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祁连山脉北麓、腾格里沙漠南侧,山丹挥出了古丝绸之路上一段秀美的五彩丝带。
从四坝文明的燎原星火,到弱水流域的月氏部落;从汉武大帝的置县安民,到仙堤书院的创办兴学......历经千年风雨,世世代代,这里勤劳善良的人们经行于羌笛牧歌、古道西风的婉转韵律中,生生不息,勤力畎亩,蹒跚走来。
一
在这片灿烂的土地上,鸾鸟城遗迹、四坝滩陶器折射的史前文明之光璀璨闪烁,一个个依稀尚存的丝路关隘、古城驿站缝隙中依然可感触到西汉铁骑疾驰西拓的雄壮气概,马背精神、农耕文明、丝路文化、长城文化在这里孕育、融汇、积淀,长久地回荡在历史的空间。
我在这座小城工作生活了四十二年,这里寄放着我太多的情感和记忆。也许对文化的天然机缘,我对这里的地域文化始终保持着格外的热度。2022年8月29日,我再次迫不及待地扑向她的怀抱,去感受这片土壤悠久历史和文化厚度,去触摸她今天的心跳和温度。
这一次我去的是正在复建的仙堤书院,这一天,漫雾飘飘,我踏着和煦的微风,径直去了位于南湖公园内的建设现场。这是一处幽静地,正值初秋时分,这座由南湖喇嘛泉改扩建的公园繁花似锦,草木葳蕤,香飘满园,景色宜人,绿树小径环合,亭台回廊勾连,猩红色的环园步道蜿蜒穿插在垂柳花丛中格外醒目,旁边依次矗立着相传古印度孔雀王朝阿育王在东震旦国建的十九所塔之一的发塔、清陕甘总督左宗棠1874年左右栽种的“左公柳”、红西路军山丹战役纪念馆和艾黎何克与孩子们雕像。真是惊叹文化年轮的奇妙,时间跨度两千多年,几种形态的文化烙印在这个小小空间竟然排列的如此整齐,脉络梳理的如此清晰、包容交融的如此融洽,形成了一个相当等级的文明长廊。
一座灰墙青瓦的院落静静伫立,这就是复建的仙堤书院。书院处于全封闭施工状态,但是从四周的绿色建筑围挡、项目简介和高台处眺望,即将竣工的主体工程尽收眼底,可以看出这是一座殿堂亭台与园林相结合的仿古建筑,面积不大,但设计精巧,功能齐备。天空稀疏游走着几层薄云,西侧南湖塑胶运动场,暖融融的人工草坪上,几名孩童正在那里互相追逐着,撕扯着,玩耍的正嗨,几簇梨花开得正艳,火焰般的花朵给清静的公园平添了几分亮色。
原仙堤书院由清代乾隆年间知县李复发创建,道光二年(1822年)知县颜廷彦捐廉重修,后因年代久远及社会动荡,原书院残破并渐渐废弃。重启的书院复原工程项目被列为山丹乃至张掖的重点文化工程,占地面积6400多平米,建筑面积1500多平米,包括展厅、展售厅、国学院、书画院、文化长廊、垂花门等功能区。欣喜地看到还规划有赵正书画院,赵正,别名黎泉,是山丹籍著名的现代书法家,风格取意汉简,曾任甘肃画院院长,是中书协第一到第四届理事会理事。整个项目总投资900多万元,建成后将成为山丹宣传文化阵地又一地标性建筑。
站在南湖村长势依然浓密的苜蓿地埂上,闭上眼睛,想象仙堤书院曾有过的场景,它的授业讲堂、藏书楼阁、师生斋舍、圣庙专祠,都去了哪里呢?
