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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远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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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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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曾相识

幽蓝色的风以不同的重量掠过不同的树叶,深红色的阳光像铁一般穿插在每个人的身躯,棕黑色的瞳孔中散发着形形色色的恐惧与绝望,汇聚在天空的顶端,幻化成数不尽的滂沱雨滴,浇筑在雷声不断的梦里。

林语梦望着窗外,没来由地想到这些文字,心里感到一阵沉重。他忽然没了继续吃饭的心情,离开快餐店,朝着城南广场的方向走去。

风当然没有颜色,树叶只是轻飘飘地摆动,两侧的街道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大多是结伴而行,林语梦根本看不清他们的瞳孔,映在他眼里的只是一张张模糊的脸。此时没有阳光也没有雨,遥望天空只能看到连绵不绝的云,深灰色,像层峦叠嶂的山脉。林语梦没有做梦,周围的音量刚刚好,不吵也不冷清。

林语梦被那段文字搅得有点心神不宁,他不记得自己最近看过的文学作品里有类似的片段,也就萨缪尔·贝克特的那本《等待戈多》能勉强搭上点联系——二者都给人荒诞的感觉。

“你今年会有一道坎。”

林语梦被耳畔忽然响起的一句话拽回了现实。他先是愣了愣,随即发现一个身穿土黄色长袍的人正站在自己身旁,手上转动着佛珠,神情严肃。他意识到这是个算命的,扭身就要走掉,却被一把拉住。

“小伙子,你今年会有一道坎。你不害怕吗?”

林语梦发觉这个人的脸上似乎多出一抹笑意,一种从容、镇定和自信的笑,居高临下,甚至宛如神降的笑。这抹笑意惹得他厌烦至极,他荡开算命先生的手,却被再一次拉住。

“小伙子,我不是来诓骗你的,我只是给你提个醒。”算命先生用两只硕大而温热的手掌夹住林语梦的左手,“一定不能陷在自我里面,记得,要经常看一看世界。这样,你就能迈过那道坎了。”

林语梦呆呆地看着算命先生的眼睛,他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眼神,他无意识地点点头,说了句“好,谢谢”就转身离开。没走两步,算命先生的声音再度传来:“记住啊,千万不要陷在自我里面,一定要经常看一看这个世界!”

林语梦继续朝城南广场走去。此时,他除了感到荒诞,还有轻微的眩晕甚至恶心,以至于他的步子都有些摇晃。他定了定神,回头看去,那个算命先生已经不见踪影。“莫名其妙。”林语梦自言自语道。

到了广场,林语梦倚坐在一个木质长椅上,像平常那样观察来来往往的人,留意他们的神态,走路的姿势,穿着装扮,还有交谈的内容,想象他们回家后的生活,想象他们与父母、与上司相处时的情形,想象他们的兴趣爱好。但是,林语梦现在静不下心,他感到自己那颗软嫩的心脏正被一个叽叽喳喳的百灵鸟用它的喙轻啄,难受得想要发疯。

他长叹一口气,深感无力,不再想注视任何一个人,甚或一个生命。于是他垂下眼眉,却惊悚地瞥见长椅下竟然伸出一颗头颅,大睁着眼睛与他对视。他几乎就要声嘶力竭地喊叫出来了,双腿也倏地靠拢,预作跳起之势,但依然强行定住了神,看上去似乎一动未动。他马上发现,这长椅底下是一副完整的躯体,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乞讨的、流浪的人。他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他尴尬地看着那张蓬头垢面的脸,一时语塞,也不知该不该起身离去。

林语梦没有离开。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似乎在等那个乞丐主动开口说话,广场上的人群步履匆匆,没有谁将目光停留在这处长椅,倒是长椅旁的那棵银杏树上有两只麻雀似乎正凝视着林语梦和他脚下的乞丐。

