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山记事（组诗）

库山记事（组诗）

阿 成

　秋风吹热了库山村

像一场恋爱，秋风在坞口得到加速

它脸热心跳、激动忐忑的情绪

被路过的收割机和运输车

看见……

——古老而现代的村落，秋风的

加速度，从山边的豆叶开始

它吹得豆子哗哗脆响，吹得芝麻

蹦蹦跳跳；田野广阔，它一层层

掀开金黄的皮肤，一垅垅的谷子

栽倒在机械或木质的腹中。

秋风吹熟了稻田，吹醒了育雏的鸟雀

吹亮了粉黛的村落，吹得山上的橡籽

毛栗从枝头跳下，在草丛中耳语

那些枫树、栎树、杨树摇头晃脑

红绿相间，仿佛一对成婚的新人……

不是里尔克的秋天，需要几日成熟

这是皖南山区一个平常的秋天

首个丰收节赋予它新的涵义：

南瓜、红薯、高粱、玉米挤上前台

草垛、稻桶、风车、团箕抖落经年尘埃

它们的欢呼，给秋天的脸庞

涂上了古老崭新的诗意

库山村的稻子

蜗居山洼盆地的兄弟姐妹

披岚雾，喝山泉，吸硒养

历经萌芽、分蘖、发棵、扬花、

灌浆、结实的淬炼

读春天的雨水、花草、鸟影、牛哞

阅夏天的流云、绿茵、白鹭、烈日

沐秋天的艳阳、朔风、红叶、飞鸿

泊于农历八月“秋分”的节日……

自古稻为粮谋。而今

有另一种生存的意义：

被泥土养育的谷穗，要为丰收登台亮相

低垂的影子，露出憨厚的黄

穿过收割机的轰鸣，重回谷斗打稻的缓慢

碰落镜前谷木相击的脆响

稻捆和玉米、南瓜、冬瓜、辣椒一起

占据舞台一角，听惯蛙声、虫鸣的稻叶

长出丝弦、鼓乐的耳朵

于红裳、歌舞的喧嚣中

翻卷古老稼穑窸窣的羞涩……

丰 收 节

闪过岩崖林谷的油路蟒蛇

弯弯绕绕，游到山坳的底部

村子绣出茶叶、杉木、毛竹、板栗的

花边，丰收的仪式落在山岭、岗坡之下

浓艳的喧嚣惊悚飞过天空的鸟群……

自然不需要化妆：譬如深秋的板栗树

枝叶上挂着的，和坠落草丛的

无人问津的果球，你看到秋天

以光影的方式俯向大地；田埂上成熟的

豆荚和枯黄的豆叶，编织金黄仓廪；

是时候了，稻叶亮出青黄相间的剑

低垂谷穗匍匐泥土的胸襟

聆听鱼跃云天的鼓声……

脸上的脂粉，襟前的艳红，秋天被五彩

的人工濡染，恣肆的声喧惊飞山间鹊鸟；

已然消逝和正在消逝的事物倾巢而出：

犁耙、稻斗、风车、团箕齐聚门前

蒙尘被艳阳细细擦拭，秋风举起

五千年的农耕，放下的是

了无痕迹的传承，我们在霓裳上

攥紧流逝，供奉中纳留祖德

用草绳编织耕牛、骡马、锄锹、犁耙

喧腾锣鼓与鲜艳彩旗是庆贺，更是祭奠

崭新节日高擎镜月：喜庆正在进行

苏醒的尚未苏醒，消亡的已然消亡……

溪山无尽

在峡谷中遇见王维和苏东坡

一个叫库山的村子

溪涧里的白石和白石上的清泉

映现今人无法察觉的秘密……

飘浮的人，看不见涧水、

岩崖、青峦和虫草

双目被红尘遮蔽了

不觉群峦倾覆平坦的田畈、盆地

悸动堆积于青瓦、屋宇、密林、莲塘

竹木栈道通连软泥、稼禾、花草

路边默立的卵石

只为迎送灵魂的访客……

秋风亭廓，云聚云散

岚雾说出山高山低、水深水浅

说出田畈中升浮的稻穗、青石、落日

暮霭涌向溪涧的低吟……

南 瓜 帖

到处攀爬、蔓延、伸展的藤蔓

在这一处、那一处诞下子嗣

有时是草丛中，有时是篱笆上

有时是树枝与废弃的残砖断瓦间

在库山村，我看到一只青嫩南瓜

躲在荫凉桥洞里，又看到一只老南瓜

坐在青石上，宛若顶天

静静打坐的菩萨……

父亲说：南瓜有藏匿果实的习性。

夏秋，阔大的绿叶极尽遮掩之事：

晨起，一只青嫩之瓜落在布满牛蹄印的

田畈里；黄昏，一只老迈的南瓜

腐在高塝上，人烟稀少的山村

南瓜如同留守老人，以普通果蔬的

粗糙，一半用于吃食，一半用于腐烂

在村人的意识里，它是有命理气息

有烟火冷暖的老友，在灰泥、野地、草丛、

砾石、颓墙里，唱一支蓬勃葳蕤、温暖

抚慰、孤独寂寥的歌……

乡 愁

在人声鼎沸的村道上

在锣鼓喧天的田畈里

在四面八方的人流、车流

向一个偏僻村落的涌流中……

许久未唱的目连戏、黄梅调

在舞台上开腔了

许久未舞的一条巨龙，抖落烟尘

从祠堂里浮游而出

稻机、谷斗、风扇、篾箩、团箕

从厢房涌向田野，走入镜头……

丰收的歌舞掀动了一个村庄的宁静

红舞台红背景红道具红男绿女

鲜亮了青山包裹的皇天厚土……

我看见乡愁坐在山岗上、田畈里：

是即将成熟的稻谷，以青黄的涩重

等待一柄刈断禾秆的镰刀

是湖塘里，枯败的荷叶下

莲藕在泥水中的生长蔓延

是篱笆上半枯的南瓜藤、丝瓜蔓

在秋风中举出的最后一拨黄花

是四面环抱的板栗树、柿子树

不堪重负中，企盼一双采摘的手

是仲秋晨昏的雾幔中，青翠的竹林、

高大的梧桐、淙淙的小溪

独自的喧响、吟唱……

是极度热闹之后的宁静——

夕阳落山时，静谧的村落

回归远古农耕的长梦……

秧 苗

在农耕节上，以新奇的复活

与我们见面。穿绣花鞋蓝布衫戴红边

斗笠的姐姐，两只竹簸箕摇呀摇

从台下挑到台上，又从台上挑到

犁耙翻耕、泥水飞扬的稻田里……

当乡村用荒废融入潮流，形式的农耕

比真实的农耕更具魅力：高大艳丽的背景

台上披红挂绿，台下人头攒动，头戴影帽、

相机悬颈的艺术家，来回穿梭，不停拍摄

要用现代艺术记录激动人心的一刻；

田野上，身披蓑衣的老农，反刍草料的耕牛

在哗哗流水中耐心等待——我的死而复生的

姐姐，红头绳、白毛巾飘呀飘，挑着秧苗

在田埂上、水渠边穿梭——田畈边，一条激情

不谙世事的河流，携着葱绿苍翠的大山

穿岩绕石，向外奔去……

死而复生的姐姐，在你挑着的簸箕里

我看到一丛被棕丝捆扎的，带着黑土

和谷粒的，湿漉漉鲜嫩嫩、燃烧五月

村庄的绿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