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程晓祥的头像

程晓祥

网站用户

小说
202005/08
分享

烟火红尘


 1

 

    阿贞躲在没腰深的草丛里,大气都不敢出。双手紧攥着两块石头,一对眼睛珠死盯着山凹里一群互相撕咬的野狗。呼呼山风挟裹着野狗的狂吠哀号。阿贞汗毛倒竖,她听见自己怦怦乱撞的心跳,只觉得稍稍吸口气,野狗便会乘虚而入,冲上来撕破她的衣裤,咬烂她的颈脖,舔尽她的鲜血……日头半挂在远山坳里,山坳下就像有成千上万只魔爪死命拽着日头一寸一寸往山幕下拖。死野狗还不散,再不散,日头落山了,么办哦。阿贞在肚里打腹语,喉咙里因焦急上火,似有一股血腥味往上涌。被野狗困住个把钟头,这上不巴天,下不巴地,四野又没一根人毛。不管是死是活,默数到十,都得冲下山搏一搏。十二岁的阿贞给自己下了一道军令状。

   “哟嗬…………咋这多狗连裆呵!山凹传来男人惊奇的声调。阿贞闻见人声,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从草丛里一跃而起,如一只受惊的野兔,亡命狂奔。

   “哎哟哟,细丫莫怕,莫怕,俺站这护你下山,慢点,莫摔着喽……”

    阿贞不接话,直着眼,一阵风似的冲出山凹。一直冲到阿贞觉得相对安全的大路边,仍惊魂未定,呼哧呼哧喘粗气。回头望一个大大的墨团还立在那,阿贞的泪叭嗒叭嗒落在手背上。手中的两块石头块把手指都攥破了皮,阿贞丢下石头,朝那墨团用力招了招手。墨团晃了晃,一颠一颠没了影。

   父本意是想送阿贞一程,遭来娘一顿河东狮吼。

  屋里一大摊子事,哪有闲功夫送丫头片子?她又不缺胳膊少腿,要你咸吃萝卜淡操心?娘腆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把六岁的大弟三岁的二弟赶鸭子一样往父身边赶。父抱起二弟,二弟扑腾着两腿挣脱下来,拉着阿贞的手说要送姐姐。阿贞拂了拂二弟软软的卷发,让他乖乖听话,明儿回家带糖吃才肯松手。

   人不可过桥抽板。父在娘抱怨一百句后冷不丁回一句。然后耷拉着头,一言不发,悻悻坐在石墩上,闷闷抽烟筒,袅袅烟雾便隐去了父无可奈何的脸。阿贞想自己终究不是娘亲生的,不受待见也就罢了。不过有父疼她,她也心疼父,她不想父被骂,趁天色尚早,阿贞就出发了,哪料到半路杀出一群狗畜生。

   鸟雀的翅膀辗碎最后一丝暮霭,沉沉夜色就淹没了田野村庄。

   阿贞稳了稳神,一路小跑往镇上赶。镇上有她的亲娘,亲娘叫大凤亲父叫任瑞年,阿贞把亲父母名字刻在心窝窝里,一刻不曾忘记。想到大凤,阿贞肚子就咕咕咕咕唱空城计,估摸大凤又会和往常一样,给她炒一大碗油汪汪的油盐饭吧。大凤油盐饭炒得真格香,大凤的脸却一点也不香,总是一副清汤寡水的表情。阿贞有一肚子心里话提到嗓子眼上,见大凤那张脸又吞回了肚。

   自打上学堂后,阿贞两三个月回趟镇上的家,在家住一晚上,赶在礼拜天下午又再回梅凹娘家。阿贞回镇上就是拿学习的本子和笔。娘是不让阿贞读书的,她数落丫头读啥书,读书以后还不是别个屋的人,读了也是白读。阿贞快九岁了还没摸过学堂门,赶巧那时扫盲运动在全社会开展得如火如荼,村支书是父的大哥也就是阿贞的大父,上门做工作来了:现在是新社会,文盲是新中国发展道路上的拦路虎,新社会男女平等,女娃一样要读书识字。任凭大父好话说一箩筐,娘就是沉得住气,牙窝咬得紧紧的,死活不松口。气得大父一跺脚,动了粗口:识卵不识球的顽冥不化,简直是顽冥不化!你镇上的大姐就这一个娃儿,搁你这,你还不珍惜?还过桥抽板,么要得?!娘也许是被大父这句话擂到,愣了半晌才说:俺不管文盲是拦路虎还是拦路豹,俺扁担一倒不识个一字,不也活得好好的。不过,让阿贞读书可以,俺有个条件,让俺大姐出学费,外带买本子笔。”“那是你姐妹之间的事,好商量,反正让阿贞读书就成。大父撂下一句话,背剪着手,大踏步出了大门。