漫长如一世纪的半分钟过去了,沉默依旧,林语梦终于按捺不住,起身快步离开。没走多远他又刹住脚,他感到自己的双脚想要朝着四面八方迈去,他再次感到眩晕。他紧闭双眼,在原地蹲下,缓了一会后走向近旁的便利店。他买了几袋饼干和面包,还有几瓶水和一罐啤酒,随后直奔那处长椅。乞丐还保持着原样,林语梦把那一袋子食物放在乞丐的头旁边,又与乞丐的双眼对视上,他嘴唇蠕动着,却没有说出话,乞丐的脸上隐现出一抹笑意,一种讽刺的、不满的,好像要反抗整个世界的奇怪的笑,林语梦感到毛骨悚然,再次转身离去。

醒来后已是傍晚。林语梦此时正躺在床上,精神有些恍惚,他记得自己吃过午饭后,在去城南广场的路上碰到一个算命的,说什么他今年会有一道坎,到了广场后还遇见一个乞丐,就躺在自己坐着的椅子底下,伸出一颗头,随后自己给他买了点吃的喝的,就回到公寓了。他记得自己一回来就躺在了床上,但没有睡觉,而是在看萨特的《死无葬身之地》,他刚刚醒来后手上还握着这本书,看来他记得没错。对了,他还记得在吃午饭时脑子里突然蹦出一段文字,什么幽蓝色的风,铁一般的阳光什么的。他揉了揉太阳穴,起身上了个厕所,继续回到床上。

林语梦的意识渐渐清醒了,他才发觉屋子里有些灰暗,但他不想开灯,也没有去查看具体的时间,只意识到现在是晚上。临近走廊的那扇唯一的窗户是开着的,但窗帘关着,林语梦可以听到风吹树叶的声音。对他而言,有这点声音就够了,他能从中听见车辆、行人和鸟鸣。

他突然想到明天张兆瑞就要来这里找他,心跳忽地有些加速。已经有快两年的时间没跟这个老朋友见过面,他还记得在初中第一次跟张兆瑞说话时,张兆瑞那副拘谨而冷硬的神态,他当时就意识到,张兆瑞是个内心很敏感很脆弱的人。他突然又想到昨天房东催他赶紧交房租,心里感到无比的厌烦。

“嗒,嗒,嗒……”走廊上回荡起高跟鞋的声音。林语梦倚靠在床头板上,神色静谧,但他此刻的意识却有如一头凶猛的野兽,翻滚着他的脑浆,刺激着他的神经。他记得这双高跟鞋的声音,干净利落,铿锵有力,也记得这双高跟鞋的主人,清冷的眼眸,白皙的皮肤,富有肉感且苗条的小腿,“嗒,嗒,嗒……”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继续回响着,渐行渐远。林语梦突然迅箭一般冲向门口,打开屋门,走廊上却已空空荡荡,但他还能听见那双高跟鞋传来的微弱声响。林语梦伫立在原地,在门外露出半个身体,他有些发颤,感到一阵屈辱,还有种莫名想哭的感觉。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回转过身,关上屋门。狭小的屋子里已是一片漆黑。

“铛铛铛!铛铛铛!”林语梦微微睁开眼睛。

“铛铛铛!铛铛铛!”林语梦从床上坐了起来,他还分不清耳朵里传来的敲门声是现实还是梦境。

“语梦,我老张!”沉重的敲门声继续震响着,“在家吗你?林语梦!”

林语梦终于缓过神来,下床开了门,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站在他面前。“你还在睡觉呢?我的好兄弟啊,你不知道哥们今天上午要过来?”张兆瑞直接走进屋里,把沉沉的双肩包撂到床上,“我,老张,张兆瑞啊,不认识哥们啦?”

林语梦立在原地,神态有些错愕,轻缓地问了句:“现在,现在几点了?”

