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学娃走出小区。街边一辆三轮车厢里,摞着两摞塑料袋装的爆米花,竖起的硬纸板上写着:大袋5元,小袋3元。
一个胡子拉碴的汉子,拿着洋瓷碗,“哗啦哗啦”正往一口葫芦形铁锅里倒黄澄澄的苞谷粒。
学娃瞅了瞅,惊得他喊出声:“成娃?”
那汉子抬起头:“你……你是学娃?”
“啥时出来的?”
“半年前。”
成娃抓把爆米花塞到学娃手里。
那年初春的一天,学娃正在院子里玩耍。外面“嘭——”的一声响,他跑出院门,一缕爆米花的香味扑鼻而来。塬上老汉老罗又来村里爆米花啦。春节前家里的爆米花,学娃妈待了客,学娃只尝了一点点。
他舔了舔嘴唇,想吃爆米花,只能跑过去捡拾一点,过过嘴瘾。
老罗“扑哒扑哒”用力拉着风箱。火炉里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舔噬着那口上下旋转着的葫芦形铁锅。
青壮年劳力,到地里干活挣工分去了。老人们手里端碗苞谷粒,后面跟着哭闹的娃娃,到火炉旁边排队。在家装病的成娃妈,也出来了,屁股一扭一扭的。成娃跟着,用手背抹着眼泪。成娃妈想插队,老罗不住地摇头摆手,众人也嚷嚷着说不行。
老罗一端起那口“铁葫芦”,学娃就两手捂住耳朵。“嘭——”的一声响,老罗身旁冒起一团白色烟雾,爆米花便飞进一个袋口张开的布袋里,少许爆米花飞溅到地上。学娃跑过去,和几个小伙伴捡拾。沾了土的,或者被人踩扁的,他放在嘴边吹几下,塞进嘴里咀嚼着,好香好甜好脆!
成娃妈嫌脏,不准成娃捡拾。学娃捡拾时,成娃两手食指挠着脸颊,冲学娃扮鬼脸,喊着:“羞羞羞!把脸抠,剜个窝窝种豌豆……”成娃妈脸上挤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来。
“嘭——”又一声响,成娃家的爆米花出锅了,飞进了布袋里。学娃和几个小伙伴扑到地上捡拾。学娃刚双膝着地,就被一只脚踹了个狗啃屎。他爬起来,回头一瞧,成娃一只脚又朝自己踹来。学娃一闪身,双手抓住那只脚,往自己这边轻轻一抻,成娃便仰面摔倒在地,“哇哇”地哭起来。
成娃妈朝学娃扑过去,右手刚举起,胳膊肘却被人拽住。她扭头一瞧,老罗冲她喊:“俩娃打架,大人掺乎啥哩?”成娃妈跺了跺脚,悻悻然不吭声了。
又爆了一锅,成娃妈挎着装满爆米花的竹笼,拉着成娃,屁股一扭一扭,向家里走去。
收工后,学娃妈舀了碗苞谷粒,排在人群后面。她拉着学娃的手,说道:“小娃打架是不对的,记住了吗?”学娃点点头。
爆米花装进竹笼,学娃妈掏出一枚5分钱硬币,塞到老罗手里。
晚上,学娃妈领着学娃,敲开了成娃家的门。
成娃和学娃开始上学。成娃妈三天两头装病不出工,常对成娃说:“念书能顶个屁用?认得俩字算啦!有你当队长的爹罩着,咱娘俩儿也饿不着。”一到冬天,成娃就赖在热被窝里,嘴里嚼着爆米花,不想去学校。学娃妈白天想着多挣工分,晚上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活,检查学娃作业,教他背诵唐诗。学娃上学雨雪无阻,只要有奖状贴到炕墙上,学娃妈就奖励儿子几把爆米花。
成娃小学没念完,分田到户后,在家酿造柿子醋,走乡串村零售,也给附近商店送货。学娃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东府市法院工作,三十岁后,被提拔为中层干部。
一个春节前的傍晚,成娃妈敲开学娃妈家的门,把一塑料袋爆米花搁在茶几上。多年来,她俩低头不见抬头见,却从不串门。
“嫂子,咱俩是老姐妹,俩娃又是一块耍大的,我成娃的事……”成娃妈央求道。成娃想赚大钱,白天给商店送货时踩好点,晚上翻墙撬门。听说要判好多年,村里人最近议论纷纷。
“大妹子呀,成娃让你给惯坏了!”学娃妈把几颗爆米花送进嘴里咀嚼着,竟然尝不出那香甜脆的老味道来。
“让学娃帮帮忙……”
“那个忙,咋帮哩?”学娃妈摇了摇头。她坚信,学娃也会这么说。
学娃咀嚼着爆米花,香甜脆!正是原来的味道。
“出来后,就想干点正事,弄了这套老式家伙,赚俩小钱。”成娃笑道,满脸皱纹,刀刻一般。
“好得很!”学娃也笑了。
回小区时,学娃手里提着两大袋爆米花。
春节前那几天,成娃三轮车厢里的爆米花,供不应求。
注:本文原名《苞谷花》,刊发于陕西《韩城日报》副刊2024年3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