    大父和父都说娘过桥抽板,娘似乎很在意那句话。阿贞不晓得这话是么意思,也不想弄明白。阿贞只想弄明白大凤为何要把她丢在这山沟沟里,大凤么时候才能把她接回自己的家?阿贞在暗夜里轻轻叹了口气。

 

2

 

   镇上电影院后背。半弧形的一条窄巷正当中一排,一幢前屋后院的青砖平房,平房边搭了个偏舍做灶房,便是阿贞城里的家。进门就是堂屋,穿过堂屋右侧一个门框是只有一张床铺的正房。正房开了个后门,出后门是用刺蓠笆圈起的长长后院。院里花开一茌一茌,大老远就能嗅到香气。大凤爱花如命,她把满院的花草当宝贝一样伺候。今天大凤草草泼完花水,颠着小脚杵在大门口伸头望颈地张望,天黑多时了,还不见阿贞人影,担忧蜘蛛织网一样,重重叠叠爬上大凤的眉梢。

  娘,娘!阿贞远远看见大凤,边跑边喊。大凤好像听见喊声,朝巷口努力望了望,果真是阿贞的身影越来越近,笑意便铺开了大凤的脸。大凤没迎上去,反倒折转身进了门。

  “娘,你冇听见俺喊你么。一进门阿贞偏过头,上气不接下气问大凤。

  “回了就好。大凤淡淡的。阿贞瞟见大凤又是一张清汤寡水的脸。大凤拿条干毛巾,递给阿贞抹汗。

  “俺父呢?

  “昨日伤风了,在里屋歇着。

阿贞擦了把汗,抬脚迈进里屋父,俺回了,父好些了么。

  “嗯。父从鼻孔里嗡了一声,眼皮都不抬一下。

    阿贞手绞着毛巾,讪讪退回堂屋。

   灶膛里升起了火。大凤双手拢在嘴边,噘着嘴,对着灶门呼呼吹气,一股青烟弥散开来,大凤用满是青筋的手背擦了擦被烟熏糊的眼。

  “娘,又炒油盐饭么?娘炒的饭可香咧。阿贞吧嗒着嘴问。

   大凤把食指顶在唇中轻轻嘘了一声,从盐罐里拿出一小块猪肉。拢在阿贞耳边小声说:以为你上个礼拜回,专留你的。大凤把猪肉切成薄薄的肉片,锅里的水欢快地翻腾着,大凤抓起一缕挂面,连同肉片焯进锅里,随后撒入一把葱花。一股扑鼻的香味飘荡在灶房里,热气腾腾的肉片面,让四面漏风的低矮灶房顿时活色生香起来。

  “娘和父也尝尝。

  “不了,俺俩都吃饱了。阿贞吃,别出去,就在灶台边吃哈。大凤压低嗓音,欠起身朝里屋瞥了瞥,猫着腰进堂屋摸把凳子,塞在阿贞屁股底下。折身又薅一捆稻草杆夹在腋下,把黄灿灿的稻草杆平铺在堂屋地面上,再在干草上铺张草席,挪一床大布薄被褥,就是阿贞临时床铺。

   阿贞一口气吃个碗底朝天。不晓得是吃太饱,还是跑十几里路太累,撂下饭碗,阿贞呵欠连连。简单抹个澡,阿贞脱掉鞋,光脚踩上草席,脚板下一阵窸窸窣窣的声晌,阿贞喜欢那响声,像极了夏日里风吹麦浪的声音。

   大凤在灶房拾掇完,一手端着煤油灯腰,一手拢着摇摆不定的火苗,颠着小脚一晃一晃进了屋。大凤把灯放堂屋方桌上,闩好门栓,弯下腰挨在阿贞身边。

  “娘,你怕野兽么?阿贞脑海里闪出傍晚那群呲牙咧嘴的野狗。

  “啥?大凤没听清。侧过身把阿贞露在外面的手臂放进被窝窝里。

  “俺是问……”

  “哦。大凤抿着嘴,很认真的思索着阿贞的问话。

  “野兽只要人不先伤害它,它就不会伤害人的。菩萨保佑俺善人都没病没灾、平平安安。

    咳咳咳。里屋传出父三声干咳。

   大凤赶紧替阿贞掖紧被子。立起身,吹灭油灯,就着屋顶亮瓦透过的一汪月光,颠着小脚一晃一晃进了里屋。阿贞隐隐感觉大凤在父面前就像老鼠见了猫。她想,以后自己有了男人,决不能像大凤,也决不能像梅凹的娘,让梅凹的父向东不可往西。她要与男人有商有量,平起平坐才行。

   阿贞醒来时,亲父任瑞年挑着剃头挑子,晃晃悠悠出了门。只要不下雨,任瑞年就把剃头挑子搁电影院大门侧边。那里人多,一天下来几乎没啥空闲。任瑞年在摊前摆上几把折叠小凳,有等着剃头的顾客,也有三三两两的闲人,围坐一团,咵天、吹吹牛皮打发日子。任瑞年在外与在屋判若两人。在外的任瑞年堆着一脸谦和的笑,回到屋就阴郁着脸,让人心发怵。