“几点了?”张兆瑞似乎是被气得发笑,“都快十二点了大哥,哥们在车站干等了你快一个小时,不是说好来接我吗?还好提前问过你地址,要不然还不知道你得睡到多会去。”

张兆瑞上前抱住林语梦,拍了拍他的后背,“好久不见了兄弟。”林语梦也轻轻拍了拍张兆瑞的后背,他感到有些异样,眼前的这个张兆瑞与他记忆里的有些偏差。他所熟悉的那个张兆瑞应该像是流星或冰河,眼下的这个张兆瑞却像是炸弹和烈火。张兆瑞依然健硕,但林语梦却感觉他非常臃肿,好像把这间狭小的屋子里的全部空间都填塞住了,这令他感到一阵窒息。

“你没事吧兄弟?不是病了吧?怎么木木讷讷的。”张兆瑞的脸上充满担忧和疑惑。

“没事没事,”林语梦揉了揉眼睛,晃了晃头,“估计是没睡好,太困了。”他拍了拍张兆瑞的胳膊,“好……好久不见,兄弟。”

张兆瑞坐回床上,四处打量这间屋子,林语梦还站在门口,门半开着。

“死无……葬身之地?等待戈多,没有个性的人,罪与罚,”张兆瑞一脸错愕地看着林语梦,“这都啥书啊?不是,哥们,你啥时候这么爱看书了?”

“文学书,”林语梦关上门,“咱俩打电话的时候我不是跟你提过么,现在没事爱看一看文学。”

“嗐!”张兆瑞放下手中的书,“哥们没当真,以为你随便说的。”他站起来,继续说道:“咱先出去吃点东西吧,哥们饿得不行了,你不饿吗?”

“我还行,那咱走,我稍微收拾一下。”

“行,哥们去电梯口等你吧,感觉有点憋得慌。”

“好嘞,马上过去。”

这间斗室终于宽松了点,林语梦长舒一口气,感到放松。他匆匆换好衣服,戴上鸭舌帽,离开屋子。他还是不敢确信刚才所见到的就是那个曾经与他一起上学回家,直到大学毕业前的每个寒暑假都隔三差五出来相聚的张兆瑞,他意识不到是张兆瑞发生了变化,还是他自己发生了变化;抑或是这个世界发生了变化。

林语梦带张兆瑞来到附近的一家炒菜馆,他们俩一起点了五道菜,张兆瑞单独要了两罐啤酒,随后两人就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到把菜都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两人才都打开话匣子。

“语梦啊,你打算什么时候找工作呢?”张兆瑞靠在椅背上,神情严肃而忧虑。

“过两个月吧,不着急。”林语梦按捺住不耐烦的语气。

“可是咱都二十四啦,不小啦,你以后打算靠什么养活你自己啊?难道你要在这儿租一辈子房?咱就不说远的了,不说结婚养孩子那些,咱就说现在,你说——你现在住着的那个小屋子,你不嫌憋得慌?说实话哥们刚才坐在床边都感觉伸不开腿了。”张兆瑞时不时用指头戳一戳桌子,两颊像是火烧云,林语梦很不喜欢他现在这个姿态,“我知道,你有那笔存款,可是那也没多少钱呀,你还剩下多少?是,你爷爷还给你留了一套房,可那是咱老家的房子,就一个破县城,那能值几个钱?还是说你打算这辈子就在咱老家待着了,就那么个小破地儿?”

林语梦明显露出不悦的神情,他刚想反驳,张兆瑞继续说道:“在咱们这个年龄,咱们这个社会,咱必须得向前看啊!”他飞速搓着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向‘钱’看,你明白我意思吗?必须得向‘钱’看呀!”他的眼光忽然柔和下来,语气也变轻了,不再直直盯着林语梦的眼睛,“哥们明白,你小时候……是吧,确实挺不容易的,哥们一直都佩服你能那么坚强,你爷爷一手把你养大,我也特佩服他,去年知道他老人家不在了,我真的也很难受,特别是替你难受,但是那会刚工作,实在是请不下假,我当时真的很想回去陪陪你……”张兆瑞仰头喝完易拉罐里的啤酒,瞄向林语梦的眼睛,那双眼睛像是被蒙上了灰尘,扑朔迷离。张兆瑞顿了顿,轻轻拍了拍林语梦的左手,随后就那样放在上面,继续说道:“之后……之后哥们也没想到你会跟田舒雨分手,更没想到她能……”他再次瞄向林语梦的眼睛,那眼神依旧令人捉摸不清,但至少没有敌意或怒气,于是张兆瑞继续往下说道:“唉,哥们真觉得那不是你的错,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别一直自责,就是正常分个手,谁能想到……”张兆瑞压低音量,“谁能想到她会跳楼啊!”

