上只有一块银元用来做小本买卖。瞎子老大娘每天靠贩卖炒好的五香瓜子为生。有一天,遇到一个无良之人,这个无良之人用一块假钱把她的真钱给骗走了。瞎子老人失去了这块钱,也就失去了做小本生意的本钱。可怜啊!可怜没有了本钱瞎子老人就会饿死。瞎子老人跪在路中间哭泣。正好有位骑马的军人打从这里路过,看到是一位瞎子老人挡了道,就下马问明原因。瞎子老人哭诉不幸。军人多话不说掏出一枚真钱换走了瞎子老人手里假钱放在上衣口袋里。打仗的时候一颗子弹正好击在这枚假钱上,结果救了军人一命。
这个故事我一直牢记在脑海里。一来骂那个丧尽天良的小人必将得不到好报;二来感谢那位军人,好人必有好报;三来同情那位瞎子老人无儿无女、到老来无依无靠的老人而伤心可怜。终有一天,瞎子老人动不得了怎么办?
我把糖果上面的一层包装纸折开了,把糖果塞进外婆嘴里。实际上,我在剥糖果时外婆就闻到了糖香味。外婆轻轻咬了一下,连忙把糖果吐了出来。外婆摸索着我的头、再摸到我的脸和鼻子,把糖果塞回到我的嘴里,一定要我吃。我又连忙把糖果从口中吐了出来。我打定了注意,这颗糖果无论如何一定要让外婆吃。我要看着外婆把糖果吃完。外婆吃糖果和我吃法不一样,我把糖果放进嘴里嚼着吃,几下就把糖果吃完了。外婆把糖果含在嘴里,像婴儿含着母乳在漫漫地吮吸。
有一天吃完早饭我带外婆去散步,走在一片草丛中,有条不明身份的蛇从草丛中钻了出来。我大惊,“外婆,路上有条蛇。”“蛇在那里?”外婆立马像变了个人似的,一把将我护在怀里生怕我被蛇咬了。“外婆,蛇跑了。”“跑了就好!蛇最好没惹它,只要不惹蛇、蛇一般不会伤人。古话说得好,蛇不乱咬、虎不乱伤。”“啊!”
过了很久外婆才把我从她怀抱里放开。外婆老爱向我讲旧社会,说旧社会怎么不好、社会上怎么不太平、土匪强盗到处横行霸道,天下老百姓吃的苦诉说不尽。讲战争有多么的可怕,讲起打仗就是死人;讲鬼子进村烧杀奸虏;讲假鬼子比真鬼子还要可怕十分。打仗的时候子弹“嗖嗖”乱飞不长眼睛,上了战场是生是死都难料定,这人若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就算是捡了一条命回来。
你外婆是个瞎子?村子里有个年岁比我大点的小孩,他老爱当着我的面来挖苦我。我外婆是个瞎子,哪又怎么样了!我一点也不生气。我懂得母亲是外婆生的,我是母亲生的,没外婆就没母亲,没母亲那来的我。外婆姓夏,外公姓姜。听母亲说外婆年轻的时候有一双明亮美丽的大眼睛,外婆小时候实际上有兄弟姊妹九人,其中八个是男,惟独外婆是女的。只因战乱害了外婆一家人,外婆的八个哥哥只因误食了敌人投下的有毒食物,三天之内全都遇难。当时外婆只有十三岁,外婆吃得少,所以没多大碍事,但留下了后遗症。
母亲多次向我讲起外婆家遭劫难的事。外婆的母亲也就是我的老外婆每天以泪洗面,就是有一池塘的泪水也全都哭干了。母亲讲完后也是泪流满面。战争,我不要战争。战争,你害了我外婆、老外婆一家人。外婆嫁到外公姜氏家一年后生了母亲。母亲说外婆老爱带着母亲回娘家,老外婆非常疼爱母亲。小时候的母亲几乎生活在老外婆家。母亲说她小时候,老外婆待她如待外婆一样且有过之疼爱。
母亲的话我永远牢记在心中,没有瞎子外婆也就没有你母亲,没有你母亲那里会有你们那一大旮旯子。是的,没有老外婆就没有外婆,没有外婆就没有母亲,没有母亲那有我这个“聪明儿”。外婆在我家住久了要回去,于是父亲推独轮车去送。
我九岁那年,是个腊月二十二,夜里母亲突然对我说明天跟我一路去送外婆上山。我方知外婆去逝了。早晨起来,地面上一层薄雪和霜结在一起,气温零下六七度,这种冷天冷得仿佛有几百把刺刀往骨子里扎。身上衣服单薄,外在只穿一双单薄的布鞋,跟在母亲身后一路小跑来到外婆灵堂前,连忙跪下来给躺在棺材里的外婆磕了三个头。然而站在一旁,感觉手脚全都冻麻了不听使唤,吃饭的时候连筷子也拿不稳。
头上披着麻布跟着外婆的发丧队伍送外婆上山。母亲趴在新坟头上嚎啕大哭;母亲声声哭泣、哭她的母亲这一生不容易;母亲历数外婆的这一生吃尽了苦……母亲哭得好伤心,父亲拿手帕给母亲擦泪。我也跟着哭了,也哭得很伤心;我哭我再也没有外婆了;我哭我有个瞎子外婆总比没有外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