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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春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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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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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初撤

父亲走了,走在小雪前夕一个寒风料峭的傍晚,留下一个激流苍茫而又漫长的渡口,需要我们耗尽思念的双桨去摆渡。在二零一九与二零二零首尾交接处,又添风云变幻、霾毒隐出的大气候里,我们怀着对阳春三月的憧憬,挂念着天地广袤之恩,努力展望着晴空朗朗,温暖向好的日子。我想,这也是一生严谨、开明的父亲对我们所期望的。

一抹斜阳擦过县医院的重症监护室玻璃窗,哥哥握住了父亲的手,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父亲伸出薄被外面裸露的胳膊,湿漉漉地滑凉,电流般输导我全身,话出心口:“您冷吗?”“不冷。”父亲略带沙哑的声音回答。昨天午夜在普通病房,一个姿势躺着吸收了七、八个小时冰冷液体的父亲累了,我们帮他侧身,他充满信心地说,度过十一天的危险期就没事了。我们给他鼓劲:我们陪着您,会很快一起抗过去的。

此时的重症监护室里,父亲的脸色红润,嘴角抽搐了一下,他微笑着对我和哥哥挥挥手:“走吧,我很好,你们都放心!”闪光的泪在父亲眼眶里打转转,有些哽咽的声音伴着清亮亮的水珠快速从父亲脸庞滑落,寒剑一样湿疼着我的后背,刺伤着我的心。这是有生以来,第三次看到坚毅的父亲流泪。即便是在五、六年前父亲给我回忆起祖父生前的往事,在谈及祖父被捕、惨烈牺牲的经过时,父亲目光凝重,默默缓慢地转过身去,脚步踉跄地步出我屏息聆听的客厅,只留给我一堵厚实而让我泪目的影墙。蓦然间,一下子我感觉到了父亲的衰老。他不能作为关心下一代的五老宣讲员,继续为师生们做宣讲了。他口述为我提供了素材,由我执笔成文,宣讲的任务也交给了我,把鄄城建党前后发生在鄄北的一段革命历史,传播到县城各乡镇中心校的师生中间去。

一九八八年阴历六月十六日,祖母不幸患脑溢血去世,父亲公差青岛,接到单位电讯后,日夜兼程,千里之外风尘仆仆赶到老家,扑头痛倒在祖母遗像前,这是我自幼第一次看到父亲失声流涕;其次是二零零五年五一,在北京同仁医院,我们姊妹三个在重症监护室外守望了几天几夜之后,终于冲进了普通病房,可以看到心脏搭桥手术过后身体虚弱的父亲了,他眼神摩挲着,我们眸光交融的第一瞬间,父亲的眼眶里映出汪洋的泪水,按捺不住的抽搐下,隐忍的父亲像个委屈的孩子,泪流满面。

县城的重症监护室内静悄悄。通过同学的帮助,我和哥哥同时进入了这非常重地。“没事的,您好好休息!”我抑制住自己的心疼,哥哥也和我一样强打着笑容,振作着精神竭力安抚着父亲,父亲微笑的面容,再次抽搐、僵硬了一下。探视时间已过,一道冰冷的铁门封闭,将我们阻隔。事后,千思万想也未料到,此次的嘘寒问暖,竟成为日后再也难以消融的疼痛。我们再也看不到了父亲的笑容。

苍茫之中,父亲说了一句我很好,你们都放心,就走了。以后的日子里,我们也怀着同样的希望,像走在乍寒初暖的阳春三月小道上,迎着黄河滩的猎风,踏过一望无际的田野麦浪,父亲走在前面,我们几个孩子尾随其后,父亲带我们一起去看黄河。时隔四十多年,这场景如此清晰。可如今,哪怕倾尽毕生的余力,我们再也追赶不上父亲。父亲的骨魂葬在了家乡的黄河岸边。

父亲神志清亮地走了。母亲拭亮模糊的眼睛,不相信父亲已经走远。她一直问我,他给你们说了什么?我用重复了多少次的一句话回答:他很好!他让我们放心。母亲说,他和我商量好了的,你们几个拖家带口的,负担都重,我们准备好了一块去养老院,过我们余生的日子。