林语梦抽回左手,噌的一下站起身,“咱走吧,我去结账。”张兆瑞也赶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林语梦前面,一边说着:“没事我来我来,这顿哥们请你,咱这关系还能让你掏钱了。”

从此刻开始,林语梦就感到一阵一阵的眩晕和恶心,等到他晚上临近十点独自回到公寓的时候,他所记得的只剩下满脑子想要对张兆瑞说的话,谴责和鄙夷的话,他从张兆瑞说出“向‘钱’看”时开始,一直到他听到张兆瑞假惺惺地说“哥们本来是要打算在你这住一晚的,想着至少陪你待上两天,可是公司那边又突然说有事……”,再到他目送张兆瑞上了出租车,直至鲜红色的尾灯消失在他的视线时,他都想冲着张兆瑞那张世俗而虚伪的脸指责点什么,讽刺点什么,他想将他在文学里所感受到和认识到的纯粹而智慧的东西转化成犀利的话语,可是他始终没能说出什么让张兆瑞感到自惭形秽的漂亮话,直到现在他再次只身一人躺在这个漆黑狭小的屋子里,他也不知道到底能向张兆瑞说些什么,向那张虚伪却现实的脸……

再次醒来时,林语梦发觉脸上的胡子简直已经像是丛生的杂草了,前额的头发也已垂过眉毛,那本萨特的《死无葬身之地》在他指尖的边缘。他侧躺着蜷缩成一团,回想起自己反反复复做过的那个梦,那个无限次急速下坠,然后被一双充满腥红鲜血的双眼死死盯着的梦。林语梦流着泪,感到强烈的饥饿。

林语梦晃晃荡荡地走在街上,朝着城南广场的方向走去。他忽然看到一个年轻人,一个看上去善良温顺的小伙子,但是眼神迷离,似乎游离于世界之外。林语梦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你今年会有一道坎。”

那年轻人停下脚步,愣了愣神,准备转身走掉时林语梦一把拉住他,继续说道:

“小伙子,你今年会有一道坎。你不害怕吗?”

年轻人似乎显得不耐烦,想要荡开林语梦的手,林语梦执着地继续对他说:

“小伙子,我不是来诓骗你的,我只是给你提个醒。”他用两只手掌夹住那个年轻人的左手,“一定不能陷在自我里面,记得,要经常看一看世界。这样,你就能迈过那道坎了。”

那年轻人呆呆地看着林语梦的眼睛,无意识地点点头,说了句“好,谢谢”就转身离开。年轻人没走两步,林语梦又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记住啊,千万不要陷在自我里面,一定要经常看一看这个世界!”

说完,林语梦就感到沉重的眩晕,快步溜进近旁的小巷子里,想要呕吐。他坐在地上,想休息一会后继续去城南广场,他想躺在那张他常去的长椅上,倘若椅子上有人,那躺在椅子底下也行。可是他心底似乎有股能量在剧烈地反抗他这个念头。他感到深红色的阳光像铁一般穿透了他的身躯,把他固定在这条狭长的小巷,布满恐惧与绝望的形形色色的瞳孔正死死盯着他,这让他想起在近日的梦里,有无穷无尽的滂沱雨滴坠落,响彻天际的滚雷将黑夜彻彻底底燃亮。

那个年轻人回转过身,想要再看一眼刚才那个莫名其妙的算命先生,可那人已不见了踪影,街道上显得空空荡荡,他似乎只看到幽蓝色的风,以不同的重量掠过不同的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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