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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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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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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直的孤独

夜晚的电线杆是孤独的。

清晨,它们只是街道的一部分,与人群和车辆混在一起,被视而不见。但到了夜里,它们变得分外清晰,像守夜的哨兵,站在村子尽头,站在无人问津的田野里,站在陡峭的山坡上。没有人关心它们为何而立,又为何长久沉默不语。

小时候,我家门口也有一根电线杆。它总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村庄里的一位不速之客。每当晚风吹来,电线在它头顶发出轻微的嗡鸣声。我的奶奶总说,那是电线杆在和风说话。我半信半疑地站在那下面,努力听着,可什么也听不到,只有黑暗里的蛙鸣在潮湿的空气里回响。

奶奶还说,电线杆底下常埋着村里的一些旧东西:坏掉的陶罐、生锈的镰刀,甚至还有谁家失踪的小猫。我问她:“为什么要埋东西?”她眯起眼睛:“电线杆立在那里,就是一个界限。人也好,东西也好,过了它,就再也不是原来的模样了。”

那时候,我年纪小,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直到多年后离开家乡,我坐在一辆长途车上,望着车窗外那些不断消失的电线杆时,忽然明白了一点点。

有一段时间,我生活在一个偏僻的西部小镇。镇子很小,干燥,空旷,像被遗忘在地图上的一个污点。没有人愿意停留,火车从镇外的铁轨经过,连鸣笛声都显得匆匆而草率。

但即便在这么荒凉的地方,电线杆仍然站着,孤零零的,像枯死的树。白天阳光刺眼,它们的影子细长,黑得像刀锋,切割着地面。晚上,风刮得猛烈,电线在空中摇摆,发出尖锐的鸣叫声,像远处野狼的嚎叫。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觉得这些电线杆是活的,或者说,它们不是人类的东西,而是属于风的,属于天空的。

这里的居民很少有人搭理这些电线杆,但村里的一个小孩告诉我,电线杆上缠着好多故事。孩子说:“你看那些断掉的电线,像是被谁用力扯断的;你看那些钉在木头上的铁钉,它们也许曾经挂着信号灯。”他眯着眼睛指着电线杆顶端:“它们看得比人远,也比人老。”

孩子的话听起来天真,却让我陷入了奇怪的思索。电线杆本就是孤独的东西,它们像纽带,把远方的光明带到这里,又把这里的声音送到远方。可它们本身什么也不留下,它们立在那里,看着万物流动,而自己只是一种存在。

那根倒下的电线杆是在雨季看到的。

那年夏天,大雨连着下了好几天,河水涨了,田里的庄稼全被冲得七零八落。我撑着伞路过村头时,发现那根电线杆歪倒在泥地里。旁边的电线垂落下来,像失去了力气的臂膀。

“总有一天会倒的。”村里一个老人在旁边嘟囔,他穿着湿透的夹克,蹲在地上抽烟。那天风很大,他的话被吹得飘飘忽忽的。我站在那里看着那根电线杆,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失落感,仿佛这根杆的倒下是某种预兆——关于时间的,关于衰败的,关于每个人都逃不掉的命运的。

后来,村里的人很快把它扶了起来,换上了新的电线。它看起来和从前没有任何不同,但我总觉得,它已经不再是以前那根电线杆了。

在城市里,电线杆比乡村的要多,但它们更容易被忽略。宽阔的街道上,每隔几十米就有一根,但人们的视线从来不会停留在那里。它们显得冷漠而功能化,是一场城市化的象征,没有风,没有鸟,更没有故乡的影子。

城市的电线杆在夜晚最引人注意。霓虹灯亮起,电线杆把那些色彩缠绕在自己的周围,它们被迫参与到某种狂欢中。可即便在这样的光影里,它们仍然显得格格不入。因为光明不是属于它们的,电线杆只是光的搬运工——它们没有光,只有被光抛弃的黑暗。

这让我想起曾经家乡那根发出嗡鸣声的电线杆。它把电流送进村里的每一家每一户,送进所有点燃的灯泡和所有漆黑的夜晚,但它本身从未明亮过。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伟大,但它的沉默让我感到敬畏。

后来,我离开了所有有电线杆的地方。

有一天,我路过一片无边无际的沙漠。那里没有村庄,没有公路,更没有电线杆。天上的云和地上的黄沙之间,没有任何事物连接它们。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奶奶的话:电线杆是界限,过了它,就再也不是原来的模样了。

在沙漠的尽头,我停下来,回头望向来路。我没有看到电线杆,但我知道,它们一定还在某个地方,沉默地站着,连接着某个人的故乡和某个人的远方。

电线杆的意义,大概就是把一切散落的东西连接起来吧——光明与黑暗,土地与天空,过去与现在,记忆与遗忘。而人呢?人是另一根电线杆,在时光的风里站着,等待某种看不见的潮水退去。

