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顷刻间,大雨倾盆而下。
这天气,和父亲头七那天,一模一样。
望着雨,多年前那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
那一天,他和母亲呆坐在两间破土厦房里。母亲愁容满面,叹了一口气,说:“学费咋办呀?不行,你就别上学了!”
他坐在小板凳上,低头不语。
那年他正读高二。春节后,父亲查出了不治之症。刚放暑假,父亲就病逝了。临终前,父亲满眼泪水,拉着他的手,说:“娃呀,想办法继续读书!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告诉爹一声!”
他家祖上几代当过塾师、账房先生,也算耕读传家。当年父亲就读于东府中学,成绩优秀。因为家庭成分问题,与推荐上大学无缘,留下终身遗憾,便寄希望于他。他学习也非常努力,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尖子生。可现在母亲体弱多病,又不支持他读书。咋办?到底该咋办?那晚,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五六岁时,父亲开始用方言教他背诵唐诗宋词。七岁那年,他获得全县少儿诗词背诵第一名,因为他不会说普通话,只拿了一个鼓励奖。那天,领着他参赛的父亲,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哼唱着秦腔,带他下馆子。
上小学时,他开始学写毛笔字。父亲给他写了一张颜体楷书字帖:“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老师啧啧称赞,小伙伴们羡慕不已。他当时似懂非懂,后来才明白,父亲是借作家柳青的名言,教他做人的道理。
家里珍藏着《红楼梦》《创业史》《保卫延安》等文学名著。一到晚上,他写作业时,父亲总会手捧一本书陪着他,眼睛的余光却不时瞅瞅他。那时候,他也喜欢上了父亲的那些书。父亲严格控制他的阅读时间,只让他看些对写作文有帮助的书。母亲识字不多,伴着纳鞋底的“刺啦”声,说:“看书写字有啥用?又不能当饭吃!”父亲总是呵呵一笑,说道:“娃他娘,你懂个啥?”
农闲时,父亲也去城里打些零工,搬砖、和水泥,挣钱供他读书。每年,只要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父亲总会赞不绝口:“这娃以后准有出息,肯定以前用功不少。”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对母亲说:“娘,书我要继续念,学费不用你管。”
他头戴一顶草帽,自行车大梁上绑一把铁锨,直奔城东桥头。一大早,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不宽的街道边,站满了穿着旧衣服的庄稼人,用草帽扇着淌汗的脸。
一个雇主骑着摩托车来了。人群呼啦一下扑过去,挤在雇主身边抢活。他想往里闯,却挤不进去!
几个人谈妥了工价,高兴地跟着雇主走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还没找到活,他心里不免有些着急。没有找到活的人,依然一大片。
“晓强,晓强!”听见有人喊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塬上的堂姐夫。堂姐夫曾以几分之差,与大学无缘,因为家里穷,放弃补习。现在成立了一个小建筑工队。
“我工地上缺一个小工,你能干不?活可不轻呀!”堂姐夫说。
“哥,我不怕活重!”终于寻到活了,他急忙说,“我去!我去!”
他的工作是用砖夹子夹砖,因为力弱,老是夹不住,也提不动,就只有用双手搬,三块一摞,四块一摞,给车厢装砖。不一会儿,手指就让砖磨破出血了。
当天回到家,母亲看着他的手,直掉眼泪,给他找了一双旧手套。
十天后,主家上一层楼板,他领到了工钱。小心翼翼装进贴身的口袋。
遇到下雨天,干不成活,他就在家温习功课。有时趴在书上睡着了,母亲叫醒他,心疼地说:“咋跟你爹一样爱看书?有啥用啊!”
当地习俗,主家每天给工人发一盒烟。他不抽烟,每次都悄悄把烟塞给堂姐夫。堂姐夫笑着说:“你这娃,懂事。以后有大出息。”
来年夏末,他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
在杂草丛生的父亲坟茔前,他双手捧着大学录取通知书,热泪盈眶。徐徐打开鲜红的封面,一缕墨香扑鼻而来。内页里用毛笔书写的小楷字,遒劲端庄,是父亲期盼已久的惊喜。
注:本文刊发于陕西《渭南日报》2022年7月8日文苑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