   阿贞,醒了没,栀子花开了咧,要不要来瞧瞧哦。大凤在后院喊。

    一缕凉风穿堂而过,送来栀子花清幽绵长的香气。阿贞趿拉着鞋,跑到后院。

    后院一片花红柳绿。红红的日头光洒泼在枝头叶尾,清风一吹,摇摇瑟瑟好似抖落一地金子。大凤立在一棵硕大的栀子花树下,清汤寡水的脸泛着红晕,如一朵清水芙蓉,静悄悄蛊惑着阿贞的眼球。

 

                         3

 

  “上趟街就玩疯了心,人冇长成气,就戴花插朵的,像么样?娘见阿贞麻花辫上别着朵栀子花,没好气地叨叨。

  “那是俺考全班第一名,大凤娘奖励俺的,还奖了两个厚本子。水果糖带给弟弟吃,大凤娘还摘了好多花苞让俺带给娘。

   娘说乡下人可冇得那份闲功夫,哪能与大凤街上人比,她看见花儿朵儿就厌烦。俩弟弟小嘴吧嗒着糖,摇头晃脑粘在阿贞屁股头,小尾巴一样可爱。父在一堆犁、耙、耖、扒锄……农具中探出头,一见阿贞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父丢下手中正在整修的扒锄,找来一个空罐头瓶,从水缸里舀一瓢水盛在罐头瓶里。娘狠狠瞪着父,父在哪,娘的匕首眼神杀到哪,父眼皮搭在鞋尖上,装作看不见。阿贞把花苞次第插好,凑到鼻尖上满足地吸了吸,小心翼翼端到窗台上。那些天,香气四处流淌,整个房前屋后浸润着花香。阿贞每天挑朵最大的别在头发上,走路故意大副度甩动麻花辫,香气一漾一漾地飘散,让她有种与众不同的幸福感。

   嗯,没错!多年前阿贞第一次跟随大凤到梅凹,就有那种与众不同的幸福感。当年,垸里乡亲见有街上来客,都拢过来凑热闹。大家好奇地问娘:九儿,你和你姐是双胞胎么?咋长得一个粑印刻出来的,不是衣褂不同,还真辩不出哪个是姐哪个是妹。五六岁的阿贞骨碌着黑葡萄似的眼珠,也好奇着自己一下子咋蹦出两个娘来。大家伙又把热乎乎的眼光锁在阿贞身上:哎哟哟,叫阿贞呀。街上娃儿就是不一样,白白净净、粉粉嘟嘟,真好看。看看哟,擦鼻涕还用叠得齐整整的花手绢。看看你呀细狗,那个叫细狗的小男伢,挠着头,嘿嘿笑着,一不留神,鼻子底下开出一朵硕大的泡泡,遮住了细狗大半张脸。不一会儿两条虫子悄无声息地爬出来,细狗赶紧把鼻子皱成一团嗞咕嗞咕猛吸,吊到嘴边的鼻涕虫不见了,可是不出一分钟,两条调皮的鼻涕虫又悄无声息地爬出来,这次细狗大咧咧抬手往袖口左右一抹,鼻涕虫的尸体在一对黑漆漆、硬壳壳如陈年剃刀布的袖口上,闪着一层别样的光。都是小娃娃,街上娃和乡下娃,真格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垸里乡亲众星捧月般围着阿贞,把阿贞都夸上了天。

   尽管第二天起床不见了大凤,不过没关系。乡下的世界在阿贞眼里实在太新鲜了:捕鱼捉虾,偷桃摘李,还有瞎子老爹讲也讲不完的鬼故事。阿贞怕听鬼故事,越怕心越痒痒,耳朵便支棱棱伸过去。夜里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叫唤着阿贞阿贞阿贞把头埋在娘怀里,双手箍在娘脖子窝里,娘也紧紧搂着阿贞,阿贞觉得娘就是大凤,大凤就是娘。

    记忆一旦被打开,那些封尘的点滴如蜷缩的枝蔓久旱逢雨般,一骨脑儿苏醒舒展开来。那时候多快活呵:新耕的土,散发着泥土特有的清香,山地里随处可见白色青色螺蛳壳,上面盘旋出一圈圈精致的螺纹。阿贞和东门的麻花,前屋的秤砣专挑那种白闪闪的螺蛳壳,每人荷包回家坐在屋檐下用钉子掏净螺蛳壳里的泥沙,再一颗颗钉出小洞洞,串成一串串链子套在手腕上戴乏了,就捡块瓦片在地上画几个组合在一块的长方块,那种游戏叫跳房子,螺蛳壳串又成了跳房子最完美的道具,那游戏跳一天到黑都不觉累哩。