有一次,我住在一个小城边缘的旅店,窗外正对着一排电线杆。夜晚时,风声变得清晰,似乎每一根电线都变成了一条风的弦,拉出断续的低音,连成一首看不见的旋律。我睁着眼躺在床上,耳朵里塞满了这些声音,那一刻,整个世界都褪去了表面繁华,变成了一根根孤独的电线杆,努力站稳,抵抗着风的侵袭。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我起身走出旅店。街上冷清得很,只有一名工人爬上电线杆顶端,捣鼓着头顶的某条线路。他穿着灰蓝色的工装,身影在晨光里显得单薄又坚韧。风吹过,他的身子轻轻晃动,但双手始终牢牢抓着杆顶的横架。我站在街对面看了很久,直到他从电线杆上爬下来,朝我点了点头。我走上前问他:“每天爬这些电线杆,你害怕吗?”

他抹了抹脸上的汗,说:“不害怕。我们爬得高,才知道风声有多大。”

我没有再说话,但他的话却像那电线杆顶端的风声一样,轻飘飘地撞进了我的心里。我想,人何尝不是电线杆呢,站得越高,越清楚风从哪儿来,也越明白风终究会吹向哪里。但我们依然站着,依然守着。

再后来,我又去过一个更加偏远的地方,那是一片几乎被人遗忘的乡野。那里已经没有多少人家,土地荒芜,庄稼变成了野草,连房屋也只剩下破败的墙角。在那些废弃的村落里,电线杆却依然在那里。它们站在空荡荡的田野上,电线早已被剪断,横架上挂着干枯的杂草和旧鸟巢。远远看过去,这些电线杆像是一群孤独的墓碑,守护着沉默的记忆。

同行的人告诉我,这些电线杆是几十年前立下的,那时候村里还很繁荣,每家每户都亮着灯。可后来人越来越少,直到村庄彻底荒废,只有电线杆没有离开。听到这话,我心里不禁一阵发紧——如果说人走了,灯灭了,那这些电线杆到底还在守护什么。

那天傍晚,我们在村外的一个土坡上休息。天色渐暗,地平线的尽头露出一轮模糊的月亮,光芒稀薄得几乎不可见。我坐在那里,望着远处那些被夕阳染成黑色的电线杆,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也许它们不是在守护什么,它们守护的,只是它们自己。

关于电线杆,我印象最深的,是它的一场死亡。

那是在北方的一个冬天,雪刚停,空气干冷,路面被积雪覆盖,所有东西都安静得像画布。我走在路上,看见远处有人围成了一圈,吵吵嚷嚷。走近一看,是一辆失控的卡车撞倒了一根电线杆。电线散落一地,火花在雪地上滋滋作响。电线杆躺在那里,折断的木头露出粗糙的横截面,像是被撕开的骨肉。

围观的人群里,有个年长的老人摇了摇头说:“立了三十年,就这么倒了啊。”有人接话:“三十年也不短了,该倒了。”更多的人只是看了几眼就散去,继续赶着自己的路。

我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直到修电工赶来,把断裂的杆子锯成了几段,重新埋上了新的杆子。那一刻,我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悲哀。电线杆倒了,它承载过的光明、声音和记忆都被抹去了;而新立起来的那一根,早已和从前没有任何关系。

那根倒下的电线杆让我想起了故乡的电线杆。记忆中的那根杆子,也许早已不存在了,但它的影子却常常在我心里浮现。小时候,它像一个被遗忘的守卫者,站在村口,迎接着清晨的风,送走黄昏的落日。而现在,我无数次想象它在夜晚的样子:黑暗里,那细微的嗡鸣声,它头顶电线上偶尔闪过的光,是时间撕开的一条细缝。

故乡的电线杆,是一个实物,更是一种象征。它立在那里,连接着村庄与外面的世界,连接着我的童年与如今的记忆。它把光和声音送到每家每户,也把某种沉默的希望送到了更远的地方。而我从它的底下走过,走出了村庄,也走向了那些无数的陌生电线杆。

最后一次,我见到一片巨大的输电塔群。那些钢铁结构比普通的电线杆高出许多,横亘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原上,像一座座冷漠的钢铁森林。它们不再沉默,而是低声轰鸣,像巨兽。这里没有人,只有风声和电流的嗡响。

我站在它们的中间,感到自己无比渺小。它们没有一根木杆的温度,没有一条松散电线的柔软,它们比那些乡村的电线杆更现代,也更冷漠。但它们依旧在连接——把光送向更远的地方,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拉近。