二
让我们回放一下历史的镜头:山丹原名删丹,据《山丹县志》载,删丹古城在焉支山谷地近钟山寺处,以晓日出映,丹碧相间如“删”字,又名删丹山,而县以此得名。后几经更名,有日勒、弱水、仙堤、万岁、兰池、永宁等,从日出朝霞,露出红彤彤的面庞,到一个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名称,这种虫鸟声和朦胧气虽然散布久远,但至今却还能闻到、听到。
对于这座千年丝路小城,境内距今约3800--3500年的四坝滩文化遗址应该是它最初的文化雏形,相当于夏代中后期到商代前期。1947年新西兰著名社会活动家路易·艾黎于带领培黎工艺学校师生在此开荒时发现,出土文物有石器、陶器、骨器等,使山丹因“四坝文化”命名地而名声大噪,开启了横贯几千年的文化行程,成为中华文明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影响改变了长江珠江流域、黄河流域民众长久以来对大西北、对河西走廊野蛮荒芜之地、文化匮乏状态的认知。
如果说单个一项文化形态不足于说明这个地方的文化厚度,那么再说说两千多年前的那部著名地理学著作《禹贡》和秦汉时期修筑的万里长城,竟然都与山丹有关。《书·禹贡》记载:“导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 。”据考证这里的弱水上游就是现在的山丹河,《甘肃省志·大事记》还记述夏禹元年(前2070年)封禹少子于西戎,世代为首领。治水之祖的大禹后裔管理着弱水流域,《穆天子传》中称这些后裔为河宗的子孙,他们仍然领导着弱水流域的月氏部落。
作为人类有史以来历时最久远、规模最庞大的建筑体系,长城以其纵横十万里的跨度,铸就了博大精深的文化内涵和跨越时空的精神价值。而山丹境内的94公里被一致认为保存最为完好,且是中国境内唯一“汉明长城并行存在”的古遗址,被国内外专家誉为“露天长城博物馆”,现在这里又以高度的文化自信谋划长城国家文化公园项目建设,文旅资源优势转化为高质量发展优势的努力一直没有停滞。
南边是大西北最密集最险峻的高峰、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的弧线山脉祁连山,是存续了两千多年的山丹皇家马场,北边是令胡人惊惧的长城隔离带,再加上那座汉代名将霍去病大败匈奴后留下的那首“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的民歌,公元609年隋炀帝召见西域27国使臣、公元754年唐玄宗诏封焉支山神为宁济公的河西名山焉支山,这种内向的宏伟和庞大的地域体量,护佑着山丹文脉生生不息,延续传承。
即便是在诸凉纷争、吐蕃统治、回鹘占据、回汉相残的战乱兵燹时期,山丹以“儒家”为主流的文化根脉也从来没有中断,农耕文明聚族而居积淀而成的“厚土”意识一直没有消亡。而后在清代建起仙堤书院,使这座梦幻之城包容的胸襟、开放的视野、华贵的气度继续得以传承和延续。
三
有人说:“有一所书院,一座古城就有了灵气和风雅;有一所书院,一座城市就有了文脉和灵魂。”在山丹,这座书院就是仙堤书院,在清代时期的河西走廊它鼎鼎大名,当下社会中色彩依旧艳丽。
说到岳麓书院,长沙上会想起朱熹和历史上有名的那次“朱张会讲”;说到应天书院,商丘人会马上说起范仲淹;说到天一阁,宁波人会追忆起创始人范钦;那么仙堤书院呢?
相关史料记载,仙堤书院前身为乾隆三年(1738年)知县祁安期建的山丹书院,十六年知县李复发建仙堤书院,五十年知县明福在文庙东建龙峰书院,嘉庆二年(1797年)知县明福、恩光相继重修,嘉庆庚辰(1820年)九月知县颜廷彦召集附近绅士筹划再建事宜,道光二年(1822年)知县颜廷彦等官员带头捐出俸禄六百两买县城东南隅一田姓大户人家旧署重修,移龙峰书院至此,众乡绅情系桑梓带头捐款,草湖、暖泉、东中、童子、募化五坝士庶积极响应,共募捐到白银二千六百余两,建堂庑六十余楹,仍名仙堤书院。
“丹邑川岩秀丽,风俗敦庞。余下东伊始,见彼都人士,循循规矩,绝少儇薄佻闼之风,心窃嘉之。”这是清道光十五年版《山丹县志》重修仙堤书院碑记里的开篇话,说得就是颜廷彦1820年赴任山丹知县,对山丹秀美山川、淳朴民风的赞许,换句话就是第一印象。
然话锋一转,“惟询及科名,百余年来,题雁塔者,耳所未闻,歌《鹿鸣》者,指难再屈。非人才有缺,实造就无方,斯诚一邑之抱憾,而守土者所急宜留意也。”表现出作为地方长官对山丹百余年来没有考取过新科进士的忧虑,同时指出问题的症结是对教育重视不足。
有忧虑,有行动,这个脉络基本就很清晰了,仙堤书院的兴建时间跨度长达百余年,倡导者有知县祁安期、李复发、明福、恩光、颜廷彦等,更有乡绅士庶众多及全县民众,以颜廷彦任期二千六百余两募集白银计,大致折合现在80万元人民币的购买力,这在当时贫穷落后的山丹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一个人和一个书院?抑或一群人、几代人的书院?一个人的生命如此短暂,可替代书院百年时光?