   跳了一上昼,汗津津的阿贞渴得喉咙冒白烟,又舍不得耽搁一分钟玩耍。娘这时就像神算一样,双手端一碗清凉凉的白水来了。娘双手一直递到阿贞面前,阿贞、秤砣、麻花轮翻埋下头就在手里牛喝水一样一口气喝干了一。娘又变戏法似的掏出几颗黄杏,往阿贞秤砣麻花一人嘴里塞一颗。黄杏在嘴巴里捣鼓来捣鼓去,用舌头卷到左,左边脸蛋隆起一个鼓包包,再把黄杏卷到右,右边脸蛋又隆起个鼓包包,阿贞秤砣麻花你望望我,我瞅瞅你,蒙着嘴,一通傻笑。

    野菊花染黄满山满坡,气候一天比一天凉爽。

    娘一得空,搬两条长凳大门口边,娘尝试着卸扇大门板,门轴吱吱地响着,笨笨的门扇硬着腰板死活不肯挪窝。这点难不倒娘,娘赶快拿个油罐过来,把罐里的油脚滴几滴在门轴上,大门板乖溜溜的请出了窝。娘把木门板往长凳上一摆,当裁缝铺板用。娘叉开手指在阿贞身上丈量丈量,又在门板上比划比划,那是给阿贞缝过大年穿的红花布棉袄。娘连拍几下脑门,像做了自己不满意的事懊恼的样子,急急进屋端出一个针线笸箩。针线笸箩放满了各种缝补用的布头、针头线脑儿,还有缝衣做鞋的各种用具,像线轱辘、鞋钳、剪刀、顶针、锥子、黄蜡那可是娘的百宝箱哦娘在笸箩里拣出裁缝大剪刀,大剪刀如一尾青鱼劈波斩浪在一片红莲湖一样的红花布上游来游去,转眼红花布袄子衣面就有模有样躺在门板上了。娘把红花布裁余下的碎布渣渣给阿贞缝成一个个小巧的沙包,娘说:秤砣麻花,你们糙皮粗肉的玩抓石子伤不了皮也伤不肉,俺们家阿贞细皮嫩肉可没你们皮实,那小手嫩得出水,只能玩不伤手的沙包哦。气得秤砣和麻花把头别到背后,一个劲地翻白眼。

    娘那时是多么稀罕阿贞呵。自从弟弟出生后,娘稀罕弟弟如同当年稀罕阿贞一样,阿贞顺理成章老米跌了价。可是,可是俩弟弟实在得人疼呀,阿贞也疼弟弟,她一点不吃弟弟的醋,只是多多少少有点失落罢了。

 

4

 

   大雁一队队向南飞去。北坡的风一阵比一阵刮得紧。

   娘在大雪那天瓜熟蒂落生下了三弟。娘生三弟阿贞不在场,阿贞下学回家瞅见家门口散落一摊炮仗屑,她就晓得肯定是娘生了。阿贞挎着书包跑进房,见娘额上绑了条红布巾,歪靠在床头边,父正一勺勺往娘嘴里喂红糖水。

  “阿贞啊,你娘又给你添了个弟咧。父回头,对阿贞挤了挤眼,口气里满满的欢喜。

  “父,他好小哦,皱不拉叽像个小老头呢?阿贞没想到刚出生的三弟这么丑。

  “娃儿一天一个样,莫看大龙二龙(大弟二弟的小名)长得虎头虎脑,刚生出来时还不是这个相。父瞅着娘身边一左一右俩熟睡的二弟和三弟,胸有成竹的说。

    家里又添了一张口,日子显得更加忙碌紧迫起来。

    三弟马上就快九朝了。父早已积攒好半篾篮子报喜红鸡蛋,看得出父脚后根都撒满了快乐,要不,父的脚步咋这么轻快有力呢?

    阿贞下学回家首件事就是到山泉边洗尿片。山泉水腾腾冒着白雾,从山尖滑到山脚,在山脚下形成三圈椭圆的池子,上池饮用中池洗菜淘米下池浆洗衣物。泉水冬天暖呵呵,夏天冰凉凉,瞎子老爹说这汪山泉是山神赐给梅凹苍生的。阿贞信。梅凹的乡亲都信。

    阿贞只是纳闷三弟那么一小捧人儿活像个尿葫芦,五颜六色的尿片儿在屋檐底下晾成了排。尿片是娘从一堆破旧衣物上取下来的,清洗干净开水煮烫,娘说旧衣服软和,奶娃娃用起来才舒服。