而我想,人类的一生,就像这些电线杆一样:总在不停地连接,总在不停地守护,总在不停地告别。

村里的电线杆其实并不孤独,它总有一些访客。

早些年,最常见的访客是麻雀。清晨的时候,成群的麻雀落在电线上,像一串串摇晃的音符。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不知疲倦。奶奶总说,麻雀能听见电线杆的心跳声,所以才喜欢在那里落脚。我那时候觉得奇怪:“电线杆怎么会有心跳?”奶奶说:“它能连着电,怎么不能连着心呢?”这话听起来有些荒诞,但从此之后,我每次看到电线杆,就忍不住在心里问一句:它的心在哪里,它的脉搏是怎样的。

后来,麻雀不见了。冬天的寒风变得更加刺骨,电线杆上多了些别的访客——风筝的断线、塑料袋,还有几只迟迟不肯离去的乌鸦。那些东西挂在那里,无声的抗议着。我曾想着爬上电线杆,把那些东西取下来,但爬到一半,就被吓得退了下来。奶奶看到后吓坏了,把我揍了一顿。

再后来,电线杆的访客变成了闪电。雷雨天的时候,我躲在屋里,看到闪电劈开乌云,像一把燃烧的利刃刺向地面,而电线杆就在闪电下静静伫立,像个毫不畏惧的士兵。我心里替它担心,生怕它下一秒就被烧焦、倒下。可每一次,风暴过后,它依旧站在那里,连头顶的电线都没有松动。

我终于明白,它的访客不是麻雀,也不是风筝,而是时间本身。

人们对电线杆的感情是复杂的。

在村子里,有些人觉得电线杆是好东西,它把光明带到了这个地方,把黑夜变得短暂了。但也有人不喜欢它,说它挡了视线,说它让鸟不敢落在树上。奶奶是属于前者的,她对电线杆有一种特别的信任。她总说:“电线杆站得久了,就成了这块地的根。”

有一次,我跟奶奶去邻村。路上,看到一根电线杆倒了,电线拖在地上,路边围着几个孩子,他们捡了根竹竿在戳电线玩。奶奶皱起眉头,赶紧把他们赶开。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在念叨:“电线杆倒了,整个村子就没了灯,这孩子们怎么能拿它当玩具呢?”我问她:“电线杆倒了,村子就没了灯,那白天还会有太阳啊。”奶奶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她当然没有回答,因为她知道,我还不懂。电线杆带来的从来不是光,而是一种安定,一种只有站在它脚下的人才能明白的安定。

夜里的电线杆与白天完全不同。白天的电线杆是平凡的,它藏在树荫里,融进尘土中,像所有普通的东西一样不起眼。可一到夜晚,它就变得鲜活了。灯光在它的电线上流动,风穿过它的身体,发出低低的呜鸣声。它们是一群活着的生物,用自己的方式在黑暗里说话。

我有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是在一个极为安静的夜晚。村里停了电,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月亮也躲在云后,只剩下一片漆黑。我站在村口的那根电线杆旁,突然听到了一种奇异的嗡嗡声,那声音轻轻地、缓缓地穿过黑暗。我抬头望着它,心里竟产生一种荒谬的念头:它是不是在唱歌?

我不知道电线杆会不会唱歌,但我知道,它把电流带进每家每户,把声音送到更远的地方,可它把最重要的东西留在了自己身上——那东西是记忆,是时间,是无声的等待。

我见过很多倒下的电线杆。

有的被风吹倒,有的被雷劈断,有的则是因为年久失修,被时间彻底放弃了。每次看到这样的场景,我都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它们的倒下是物理意义上的终结,更是一种象征——某段时间的结束,某种生活的消逝。

村口那根电线杆是最后一根倒下的。那一天,村里来了工程队,要把旧电线杆换成新的水泥杆。奶奶坐在门口,默默看着工人们用机器把它挖出来。土被翻开的时候,根部露出了几个锈迹斑斑的铁钉,还有一截腐朽的木头。奶奶没有说话。后来我问她:“您为什么不喜欢新的电线杆?”她沉默了很久,才说:“新的杆子没根。”

这句话让我愣住了。我后来反复想这句话的意思,直到多年后,走过更多的电线杆,才隐约明白了一些。新的杆子固然更结实,更高大,但它与土地的关系断裂了。它不再是“地的一部分”,它只是功能化的工具。它可以被拔起,移走,再重新立起来,但它永远不会再有“根”。

如今,我早已离开那个有电线杆的小村庄,去了更远的地方。那些新的水泥杆已经站了许多年,它们依然连接着灯光和声音,但它们的沉默却不再让我感到安定。那些旧的木杆子,它们被挖走,被烧毁,或者被堆在了某个废弃的角落里,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它们,记得它们头顶的鸟,身旁的风,以及它们在黑夜里发出的轻微嗡鸣声。

我站在城市的街道上,望着眼前密密麻麻的水泥杆、输电塔,我了,人类和电线杆之间的距离,其实是人和记忆的距离。

有些东西会一直存在,但它们早已失去了曾经的意义;而有些东西看似消失了,但它们留下的空白,依然在我们心里深深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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