痨蛾
文/毕月乌
(一)
日头大半已下到山那边去,霞光红外透紫,分外好看,像黄土高原十二月凌冽的狂风怒号时,人们被吹得通红的脸颊的颜色,充满着倔强与顽强的、生命的颜色。
四喜抬头看了看天空,赶着母牛和牛犊急匆匆地往家里赶。
晌午饭吃的黏粥,易消化,这会早听见肚子咕噜咕噜地响了。四喜刚走到村东十字路口,老远瞧见一个人颤颤巍巍走过来了,约莫还有七八步的距离就冲着他喊:“四喜呀,才回去?”
四喜应着:“哎,婆,你吃了没?”这人是四喜族中六爷的女人,按辈分四喜叫她六婆。
六婆砸吧着嘴:“吃了么。”
四喜低下头,沉闷着刚要走,六婆叫住了他,问:“四喜啊,你媳妇那个病,好了没?”
“没,老那样。”四喜头也不回地答了,轻轻抽了花脑袋母牛一鞭子,加快了脚步。
四喜媳妇害了痨症,这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事。
四喜不喜欢他的名字,仿佛家中有多少喜事要炫耀着抖落给别人听似的。四喜上头还有个大哥,叫双喜,双喜出生时,正赶上他姑出嫁,双喜临门所以取名叫“双喜”。生下四喜时,他爹觉得喜事就该翻倍,干脆翻一番就叫“四喜”。
四喜家中现在一件喜事也没有,倒霉事儿却是一件接一件:五年前,四喜他哥给村里开荒伐木时摔下山去,没了;他爸前年冬至吃饺子,贪食多了些,停在胃里,半夜胃绞痛不止,在床上直翻滚哭嚎,豆大的汗珠滚在枕巾上湿了一片,还没来得及送到县里医院去,人就不行了;而今他媳妇又害了痨症,前前后后花了四五千块钱,这一年来也不见大好,可是病终究还是得看,家里人说:“这媳妇折不起。”
四喜媳妇儿生的很美,柳眉杏眼,细皮嫩肉,水灵的完全不似村里的媳妇;她那一张小嘴能说会道,很讨人喜欢,更难得的是,这么一个美人还心灵手巧,干起活来利索极了,一点儿不含糊。这姑娘,娶回来时四喜家没少出彩礼钱,哪想会得这个病,若是不好,那白花花的聘礼可就打了水漂。还有一点让四喜心里很烦躁,那就是四喜和他媳妇,还没孩子;大哥双喜和他媳妇也没孩子,如今大哥没了,嫂子若是再嫁了,跟他家就再无半点瓜葛。四喜家穷,为娶媳妇东借西凑,媳妇的病要是看不好,他们家可就无后了……
四喜终于回到家里,刚进门把牛拴牢靠,就听见上房里,他妈在和谁说话。他没去上房,看见他嫂子站在院子里用一块白棉布帕子擦她的银镯子, 那只镯子已经很旧了,镂刻的花纹理络里积满了污垢和氧化物,开始发黑,再无铮亮的光泽,如同他嫂子那张满是怨念毫无生气的脸。
四喜问他嫂子:“嫂嫂,谁来了?”
他嫂子撇撇嘴,没好气地说:“能有谁,一个阴阳先生。”
正说着,四喜妈站在上房台阶上喊:“四喜呀,你快过来,有事跟你说。”四喜妈裹过的小脚又放开了,走路不稳,腿罗圈着,发髻却梳得油光发亮。四喜有些乏了,看见母亲这么急,心里好笑。
四喜进了上房,他妈说:“这先生是午间来的,能给你媳妇看病。”四喜心中不大信,却也想试试,反正钱也花了不少了,就问:“真?”
(二)
今日午间的时候,四喜妈坐在上房的炕上纳鞋底,不时把针插进她油光可鉴的头发里蹭蹭;双喜媳妇在院子里喂鸡,“叽叽…唧唧…”地叫着跑远的鸡过来吃食,院门开着,外面忽然就闯进来个人,吓得双喜媳妇扔了鸡食盆,转身就朝上房喊:“妈,妈,来人了!”
她婆婆放下鞋底,迈着罗圈步子慢悠悠走出来,撩开帘子倚在门上,骂儿媳妇:“你个母鸡腔的婆娘,是要吓死我?”她打量着门里进来的人:中等身材,穿一身半旧的青尼龙布裤褂,脚上的黑灯芯绒布鞋倒是新的,只是沾了土;面相没啥特别的,就是印堂中央偏左有颗不大的黑痣…..
那人走的风尘仆仆,嗓音有些哑,他喉结动了动,说:“大嫂子别惊,我就进来讨口水喝。”
四喜妈松了口气,让着他进了上房,淡淡地回答:“我那老鬼没了,屋里再没人喝茶,茶叶也没买,我倒碗水你喝。”她走到灶屋去倒水,跟大儿媳妇说:“双喜家的,你把早上剩的黏粥热热,给人家吃。”
双喜媳妇极不情愿地取出碗底扣着的黏粥,又从坛子里取出腌的浆水菜,用蒜炒了,热好黏粥,一起端进上房。她婆母正在里面陪那人坐着,聊了一番,已知道那人是个风水先生。
四喜妈说:“乡下吃食,你别嫌。”
那人接过黏粥,笑着说:“不嫌不嫌,走了一天当真是饿了。”
风水先生扒拉着黏粥,喉咙里咕咚一声咽下一大口,突然抬头问:“大嫂子,你家里可有人病了?”