    气温越来越低,天空昏黄黄的,眼看着就要落雪的样子。三弟洗九朝那天正好是礼拜天。阿贞赶早洗完一桶衣服尿片往家回时,雪花真的扬扬洒洒落下来。不一会儿山峦、大地、枝头都铺上了一层御寒的白棉花。大弟二弟戴着红绒帽,在门口滚雪球,远远只看见两红球撵着一白球滚过来又滚过去,乐此不疲。父赶快迎上来接过木桶,望着苍茫茫的一片白色原野满目憧憬:瑞雪兆丰年,俺娃娃有福,不愁吃不愁喝足矣、足矣。

    陆陆续续有亲友来道贺,父招呼着来客堂屋坐。客人一进门,风刀子贴着人身也混进屋里凑热闹,惹得堂屋中间柴火堆火星叭叭迸裂,火苗愈发热烈地舔着壶底,壶咀噗嗤噗嗤吐白气。父给客人斟茶续水。阿贞把尿片一片片往竹篙上晾。阿贞想大凤应该也会来吧,她好久没见到大凤,大凤那张清汤寡水的脸便跃进脑海,翻来覆去。前屋的大娘也就是秤砣娘一进门,道喜话儿连珠炮似的一句连着一句,大娘用手肘蹭了父一下,挑挑眉,笑着说:九儿真是好命哈,嫁过来六年不生,一生一口气连生仨男丁,江山永固喽。莫说,九儿的福气还真是阿贞带来的,阿贞一来梅凹,九儿不就怀上了么,阿贞这娃灵醒,是个招弟姑,大家说对不对呦。众人笑成一团附合:这话不假,还真是的咧。阿贞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众人闹哄哄的话一句也没听清楚。

    喧闹了一上昼,吃过喜面,客人纷纷散去,堂屋顿时敞亮许多。

    阿贞把晾尿片的竹篙往火堆边挪。再不烘干,三弟都续不上用的了。

    天黑断了光。阿贞没盼来大凤的身影。停了下半昼的雪,又扬扬洒洒漫天飞舞……

 

5

 

  “阿公阿婆……割麦插禾……”布谷鸟的啼声回旋在山谷里。

    阿贞侧耳聆听,想遁着阿公阿婆,割麦插禾悦耳地啼声找寻布谷鸟的踪影。它们是躲在云里,还是躲在风里,怎么连影子都找不到呢?布谷鸟从麦子抽穗啼到麦子满穗,一年当中最忙最热的季节就要来临了。父把镰刀磨得雪亮,趁着早上一丝凉气和娘踩着露水抢收麦子。娘在这段时间是不让阿贞上学的,家里确实离不开人,三弟才半岁多点,搁平时还可以让垸里老人照看下,遇上农忙关口,家家户户都忙得脚跟打屁股团,连瞎子老爹都在地头摸索,谁还能指望谁呢?阿贞在灶房烧火焐饭,大弟打着呵欠跟着孩子们一起去麦田捡拾麦穗。大公鸡许是饿发了慌,扑扇着翅膀跳上灶台找食吃,阿贞从米坛抓了一把碎米往地上一扔,大公鸡跳下灶台,头一伸一缩啄得一片嘣响;猪圈的猪哼哼抗议,阿贞将煮凉好的潲水伴上糠粉,猪头埋进猪石槽里,吭嗞吭嗞吃得头动尾巴摇。阿贞想如果这时候投胎成一只鸡或是一头猪,或许会更快乐点吧。

    焐好饭菜。阿贞找出两篾篮,左右手腕一边一个。一篮放上父旧褂包裹的三弟,一篮装上煮好的茶饭。二弟睡醒了,拉着蓝子后沿帮倒忙,姐弟俩一前一后,撵着步子往地头赶。

    黄澄澄的田野里随处可见挥舞着镰刀割麦子的人,大弟混在孩子堆里,跟在收割完的田地后面,一起一伏捡拾掉下来的麦穗儿。

    父丢下镰刀。喘着气拢过来:俺阿贞真是场及时雨,再晚来一步,父的肺就会渴炸花呐。父接过饭碗,阿贞满上一碗水。父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往喉咙里灌,胡碴挂上一层小水珠,父也不擦一下,又一口气扒掉三碗饭。阿贞站在田埂上喊大弟归时,娘已撩开衣服坐在田畈上抬高左腿奶三弟。娘边喂奶边囫囵吞饭,二弟红着脸跑过去,不失时机伸手摸娘露在外头的硕大奶子。大弟汗渍渍跑过来,大哥哥似的拍了二弟一下,暗示二弟不知羞。娘笑看着仨儿子,一脸慈祥。喂饱三弟,娘握上镰刀匆匆往麦地赶,阿贞晓得父和娘屙泡尿都怕磨了工。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上学堂,阿贞着急拉下的功课赶不上。上学的日子真好呵,阿贞记得第一天进学堂,还冇落坐,屋梁上一对麻雀唧唧啾啾,一泡雀屎从天而降,叭地摔在阿贞凳上,同学们一阵哄笑,阿贞觉得有学上,麻雀屎都是香的。东门的麻花跟阿贞同桌,一下学便来找阿贞,把新学的课程一滴不漏讲给阿贞听,俩人头挨头一起做作业。阿贞觉得麻花真好,不是麻花自己怎么可能考试成绩永保第一。但是,麻花天天坐在学堂里,永远是个千年老二,又让阿贞有点心存愧疚。