母亲一次次给我说,你父亲走了,我怎么一点也不相信?我看见他躺在咱老家堂屋里,脸色还是红扑扑的,他怎么会走呢?我想再等等,他像睡着了一样,还会醒来的。以前,我夜里醒来,听不见他的喘息声,我会趴在他的鼻孔说,你别吓我,待一会,他就会醒来。每次听到母亲这样重复了多少遍的话,心底都会徒增一层冷敷的伤痛。我知道这次,母亲再也等不来祈望复醒的父亲了。

父亲走了。其实在母亲身体不好,我带她去医院治疗的时候,父亲的心脏病就犯了,父亲知道母亲胆小,只是没有告诉她,也没有告诉作为儿女繁忙的我们。是父亲骑着电三轮车带母亲去医院为她做了检查确诊的。政协家属院里的前后邻居,都知道父亲是母亲的“专车司机。”

父亲匆匆忙忙走了,母亲像个走丢了家门、恍然无措的孩子,不知道该怎样去走前面的路。我们姊妹三个想给母亲一个新环境,我们分别把她领到自己的家中。我和母亲同床而卧,时时半夜里,她在窃窃私语,我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而我又不忍心打断白天一直精神恍惚无主的母亲,许是黑夜是她化解胸中块垒能够倾吐为快的安神之地。而从她的语气里,我又知道她是说给父亲听的。

母亲在絮絮叨叨地说,不厌其烦地说,却得不到任何一声回音,肆无忌惮的黑夜激荡着我的眼睛,也拂拭着母亲只有她自己才能听懂的喃喃自语。电影一样,蒙太奇般的轮回跳跃着的身影,父亲向我们走来……我热泪盈眶。

哥哥、嫂子、妹妹说,他们很想父亲,可梦中总也梦不到他。我给嫂子说,我梦到过父亲了,多次都与现实中一样,还是我们曾经在一起时的模样。嫂子很羡慕,说我梦到了父亲,也就算见到了他。我怕母亲很想父亲,就给她说,我梦中的父亲很好,让您放心。她说我怎么梦不到?随后就是一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不想他,他要想我,就让他来梦我好了。母亲冷静的出奇,母亲的话使我无语,空气里徒增了一缕哀怨。母亲又强颜作笑,为了你们,我得好好活着。似乎在安慰我。

父亲的离去,使有些痴呆了的母亲把哥哥、妹妹、我,连成了三点一线的三角形。三个点是我们各自的家,还好,都不算太远。在我家住的时候,她经常走出小区大门,向南走,往西看,母亲会惊喜地告诉我,你哥居住的高楼离这儿不远呢!是的,不远,南北只隔一条狭窄的护城河,东西只隔一条南边走向的路口,路南灰色大楼就是哥哥居住的小区,抬头望,还可以看到哥哥家十九层楼上东墙的窗口。每次给我说这话的时候,母亲像个孩子发现了新大陆,都很兴奋,一如见到了出差在外、久未见面的哥哥一样。

有时,母亲也会向北走,过一个路口向北,到下一个路口,转身向西经过一个路口,就可看到妹妹家属院的大门了。身体力行的时候,她会站在最后一个路口停歇下来,于是完成了与工作繁忙的妹妹精神上的一次会晤。

年前,母亲去了哥哥灰色的高楼,春节前夕,按照家乡风俗,我们从黄河岸边把父亲请到了哥哥家里,望着父亲春光满面微笑的遗像,我们第一次以这种祭奠的方式,度过了曾经我们那么欢欣相聚而又走远了的不一样的春节。因为全国上下的一场疫情防护,大年初四,父亲十•七祭日成为了我们全家无餐而终的最后一次相见。

