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的巷子像故人温柔的眼神,深深浅浅,横横竖竖,蜿蜒而幽长。初秋时分,巷子两旁的红砖青瓦已沾满了岁月的痕迹,青苔沿着石板路的缝隙生长,在潮湿中越发蓬勃。这里是一个静止的时空,连风吹过,都轻得让人怀疑时间被忘记在了这里。巷子里的路面坑坑洼洼,每当下雨,积水就会在低洼处聚成小潭,映出天上晃动的云影。而这些,早已是巷子里人们生活的一部分,没有谁会刻意去修补。
在这里,气味比画面还要鲜明。张阿婆的杂货铺子门前,总是飘散着一股酸梅汤的香气。老旧的木柜上,摆满了泡菜罐子、米酒瓶和各式各样的腌制品。那腌咸菜的坛子已经用了数十年,坛沿上布满了黄白的盐迹,散发着一股独特的潮湿咸香味。每到午后,巷子里卖豆花的小贩推着车经过,热腾腾的豆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和张阿婆的腌菜味道合成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既不温柔也不刺鼻,却让人感到一种踏实的温暖,一切的辛劳与苦楚都能被这市井气息所冲淡。
潮州的小巷不是用来让人走的,而是让人停的。巷子里的人,不论是来访的客人还是居住了几十年的老人,总爱在阿婆的铺子门口驻足片刻。她喜欢在清晨时分,用一把竹椅守在店门口,看着巷子里的人来人往。年轻的时候,她的丈夫在外做木匠,几年才回家一趟,回来时总是带着一身木屑和一股辛辣的汗味。阿婆总说,木匠的手艺要耐得住寂寞,可她从不提自己一个人守在这里的漫长岁月。巷子里的人大都知道,阿婆一辈子没舍得换那把竹椅,椅子腿已经磨得发亮,竹编的椅面也被磨出了裂缝,可她就喜欢靠着那种韧劲,像是用竹子扎根在这里一般。
她的孩子们一个个长大,陆续外出谋生,巷子里不再常见他们的身影。张阿婆常说,他们就像一根竹竿上的节节,各自有自己的方向,然而竹竿扎在土里,总能拉扯住他们的心。这句话是她说给别人听的,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她每天还会腌制一些小菜,摆在门口供人尝鲜,像是在盼着那些离开的孩子回家吃上一口。阿婆那双布满皱纹的手,每次装着一碟小菜时,动作都分外轻柔,那是她最珍贵的宝贝,或许也只有这样,她才能从那一碟小菜中找到一点属于家庭的慰藉。
林伯住在张阿婆的铺子隔壁,是个盲人。林伯看不见,却总是说自己能“看”得更远。他是个剪纸匠,手中的剪刀如有神助,能剪出千般景象。牡丹花开得热烈,凤凰展翅得灵动,戏台上的花旦扮相端庄……这些都是他剪纸的主题。他的手指纤细灵活,靠触摸着一张薄薄的宣纸,便能感觉到形象的轮廓。林伯常对别人说,他的眼睛早在年少时便给了那南方小镇的姑娘。巷子里的人一边感慨林伯的痴情,一边却又将他的话当作故事听得津津有味。
林伯年轻时的故事在巷子里流传了几十年。那时他远赴外乡挑水,去的是一个南方的水乡小镇。河水清澈,桥下鱼儿成群,他遇到一个在河边洗衣的姑娘,两人相视一笑,便将彼此铭刻在心中。然而世事总是无常,林伯因家事未能久留小镇,两人错过了再相见的机会。自那以后,他就选择闭上双眼,把那段记忆封存在心中。有人说,林伯从那时起便盲了,他也并不否认。
在潮州巷子里,林伯的剪纸作品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一两幅。谁家嫁娶,他就剪对喜鹊;谁家过年,他就送一朵富贵花。即使视而不见,他仍能凭手指的感觉在纸上勾勒出想象中的世界。林伯的剪刀刀锋利而准确,他每一次下刀,似乎都是为了雕刻心中那个姑娘的模样。巷子里的孩子们喜欢围着他看他剪纸,他也总是慈爱地笑着,用“眼睛”去“看”他们,虽然眼神空洞,却能看到他那看不见的深情。
林伯晚年时曾经养了一只黑猫,猫总是蹲在他身边,看他一剪一剪地裁出奇妙的花样。人们说,那只黑猫就像是他年轻时那段情感的化身,默默地陪伴着他。黑猫的眼睛如宝石般幽深,每当夜晚,林伯摸着黑猫的头,像是看见了他所丢失的那个姑娘。猫是冷静的生灵,但每到夜晚,林伯似乎在那猫眼中寻找到一种慰藉,那是他一生追寻的光。
阿成是巷子里的“痞子”,但他也并不是真正的坏人。自幼缺少管教,父母离异后他被奶奶带大,没人对他有过太多期待。阿成的模样有些棱角分明,眉目间透着股傲气。小时候他常在巷子里调皮捣蛋,吓唬邻居家的小姑娘,掀翻路边小贩的摊子,弄得大家头疼不已。奶奶说,他是一只“脱缰的猴子”,注定无法安分。阿成总嚷嚷着自己早晚要离开巷子,去外面的世界闯一番。