   年年麦子颗粒归仓,稻田里插好秧稻后,布谷鸟悄不吱声没了影。瞎子五爹说布谷鸟完成任务回天庭了,它可是玉皇大帝派下凡的,来头大着哩。

   日头把父和娘的皮肤晒脱一层又一层,最终镀上一层古铜色油亮亮的光,就像抹了一层厚厚的桐油。忙完整个夏天,一家人终于可以歇口气。阿贞期盼下学年和麻花一同安安心心坐在学堂里,还有一年就小学毕业,她一定要考上镇中学,到时就可天天见到大凤了。

 

6

 

    下半年有几件事,那几件事在阿贞眼里都算得上大事。大弟入学。秤砣出嫁。瞎子老爹过世。还有……

    大弟入学娘煮了两个荷包蛋端到大弟手上。娘说:蛋儿圆圆,俺儿读书进学考状元。大弟仰起脸问娘:姐的荷包蛋呢?俺和姐一起读书进学考状元。娘责怪大弟话多,只剩两枚蛋让大弟赶紧乘热吃。大弟不死心,拉开抽屉,几枚鸡蛋羞涩涩露出蛋身,走了光。  这不是蛋,这不是蛋。大弟不解地问。娘黑着脸不回答。

    弟入学的事就不多说,那就说说秤砣吧。秤砣长阿贞三岁,阿贞本应称秤砣阿姐,怎耐秤砣横长竖不长,阿贞从小就和她一般高,渐渐高出秤砣一截,也便一次没叫过她为姐,左一声秤砣右一声秤砣叫顺了口,秤砣也便听顺了耳。秤砣一直不喜读书,大父天天赶着秤砣上学堂。秤砣一进学堂倒头大睡,像是一条永远睡不醒的瞌睡虫。后来干脆辍学,大父把她安排在大队做点杂事。常听人说:女娃菜籽命,生得好不如嫁得好。秤砣应该算是嫁得好吧,因为秤砣是嫁到镇上的。秤砣出嫁那天,大娘和娘还有几位阿婆抑扬顿措地哭腔从西门穿过东门,阿贞瞥见大父一个人躲在角落里,肩膀一搐一搐哭得稀里哗啦。阿贞鼻头一酸,泪珠儿禁不住一串串往下滴。她想:倘若自己出嫁,父肯定也会和大父一样不舍吧。

    瞎子老爹是在腊八那天过世的。梅凹一直有吃腊八粥的传统习俗。每年腊八,瞎子老爹都会准时到隔壁阿婶家喝上一碗暖乎乎的腊八粥。今年太冷,阿婶猜测瞎子老爹怕冷,肯定赖床没起来。 阿婶端了一碗腊八粥送去,叩半天门不见动静。阿婶感到不大对劲,扯开嗓门喊来几位壮年撞开门,见瞎子老爹一脸安详到了另一个世界。瞎子老爹一生无妻无子,村里人热热闹闹厚葬了老爹,抛撒的纸钱蝴蝶一样风中翻飞。

    期末考试在即。一天,阿贞解手解出了血,怎么擦也擦上干净,阿贞吓得不轻,她怀疑自己快要死了。阿贞不敢告诉父,父若晓得阿贞病了,他该多么伤心难过呀。阿贞忍不住告诉了麻花,麻花仔细听后竟没一丝伤感,这丫头真狠心。麻花看出阿贞的心思,笑着说:阿贞你若死了,俺送个大花圈你坟上去。气得阿贞一跺脚,扭过身子不理她。麻花凑过来,咬着耳朵说:傻妞,成人了都不晓得,真笨。

    成人就是大人了。阿贞学习上一天比一天用功,下学回家抢着做一堆家务活,头一挨枕头就要睏。阿贞在梦中好像听见父气吼吼地喝道:过桥抽板。再叨,小心俺扯掉你的烂舌根。娘毫不示弱依然喋喋不休……那梦太真切,阿贞想睁眼看一看,可眼皮实在沉得抬都抬不动。

    第二天晚下学回家,阿贞的床铺搬到了前屋大父家。娘说大弟二弟大了,得分床睡。秤砣已出嫁,房间空着也是空着,况且秤砣房间又装阳,阿贞过去睡几好。父皱着眉,叭嗒叭嗒抽闷烟。阿贞倒无所谓,反正大父和大婶也不生分自己。