美国现代生活影片《21克》讲述了三位主人公在一次偶然的事故中,经历了失去与痛苦并从中得出21克的说法,21克,说的是一个人灵魂分量。天平上,什么样轻如羽翼的21克灵魂,能称量起另一端百年书院的沧桑分量?
“独木难成林,滴水不成河”,而就是李复发、明福、颜廷彦等一帮封建社会制度框架下的“举人”和热心人士,锲而不舍,呕心沥血,一棒接着一棒干,开始了一场马拉松式的接力赛,在贫瘠荒芜的大西北,建造起了读书人自己的精神家园,他们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对读书立业、孝悌做人的真谛做了最好的阐释。他们,是书院的福气,他们,也是这座小城和山丹百姓的福气。
四
仙堤书院雕版本有一幅仙堤书院的平面示意图,坐北向南,照壁的北面依次为大门、仪门、过庭、讲堂及东西配房,另儒学殿堂前面同样修建了照壁,大门里依次为二门、明伦堂、二堂。
看来,照壁在清代西北地区传统建筑中还特别流行,古人称之为“萧墙”,因而有祸起萧墙之说。在旧时照壁也是中国受风水意识影响而产生的一种独具特色的建筑形式,也称“影壁”或“屏风墙”。
因史料遗缺较多,在这张平面图里没有标注“崇圣殿”的位置,估计会有供奉孔子及弟子像的位置。
仙堤书院讲堂开设国学讲坛,有限的资料只反映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六月曾有学者到书院讲演,题为:《仙堤书院藏书说》,论读书人对书的态度,赞书院重视藏书及已累积藏书多卷,鼓励山丹诸生在书院认真读书。
除此之外,还会有些什么内容呢?我想孔孟、老庄、韩非子、墨子等先秦诸子应该是国学讲坛的首选必修课,那个公元350年前后来到张掖郡留下了《春秋墨说》《孝经错纬》等著作的郭荷、郭瑀师徒呢?
杜审言、李白、王维、贺朝、陈子昂、高适、曾参、高昂、韦应物、屈同仙这些唐人呢?这些曾经怀揣梦想的唐代边塞诗人,为山丹描绘了流传千古的梦幻画像,那些精妙的诗句至今仍然回荡在漫漫丝路之上,犹如一把古老的琴,弹奏着东西方文明交汇的旋律。我想,所有的答案已经湮灭在这沧桑古道的历史烟云中。
有读者可能会问,书院建起来了,教员的工资怎么办?运转经费从何而来?
据《重修仙堤书院碑记》,“又留生息银一千五百金,给城乡当商,取其息,为师生膏火费,更将书院外余田数亩,置为田圃,年取其租,亦书院之一助也。”碑文上的这些记载把这些疑问都回答清楚了,当时募捐的资金留下了1500两白银,放给一些有规模有实力的当铺,从中取利息作为学子求学费用,另外教员诸生齐动手发扬“北大荒”精神,将书院围墙外的荒地开垦出来,租赁给周边农户,收取租金贴补运转费用,书院的经费渠道基本就是官署拨款、社会募集、地租生息这三条,这些都是古人先贤留给后世的智慧结晶。
斗转星移,随着1840年鸦片战争的爆发,我们不可能指望腐朽的清政府在国民教育事业上有更大的作为,仙堤书院的败落是大概率事件,它的原址遗存和藏书已经荡然无存了,只余零星文字记载的历史真空,这是不得不接受的现状,它的风云岁月、花开花落,它的琅琅书声的起起落落,它的青青子衿的翩然来去,还有那份历史的凝重,都去了哪里呢?我想,这既是留给复建书院的历史重任,也是新时代的文化课题。
当下这座县城的人们,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内心保留有一小块仙堤书院的碎片,但历史终归是历史,旧的仙堤书院昭示的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相信,传承厚重的文化积淀,新的仙堤书院也必将担负起记录新时代、书写新时代、讴歌新时代的神圣使命,弹奏出传统与现代融汇和谐的动人旋律。
(2022年1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