当路南的护城河畔,迎春花牵起手来,向寂寞的路口招摇着连起一片片璀璨的金黄时,十九层高楼上,一束悠长花绕的眸光里,总会牵出一个个恍惚闪过的身影,母亲总是幻觉,那是我在这条黄河大街上匆匆地路过。有时她想大喊一声我的乳名,身影在向她时而靠近,时而又远逝。当一个多月后,母亲见到我说出这种感觉时,做女儿的何尝不想自己的母亲?虽然知道她在哥嫂那儿安然无恙。有时候母女什么都不说,心里还是相通的。

疫情重防时期终于过去,时而我也向母亲透露,这次我们中国被新冠病毒夺去了多少条年龄参差不齐、无辜的生命。母亲凄然同情之余,自然而然便会想起去世的父亲,我们互相抚慰,比起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庭,我们是幸运的,毕竟我们能够见到父亲最后的遗容,给了父亲一次隆重而尽心的十里送行。

母亲想过去的家了,她想整理一下她和父亲的衣橱。父亲的衣物,有些崭新的,她舍不得扔,依然挂在那儿,有点破旧的,我挑拣出来,她又夺回去,抱在怀里,她说她能穿。何时您曾经穿过父亲的衣服?责问母亲这句话时,我再也忍不住狂热的泪水奔流。母亲又说:慧,你别难过,我听你的。母亲的话让做女儿的,心如刀绞。

父亲俭朴一生,崭新的衣服整齐齐挂满了衣橱,大多是哥嫂和我们买的,都是出门有什么活动或者赴约时才整装革履,平时衣着都很随便,随意。父亲的书房里,电脑桌旁的座椅上依然还搭着炎炎夏日穿在身上的白色纯棉露肩背心,肩头还有母亲细密缝制的针脚。书房里他曾挥汗如雨,左手拿着放大镜,右手笨拙地敲打着键盘,我说等我空闲了帮您输入。父亲知道我被家庭琐事缠绕,难得空闲。他在与时间赛跑,他要在他有生之年,把自己的文集整理出来,自费出一本属于自己的书,也就终了他余生的愿望。

在父亲简朴而厚重的书房里,留下了我们对文字,对摄影,对文学,对诗词,共同交流的美好时光。我们共畅文学古典带给我们精神的欢乐和富足,留下了我们对话的诗意:秋色不摧菊染黄,红柿高挂笑天长。高风隐袖繁华后,明月南山镌华章。喧闹处,语锋芒。声涛不绝惠欣芳。唐风宋韵亲吾耳,诗债丹心代代偿。

多年前,我偷偷从书橱遛出父亲书时,他总会不紧不慢跟在背后对我说,看完后再给我送回来。父亲视书如命。在耄耋之年,父亲又指着书橱:你若喜欢,尽管拿走就是了。

许多书页里,至今还夹着父亲记录的解读内容,我轻轻拂拭着封面的浮尘,重新把带着父亲笔墨的纸片放进去。这一拿,我就拿走了一个沉甸甸的世界。书里,有可安放灵魂的圣地,有父亲曾经年轻的气息。父亲遗留下来的书,如阳春三月,打开,驶进去,是一条重新复苏的生命,在这富饶的精神土壤里,需要我用自己毕生的努力去汲取。

春暖花开,疫情战役进入了倒计时。花儿拼着命地开,田野疯狂了似地绿,世界赶着趟地开始忙碌起来,雾霾过去,还这世界以清清然、欣欣向荣的景象。禁足在家的生活进入了尾声。我们的身心经历了一次次生离死别的考验。作为一名中国人,我们是自豪的;作为一个小家,我们是幸运的。小侄子留美在外,在全球疫情蔓延的今日,中国领土成为安全地带。国家要包机接回在美中小留学生了。这一信息如雨后彩虹给我们焦灼担忧的心带来了七彩之光。母亲一直在心里担着、念着的孙子,回家的愿望,终于指日可待了。一年未见在天之灵的父亲也可安息了。

温暖的阳光普照大地,四季轮回,生死枯荣不变的规律让我们顿悟:应该如何好好活在当下?万物复苏,坐在车里摇窗而望,五彩缤纷的世界刷新着母亲陈旧的眼底,我们带她驶进不老的春光里。

于2020.04.05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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