    年底秤砣提着大包小包回娘家辞年岁。阿贞都没认出秤砣来,俗话说女大十八变,秤砣变得白白净净,坐在方凳上优优雅雅织毛衣。打小娘不是说过秤砣糙皮粗肉,玩抓石子不伤皮也不伤肉么。再说织毛衣那活,可是街上人闲来无事干的细致活,秤砣像城里人一样织得有板有眼,看来嫁到街上,真成了半个街上人了。

    秤砣吃过饭回婆家,临走拉着阿贞说:往后俺们亲上加亲,再不许叫俺秤砣,要叫姐晓得么。阿贞笑着想:秤砣嫁到街上,敢情真变得讲究啦。

    秤砣的话阿贞过耳没过心。阿贞一门心思往书本里钻。老师说过,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老师当着同学们面常夸阿贞是个女秀才,还是个秀外慧中的女秀才。

    领了成绩单放寒假。麻花一路心事重重。阿贞猜测麻花又是千年老二,心里肯定不痛快。麻花不开口,阿贞不敢搭腔,俩人肩挨肩,寂寂地走。

    走到半路麻花终于开了金口:阿贞,你明年开学不上学了么?

  “谁说的,不是说好了,俺俩都要考镇上中学,咋能不上学呢?

  “秤砣说的,秤砣说你已住在你大父家,马上就是她家弟媳妇。

    阿贞觉得麻花疯了,这种空穴来风的话也当真。

    麻花一本正经地说:俺可没瞎说。前几天秤砣不是回家了么,她亲口跟俺娘说的。俺娘不信,昨日还专门去问了秤砣娘。秤砣娘说九儿怕你考上中学回了城,那岂不白白养你了?她想把你留在身边亲上加亲。秤砣娘还说阿贞那娃没话说,她百看百中。只是九儿算盘顶到头上打,日后估计连场被褥都不会给一床阿贞陪嫁的。

     阿贞一阵天旋地转。

    真的么?是真的么?阿贞脑海飞速回想,她想起父的沉默,想起那夜的梦境,想起秤砣拉着她说的亲上加亲……她一口气冲回大父家,把床铺连同被褥棉絮统统搬到屋外,划亮一把火柴扔到棉絮上。麻花追过来时,只见火光一下子冲过屋脊。阿贞头也不回冲出梅凹。

 

7

 

    阿贞可以忍受娘的怠慢,可以忍受生父生母把她丢在乡下,可以忍受生活的苦和累磨和难,但万万不能忍受谎言和欺瞒。多么耻辱的欺骗啊!她居然傻子一样一无所知。阿贞好想扑进大凤的怀里,把所有的委屈倒得干干净净。

    想到大凤阿贞心头一酸。八月底时阿贞回趟家,大凤半歪在床上居然穿着件厚棉袄,脸色苍白如纸。妇联主任七巧娘陪在床沿叹道: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不是还有阿贞么,两年小产三胎,你这身子骨折腾得起吗?不要命了你。”“俺还不是想给他老任家留个后,冇得个儿子人家在背后戳俺脊梁骨哇。大凤话没说完大颗大颗的泪珠滴湿了半边枕头。不晓得大凤现在身体好些没,阿贞心里乱成一团麻。

    阿贞在镇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她不晓得自己到底该回不该回,她心里矛盾极了。不回,她还能到哪儿去?世界之大,怎就没有她阿贞一块遮风避雨之地。阿贞思来想去,脑瓜都快想炸了。后来,她干脆什么都不想,一屁股瘫坐在路边,把头深深埋进臂腕里,昏昏欲睡。

    父和大凤还有任瑞年在路边找到阿贞时,星星已在头顶眨眼睛。阿贞低着头,一声不吭跟在大凤身后。

  “姐、姐夫,俺没照顾好阿贞,俺不是个男人!俺想好了,这次俺做主,把阿贞交还给你们,人不能太自私,过桥抽板的事,使不得。姐,原谅俺和九儿,俺心里有愧……”父一进门,双腿齐脆在大凤跟前,大凤和任端年拉都拉不起。

 

8

 

    阿贞想任瑞年荷包肯定破了洞,要不墙角、桌底、后院和剃头挑子底下总是躺着一个个小零分,有一回在门角落阿贞还捡到一张五毛的大票子。起初,阿贞以为是大凤掉的,交给大凤,大凤说她身上不装钱,每天开支都是任瑞年发给她,多的票子再交给任瑞年。大凤让阿贞问下任瑞年,任瑞年接过阿贞递来的零票,眼里闪出一丝外人不易觉察的笑意。他用过去师傅试徒弟的做法,小试了一下阿贞手脚干不干净。看来这丫头,还行。

