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老黄做木活,牛婶心里颇不情愿。
正月十六,牛婶家新房动工。院门口砌墙,院里做木活。
牛婶听说,老黄以前在南塬给人盖房,嫌主家饭菜油水少,给梁上放骰子,后来那家儿子打牌输得没裤子穿。人,是娘家弟弟铜锁请来的,按檩的根数算工钱,牛婶觉得工价有点高,却说不出口。
这一天,牛婶家打算立木。陕西东府建木房,上梁叫“立木”。
天麻麻亮时,竟然飘起雨来,淅淅沥沥的。窗外那雨点,似乎落到了牛婶心里。她赶紧起来,在院里支起一根棒槌,喃喃自语:“老天爷你莫下,给你支个棒槌娃……”
四个三角形木屋架,靠着东院墙放置,抛光、打好榫卯的檩,堆放在西院墙根下。砌墙的活儿,小半晌工夫就可完工。
牛婶给锅里添了几瓢水,“扑哒扑哒”拉着风箱,火苗忽闪忽闪,舔舐着锅底。牛叔去世多年,仨女子已出嫁,后院厦房烟熏火燎,已破烂不堪。盖新房、娶儿媳,是牛婶这几年的梦想。儿子小龙常年在外打工,牛婶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家里终于攒了些钱,付过买砖瓦、水泥、沙子的费用,所剩不多。
备用的檩有点细,老黄建议,一间房再加两根檩,新房就坚固结实。牛婶认为老黄那老怂是想多挣些工钱,心里更窝火。工钱还没凑够,牛婶心急如焚。锅里的水沸腾了,她又给灶膛里塞了一把柴火。
给暖瓶灌满开水,牛婶走出灶房,抬头看看天,雨停了,不影响今天立木,她觉得院里支的棒槌起了作用。
铜锁赶到时,砖墙快砌好了。走进破厦房,他从怀里掏出一沓钱,说:“姐,我卖了几袋小麦,又向朋友借了些。”
“铜锁呀,姐拉了你家几根檩,还没给你钱哩。”牛婶眼角滑下一滴泪,将钱锁进柜子里,倒了一杯热茶递给铜锁,“姐给你端些菜馍。”
约莫十点钟,砖墙砌好。
太阳露出笑脸,照得满院金光灿烂。铜锁在院门外放了十根闪光雷,众乡邻陆陆续续到了,挤满了院里院外。
乡邻们搬屋架、抬檩,木匠老黄和徒弟小李站立墙头指挥,几个略懂木活的村民也爬上梯子或墙头协助。铜锁跑前跑后,给众人敬烟倒茶。
牛婶站在院子里,背过身,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她仰望着老黄穿梭忙碌的身影,心里不觉忐忑不安起来。
当最后一根檩被绳索吊上去,放置停当,正好中午十二点。铜锁点燃捻子,鞭炮噼里啪啦响得震天。
村口饭馆预定了酒席,宴请匠人和众乡邻。
两天后,檩上钉满等间距的木椽,椽头钉上封檐板,木活完工。
牛婶付过工钱,老黄师徒俩去邻村另一家做木活,铜锁送到村口。牛婶转来转去,伸长脖子望着房梁。
铜锁刚一进门,就被牛婶拽着扛来梯子。
牛婶扶着梯子,铜锁爬上房梁,这儿看看,那儿摸摸,说:“姐呀,啥啥都没有,把心放到肚子里吧。”
窗外,天阴沉沉的。牛婶斜躺在炕上,一声不吭。铜锁坐在炕边低头抽着烟。
“姐,累着了?”铜锁倒了一杯热水递给牛婶。
“你回吧,姐没事。”
“心里有啥疙瘩哩?”
“开始按一根檩二十块算工钱,三间房二十一根檩,一共四百二十块,现在给了老黄五百四十块。唉,多花钱了,你说气人不!”
“我的好姐哎,三间房共二十七根檩,工钱正好五百四十块。”
“增加六根檩,当初我就不同意。”牛婶愤愤不平。她穷日子过怕了,只是想着能省一点是一点。
“姐,给你说实话,拉来的那六根檩,不是我家的。”
“谁家的?”
“老黄家的。他说那几根檩送给姐了。他现在不盖房,檩搁在家里占地方。”铜锁和老黄是渭河南一个村的,靠近城区。
“老黄……”
铜锁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掏出六十块钱递给牛婶,说道:“姐,这是老黄退给你的。他说,你做饭也很辛苦。”
“好人一个!”牛婶坐起身子。
“姐呀,渭河以南不给匠人管饭,工钱就高一点。”铜锁说道,“老黄说,咱渭北给匠人管饭,每顿六个菜碟,再拿恁多工钱,咋好意思哩!”
“宴请木匠时,没上九碗十三花,姐对不住人家。”牛婶泪眼婆娑,“姐置办两份礼物,你给老黄师徒俩送去。”
不知啥时,窗外阳光洒满院落。
注:本文发表于《金山》杂志2023年第10期,《微型小说月报》2024年第1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