然而,每次走到巷子口,他总会停下来,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阿成并非真的无法割舍这条巷子,他心底深处也有一种对家的依恋。奶奶年迈,偶尔生病住院,他也会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巷子里的人们都看在眼里,只是不愿戳破他那层故作冷酷的面具。每当奶奶对他絮叨,他总是耐心地听着,眼神柔和下来,像是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宿。
巷口那棵老树,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心结。有人说,阿成总舍不得巷子,是因为奶奶总在树下等他。每次他出门,奶奶都要站在那棵树下,看着他渐行渐远,直到他消失在视野里。阿成每次出远门,总觉得那棵树像是对他有种无声的召唤,让他忍不住回头。或许,他的心中也知道,无论他走多远,这条巷子和那棵老树始终会等待着他。
潮州的小巷是这些人共同的家,容得下张阿婆的咸菜坛子,容得下林伯的剪纸梦,也容得下阿成的叛逆与归宿。这条巷子宽不过三米,长不过百丈,但每个巷口都通向一个不同的故事,就像时间织成的错综复杂的纹路,交织在一起,构成潮州这座古城的心跳。每个人都在这条巷子里寻找自己的方向,或向前,或徘徊,或停留。
小巷的节奏总是缓慢的。日子在这里似乎没有明确的方向,人们的生活也显得有些重复,张阿婆每天晃动着那把竹椅,林伯一刀一剪地刻着他记忆中的姑娘,而阿成则时不时走到巷子口,又转回来,假装不经意地踢一脚路边的石子。他们的生活像是一台旧时钟,步伐迟缓,甚至带着些许的迟滞,似乎永远不会走到尽头。
可是,岁月从来不会真正停留。巷子里的石板路一天一天被磨得光滑,墙上的砖瓦逐渐剥落,屋檐下的青苔越长越密,像要吞噬一切的痕迹。张阿婆的背一天比一天弯,她的竹椅也终于有一天再也承受不住她的重量,裂开了一道细长的缝隙。她的孩子们少有回来,只有逢年过节时,偶尔会有人提着礼物来探望一下。张阿婆默默地笑着,用手轻轻拍一拍孩子们的肩,带着些许欣慰,却也透出些许无奈。她知道,孩子们最终还是会走向更远的地方,那里有他们的生活,有他们的“节节”,她所能做的,只是默默守望。
林伯的眼神一天天暗淡,剪纸的手也有些不稳了,但他始终坚持不肯停下。他总觉得,自己的刀还不够锋利,纸上那个姑娘的轮廓还不够清晰。有一天夜里,他靠在门槛边,手里攥着一张刚剪好的纸,纸上的凤凰展翅欲飞。他轻轻地摸了摸那只黑猫的头,低声说:“你说她会来看我吗?”黑猫在他膝边轻轻蹭了蹭,像是回答了他的话。第二天,人们发现林伯已经安静地坐在那里,手中攥着那张凤凰剪纸,眼睛仍是睁开的,望着远方,望着那从未停留的记忆。
阿成呢,还是那个阿成。他有时会去很远的地方,也在外面闯出了一些名声,赚了些钱。他每次回来,总还是会站在巷子口,抽上一支烟,然后默默走向奶奶的屋子。奶奶那时已经病重,卧床不起,见了他只是微微一笑,不再多话。阿成坐在床边,听着奶奶虚弱的呼吸,忽然觉得,这条小巷,这间屋子,竟成了他心底唯一安定的地方。奶奶走的那天,阿成守在她身旁,握着她的手,眼中却无声地淌下了泪水。
奶奶走后,阿成还是会偶尔回来,站在巷子口,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他觉得那棵老树是奶奶的影子,默默守着这条巷子,也守着那些曾经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他的叛逆与归宿,最终也成了这巷子里的一部分,就像一棵在风中摇曳的树枝,扎根在这里,不论风雨。
潮州小巷里的人渐渐变少了,张阿婆的铺子如今无人经营,门板紧紧闭着,门框上积了厚厚一层灰。林伯的剪纸被封存进了街头的老茶馆,成为供人追忆的陈列品。阿成则偶尔回来,在巷子里待上一两天,坐在老树下,似乎在追忆,也似乎只是习惯地停留片刻。可是巷子的记忆却没有因此消逝,它仍然在墙壁上,在石板路里,在空气中。
潮州的小巷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许多人的一生,从出生到离去,从叛逆到妥协,它容纳着一切,又在无声中让一切流逝。这里没有华丽的故事,只有最平凡的生活,在这平凡之中,又暗藏着某种深沉的力量。巷子是他们的家,也是他们的根,每一个人在巷子里留下的印记,都成了这座城市无法抹去的记忆。
或许有一天,巷子会随着老城的改造而消失,但它曾经的存在不会被遗忘,那些在小巷中度过一生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