    正月半还未到。不疾不徐的日子便戛然而止。

    起因是任瑞年托人用画报叠了个多层内格的纸钱夹。那个不重要,重要的是纸钱夹里装的十元钱,不翼而飞了。这可不是件小事。大凤从任瑞年手里拿过钱夹,急急地找,的确空空荡荡不见钱影。任瑞年一口咬定是大凤偷走了。大凤对天发誓摸都没摸过那钱夹,任瑞年反问:堂屋中间跑得了茶壶,冬瓜缸里跑得了脚鱼(脚鱼方言指鳖)?大凤说再找找,要不就是你压根没放在钱夹里。任瑞年一听,一蹦三丈高。抓起一只刚下完蛋咯咯报喜的母鸡,冲进灶房摸出菜刀,转身又冲到门口喝道:俺叫任瑞年,俺要说半句白话,俺不得好死。一刀斫下去,鲜红红的血柱喷得满头满脸满地都是,空气里充斥着触目惊心的血股味。这场暴风雨来得太快,阿贞没料到任瑞年和大凤十几年的夫妻,竟然抵不过十元钱这块试金石。任瑞年归根结底就是嫌弃自己是个女儿身,大凤没能为他任家继承香火,才受此低看。阿贞直勾勾瞪着任瑞年,一字一顿,轻蔑地说:父,你和俺娘从今往后大路朝天各走两边。你走你的阳光道,俺跟俺娘过俺们的独木桥。大凤木桩似的钉在那,呆若木鸡,泪水无声地爬满两腮。

    阿贞说到做到。她在堂屋与正房之间用木棍钉架,再把芦席钉在木架上,隔成一间小房,她准备她就和大凤睡小房。

    大凤伤透了心,她找到七巧表明立场,就两个字:离婚。

    七巧劝了一通大凤,又急忙忙赶来做任瑞年工作。任瑞年捏着纸钱夹蹲在门口发呆,满脸鸡血活像个红脸关公。七巧狠狠教育完任瑞年,伸手让任瑞年把那惹祸的纸钱夹给她瞧瞧。七巧一层一层慢条斯理瓣开看,额的神,十元票子竟然好端端躺在夹格里层。七巧问:钱夹刚刚一直在你手上?没松过手?”“一直在俺手上,俺发誓。那这张十元票子哪来的?不是硬着牙齿骨说大凤偷走了么。任瑞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狐疑地擦了擦眼,难道七巧会变魔术?钱夹一到她手,钱就钻出来了?任瑞年接过票子左看右看,千真万确,真是自己那张豁了点小口的十元钱。任瑞年顿时气短,抬起眼看了大凤一眼,跟着又歉意地垂下眼皮。

    大凤不失时机插了句:父,小房间搭好了,从今天起,你睡那。

那次事后,任瑞年仿佛变了 个人。在家不再阴郁着脸,以前阿贞同他讲话,他总是爱理不理,现在他没话找话,阿贞也爱理不理。

任瑞年袖着手,一个人讪讪坐在一边。

 

                    9

 

阿贞顺利插班进了离家不远的红旗小学五年级。实话实说,这得归功与任瑞年。阿贞入学,全都是任瑞年主动跑上跑下,开学那天他还丢下剃头生意不做,亲自送阿贞到学堂门口。阿贞心里暖洋洋的,她似乎看见幸福之门正悄悄开启。

有句老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阿贞认为这句话若用在任瑞年身上,太不恰当。任瑞年改了,而且改的很彻底,改的让阿贞刮目相看。

秋凉时节。任瑞年借来板车,拖回一车车青砖黄沙。他拆掉摇摇欲坠的偏舍,盖起了一间和正屋一样,一进两间的青砖瓦房。这还没完,他还背回一大袋石灰粉,搅和成石灰水。任瑞年用报纸叠个尖尖高高的帽子,盖在头上。在竹篙上绑个滚筒,黑乎乎的墙壁刷上一层层白花花的石灰水,活像一个满脸污洉的娃娃,经清水一洗,白白净净几招人欢喜呵。大凤不再挂着一张清汤寡水的脸,整日笑盈盈的粘在任瑞年屁股头,不是递口水,就是递口茶。阿贞感觉这个家经任瑞年一摆弄,明明亮亮,宽宽敞敞,温暖又阔气。

有爱的日子真美呀,喝口白水都觉甜。一家人和和美美一辈子,该多么幸福呵。

七巧娘赶到学堂喊阿贞快快回家。阿贞心里一阵慌乱,一上昼她就一直坐立不安,心里如塞了个草团似的。看来,家里出大事了。阿贞跟着七巧娘赶回家时,大凤已说不出一句话,身边添了一个哇哇大哭的弟弟。大凤双眼蓄满泪水,她伸手拉着阿贞,好像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把阿贞的手交到任瑞年手上后,头一歪,两行清泪滑落在白瓷一样的脸颊上。

只有任瑞年明白大凤的心意。大凤是有四个月身孕时认识他,并嫁给了他。任瑞年紧紧握着阿贞的手。他默默发誓:大凤,你放心。俺早已经把阿贞当亲闺女了,这个秘密俺会带进棺材里,谁也别想知道。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