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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梦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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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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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阅读姿态

“生命欢喜的样子、感动的样子、落泪的样子,还有不得志时的丝丝不甘和嫉妒,都在这字里行间。空闲的时候,去过一回博尔赫斯的瘾,去看看顾城的世界……人生苦短,记得在书里找不同滋味。”

懵懵懂懂的时候,我却清晰地记住了妈妈这句话。不是因为它有多么深的哲思,而是她手不释卷时那眼中的光芒。

妈妈的阅读姿态充满了求知,深思,自省,那是怎么也藏不住的动人。

然而年少之时,动人归动人,要想让一个小孩儿学着大人静下心来读书,简直比登天还难。“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那时的我宁可剥满一海碗的莲子心,也不肯把书翻上一页,就连扉页上的名字都只写了半个姓。那年的暑假读物扔在小角落里,被老鼠啃出了一排整齐的牙印。

“真是老鼠都比你会读书!”妈妈又气又好笑,但那笑意很快从脸上消散,因为作业要求明晃晃地写着一行“请写300字读后感”,而我夹在书里的一张不知道从哪儿撕下来的纸,歪歪扭扭地抄完了书的前言,正好三百个字,标点都不多。

“你给我回来重写!”我没有逃过老妈,只记得被拎到书桌前钉在椅子上足足四个小时,标题还是那么一行:《热爱生命》读后感。

我是在坐不住扭头偷瞄妈妈,她坐在一旁,已经读完了《读者》《知音》《青年文摘》,她拿着铅笔抄写着精妙短语,有时把报纸上关联的细节剪下来贴好在本子的侧栏,又仔细抚平。那些笔记本大大小小,厚厚薄薄,都是我上学时淘汰下来的,或因为封面不好看,或因为纸张洇了水,稍微有点不顺心的原因就不要了,妈妈却把它们收进了她的小书柜里。

妈妈的阅读姿态是敬惜字纸,求知若渴,那是对我潜移默化的以身作则。不知不觉中,我笔下的字开始变得端正,让每一页纸都载满思想。

可是,那天的读后感还是成了我和妈妈的导火索,小孩子哪里经得起一遍遍的否决和修改?最后一大一小吵得不可开交。邻里大姐作壁上观,凉风凉语说了一句“你妈没读过书不知道啊”,气氛骤然凝固,我至今都记得妈妈脸上的受伤,好似藏好的跛足被人撩起遮羞布大肆嘲讽。那一瞬间,更像一巴掌打在了我自己的脸上,我像一头愤怒的小狮子撞翻那位大姐,“砰”地一声把自己关在书房,交出读后感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而那一份稿子,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老师反复表扬的稿子。

“因为曾经没有机会读书,所以才一直向往,一直靠近,一直珍惜。”这是妈妈领着我给邻里大姐道歉后,又在书桌小灯前给我的安抚和解释。

自那时起,“读书写作”四个大字就深深烙印在我的心底,我憋足了一口气,赌足了一口气,这是妈妈一生的缺憾,更是我一生的目标。

“这本书不错,给你放在行李箱了。”

“可以看看这个公众号的文章,写的很好。”

渐渐地,妈妈的阅读姿态变成了行李箱夹层里的几本妙书,变成了手机屏幕上的几条链接。时光就这么从妈妈翻阅书页的纸张里缓缓流逝,我笔下诞生的文章也越来越多,慢慢地,阅读积累足够了,我又开始约稿写小说。

“你小说第三章写重复了几个词。”

“是不是最近遇到什么挫折了,看你有些情节都很压抑,可以跟妈妈说说。”

“新发表的文章很不错,点赞。”

妈妈成了我最铁杆的粉丝,永远第一个评论,第一个点赞,第一个转发。几年过去,闲谈时候,妈妈甚至还能指出我早期小说里不成熟的观点。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妈妈的书柜很少都再添新书了,她已然有了最关注的那位写手,那是她的女儿啊。

我离家已久,她不再能时时看到我,却能从我作品里的字里行间,看到我的经历,我的欢笑,我的愤懑……还有,我的成长。

后来,我加入了中国电力作协,曾经立志的“读书写作”这口气,终于有了交代。那段日子我紧紧瞒着消息,特地回家等着给妈妈一个惊喜。重新坐在那个颇有历史的书桌前,我好像又回到了被妈妈敲打着写读后感的那一天。只是再回头,那书柜里却添了一本“女儿”。

历史陈旧,我从不愿回看更不屑留念,可妈妈在远方,悄无声息地把我的过往印在了心里,记在了纸上。得奖的小文章,大学报社的新闻,小说获赞的情节,还有母女矛盾时候写下的书信,都在这一本“女儿”里。

她又疼又爱,女儿离家,深刻骨髓的不舍被她凝成了琥珀,放在这随着时间积攒成册的“女儿”书里,一个人,慢慢地读,细细地念……

“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

我看到妈妈的身影再不似年轻时的倩丽,手机屏幕上,一行行字调到了最大,我看到她时时刻刻等着女儿的消息,等待着更新,这是专属于她的孤本,更是她生命的连载。

什么博尔赫斯,什么顾城张爱玲,倾城之恋的一波三折哪里比得上女儿的一句“太忙忘了吃早饭”带给她的紧张?她时时刻刻担忧着“女儿”这本书下一页的情节,遇到坎坷恨不能代而受之,看见懈怠又恨不能拿起笔帮女儿写完余下的人生,她构想了无数个美满团圆的情节,惟愿帮忙铺满女儿那绵长的百八十年。

妈妈的阅读姿态啊,总也中藏着明目张胆的偏爱,那就是博尔赫斯永远比不上女儿。

然而,在女儿的生命中,如果没有妈妈的钦点,大抵也永远遇不上博尔赫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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