四喜妈一惊,忙坐直了身子,问:“你咋知道?我那小儿媳妇害了痨症,已经一年多了。”
那人嚼着浆水菜,扒拉完最后一口黏粥,定定地说:“我能治。”
(三)
四喜现在听他妈说阴阳先生能给他媳妇治病的事,心里多少有些欢喜,便说:“先生,那吃了饭,您歇一宿,明早给她治。”
阴阳先生倒是个爽快人,说:“不用等明早,今晚就能治。”听到这里,一家人高兴的晚饭也顾不上吃了。
“但有一样,你们得听我的。”阴阳先生突然板起了脸,四喜妈当是要钱,眉头皱了皱,只听那阴阳先生接着说,“我治病的时候,要关了门窗,谁也不许看。”四喜妈笑的合不拢嘴,鸡啄米似得点着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天色黑了下来,月亮爬上了槐树梢头,今晚的风很凉,星星不多,出来的星星似乎也不怎么闪。
灶房里,四喜妈和双喜媳妇忙着张罗晚饭。
四喜妈说:“双喜家的,你倒是快擀面呀!”
双喜媳妇应着:“哎,哎!”
四喜妈说:“双喜家的,你炒点韭菜葱花料子,给阴阳先生打碗荷包蛋。”
双喜媳妇冲着婆婆佝偻的背影问:“妈,鸡蛋打几个?”
“两个。”四喜娘咬了咬牙,顿了一下,说:“打三个吧!”
双喜媳妇就有些不满,心说:“这鸡蛋平时一个也舍不得给我吃,都让换了针线,今天却给这老东西一下吃三个……”双喜媳妇正在心里嘀咕,四喜妈给灶里添了柴,对儿媳说:“双喜家的,你烧些水,一会给先生洗手洗脸啊!”双喜媳妇不耐烦地答应着,灶火里的红光映得她略黑的面皮通红通红,她肥胖的身躯蜷在柴火堆里很不舒服。
四喜妈转身去上房了。望着婆婆一瘸一拐的身影,双喜媳妇抹了一把汗,嘟囔着:“就知道使唤我,老不死的。”她一只手添柴,一只手使劲拉着风箱,忽然就想起害痨病的弟媳来了,她想起来弟媳白皙水嫩的脸庞,杨柳细腰的身段,还有平日里人人对她手巧的夸赞,心中就不由得泛起妒意:“漂亮有什么用?痨病鬼。”想到这儿,她又生起气来,平日里婆婆见四喜媳妇瘦弱,也不怎么使唤她,动不动就对自己说:“双喜媳妇,你三大五粗的,该多活动活动……”
“呸,真是没了男人人人欺,我还能不如那个小浪货?”双喜媳妇朝地上啐了一口,越想越生气…..她甚至想起来在那些自己男人已经去见阎王后孤独寂寞的夜晚,她趴在隔壁房间墙上偷听双喜和他媳妇小两口之间亲密欢愉声音的时候了,她弟媳的叫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刺耳,那样的声音曾折磨得她妒火中烧、心痒难耐,为了不听到那些暧昧的声音,她曾经趁着白天大伙儿都去下地的时候,抓了些恶心的鼠黏虫偷偷塞进他们被窝里……想到这里,报复的快感安慰了她,她擦了擦汗,继续烧火。
配菜料子炒好了,葱花的浓香在空气里弥漫,鸡蛋备好三个,面也擀好在案板上了,水还不开。双喜媳妇就有些烦闷,她心想:“这四喜媳妇躺的西屋里怎么没一点动静?什么阴阳先生,神神秘秘的。”可是这样一想,她就再也抑制不住好奇之心了,她转身看着锅里,水还没开,于是便向着西屋走去。
(四)
双喜媳妇蹑手蹑脚地走近,耳朵贴在门上,却什么也听不见,她心里嘀咕:“这人看病就看病,干嘛还要闭了门窗,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踮起脚尖,用舌头把窗户纸舔了一个洞,从洞里往里看:屋里点着七只白蜡烛,光线还是昏昏暗暗的,照的她那害痨病的弟媳的脸,苍白的像一张纸。
“再漂亮的人一害病,还不是鬼样子?”她有些幸灾乐祸的喜悦,兴奋地继续往里看,只见那阴阳先生取出一根艾草搓的绳,在蜡烛上点燃,放在她弟媳头上熏,一会儿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铁盒子,拿了一颗丸药给她放进嘴里,接着便开始咿咿呀呀地念咒语。
双喜媳妇看得入神,却不知在搞什么名堂。突然,双喜媳妇真真切切地看到她弟媳双眼圆睁,嘴巴大张,从鼻孔里飞出一只灰白的蛾子,直向舌头舔的洞口飞来,双喜媳妇一惊,忙往后躲,已经来不及了,那只灰白的蛾子直直飞进了她的鼻孔……
双喜媳妇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股霉腐味扑入鼻腔,她不由得“啊”一声尖叫,这一声喊得四喜妈、四喜和阴阳先生闻声都出来了,阴阳先生看着窗户上舔的洞口,心中已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他气急败坏地问:“我刚把那痨病蛾子逼出来要打死,你却在这儿开了洞口,让它飞出来,我说了紧闭门窗,你怎么不听呢?”
双喜媳妇吓得涕泪纵横,紧紧抓住阴阳先生的手像抓住一棵救命稻草,她哀求着:“先生救我,救我呀……”
阴阳先生叹了口气,说:“我那丸药只有一颗,这次我也救不了你了。”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双喜媳妇心中一沉,双腿发软,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哀嚎着:“造了什么孽呀……”
夜空中,月亮离开了槐树梢头,藏进了一片阴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