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德之德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每每旋律响起，多少人梦回三国。

三国，是一个神奇的时代。狭义上的三国，从公元220年曹丕代汉建魏，刘备、孙权先后称帝，三国鼎立，到280年西晋灭吴，不过六十年。广义上的三国，从东汉末年公元184年黄巾起义到晋国灭吴，也不足百年。可就是这样一个短短不足百年，都不能称其为朝代的时代，多姿多彩，风云激荡，英雄辈出，群星璀璨。那些惊才绝艳的文臣武将，英雄豪杰，带着如雷贯耳，且注定流芳百世的名字，相约而来，仿佛商量好了般，在那个属于他们的时代演绎了一出名为“三国”的大戏，在人间大闹一场，然后又相继离去。

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三国也是，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三国。也许是陈寿的《三国志》，也许是罗贯中的《三国演义》，亦或只是游戏中的《三国杀》。易中天也曾说，每一个历史人物都有三张面孔，一个是历史形象，一个是文学形象，一个是民间形象。所以，我们自以为看到的历史不一定是真相，自以为知道的故事不一定是真实，自以为了解的人也未必就是他真正的模样。流传至今，每个历史人物都被时代不断修正，都被时光加了滤镜。

有人说曹操一代奸雄，嫉贤妒能，心狠手辣，杀杨修、杀孔融、杀祢衡……可他雄才大略，求贤若渴，赤脚迎许褚，赤兔赠关羽，三哭为郭嘉。有人说“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吕布英勇无敌，武力值超群，可张飞一直瞧不上他，见面就骂他三姓家奴。有人说周瑜气量狭窄，不能容人，可分明他文武双全，风度翩翩，与张昭一起撑起了东吴的天，吴主孙权更是被母亲和兄长一再叮嘱“外事不决问周瑜，内事不决问张昭”，东吴人亦尊称他一声“周郎”。后来火烧赤壁，他指挥若定，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成为苏轼笔下传颂千年的英雄。有人说关羽孤傲自许，目下无尘，可他义薄云天的忠义足以感天动地，被后世封神，成为人人敬仰的关二爷。有人说诸葛孔明多智而近妖，未出山已定妙计安天下，可他一生鞠躬尽瘁，七出祁山，最终命丧五丈原，让杜甫忍不住慨叹一声：“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纵观三国，无论是小说演义，评书加工，还是戏剧改编，电影片段，最难评判的两个人是曹操和刘备。曹操虽则性格复杂，但胜在够坦荡，还有几分真性情。他有争霸天下的野心，也不忌惮别人说他“挟天子以令诸侯”，甚至被痛骂“汉贼”，也没见他恼羞成怒。被当时“月旦评”的许劭评价一句“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他也只是哈哈一笑。行军路上看到因天下动荡，连年战乱，民不聊生，也会悲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临终前更是分香卖履，不提半分功过是非，定格了他一生中最温情的时刻。易中天说他“大家风范，小人嘴脸；英雄气派，儿女情怀；阎王脾气，菩萨心肠。”可谓入骨三分。与他的坦荡相比，刘备则好像时时带着一张面具。

刘备，字玄德。他出身草根，贩卖草鞋，自称汉室宗亲，中山靖王之后。就是这个自带正义、正统的身份，让他主角光环加持，却也让他背负了更多的道德包袱。有人说他懦弱，喜欢感情用事，特别爱哭。古人崇尚“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则是随时随地都能掉下几滴眼泪，所以常常被讥讽江山都是哭来的。有人说他虚伪，明明自己想当皇帝，却打着匡扶汉室的旗号。歇后语里都说“刘备摔孩子，收买人心”。有人说他奸诈，深藏锋芒，不动声色，常常扮猪吃老虎。可终究还是曹操道高一尺，盘置青梅，一樽煮酒，二人对坐，一句“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惊得刘备失箸。倒是南宋的辛弃疾隔着时空肯定了曹操的慧眼如炬：“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有人说他无能，一生屡战屡败，人到中年依然没有立锥之地，从一个主公投奔到另一个主公，惶惶如狼家之犬。有人说如果曹操是奸雄，孙权是英雄，刘备就是枭雄。有人说……纵使后世罗贯中写下《三国演义》尊刘贬曹，纵使戏剧舞台上，曹操常常顶着一张代表着奸诈的大白脸出场，世人对刘备的评价依然褒贬不一。

摒弃世人纷纷扰扰的喧嚣，真正地走进刘备，才会发现他身上有一种天然的人格魅力。这才是他屡败还能屡战，脚无立锥之地却能打下一片江山，且有一众对他死心塌地，生死相随的兄弟与将领的原因；也是他能让得一便可安天下的当世顶级谋士“卧龙”与“凤雏”，皆甘愿为他死而后已的选择；更是他能和雄霸北方、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和继父兄之业割据江东，力能射虎的孙权鼎足而立的底气。

那魅力是他和关羽、张飞桃园结义的深情厚谊。桃园结义，是《三国演义》里浓墨重彩的重头戏，也是史上义结金兰，兄弟情深的最典范。他们的誓言不止说给了皇天后土，更说给了自己的一生。有生之年，他们对彼此的字典里从不会有“背叛”二字。兄弟三人分离的最大危机发生在徐州之战。他们被曹操大败，乱军中彼此离散。刘备无奈投靠了袁绍。关羽因为护着二位嫂嫂不得已与曹操约法三章，定下“君子协定”：降汉不降曹。但这并不妨碍曹操对他百般厚爱，赐酒赠衣，赏金赠马，恩赏源源不断，恩情累积如山。其实，这个世界上最难还的债不是钱债，不是情债，而是恩情。所谓恩深似海，所谓恩重如山，恩情不啻于压在心头的巨石。关羽自以为替曹操斩颜良、诛文丑就把恩情两清，可在未来赤壁之战的华容道上，他还是违背军令状放走了曹操。也幸亏诸葛亮一句“天不灭曹”让他得以成全。张飞流落到一座古城，做起了县令。彼时他们天各一方，下落不明，音讯全无，可他们依然坚信相聚总会在某一天。每每看到此处，我都特别想知道，是怎样坚若磐石，韧如蒲苇的情感，才会有如此坚定不移的信心。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得知刘备的下落后，关羽没有片刻的迟疑，封金挂印而去，只留给曹操一个决绝的背影，让曹操几乎怀疑人生。也是在一个开满桃花的院落里，分别已久的三人终于重逢，没有质疑，没有追问，只有悲喜交集的激动，他们知道，他们永远都是彼此的彼此。

那魅力是他深信江山就是民心的不离不弃。新野之战，实力悬殊的刘备又是各种被曹操打败碾压，追赶逃命。他不顾孔明的苦苦劝告，不顾眼前今后的利弊权衡，不顾曹操追兵已近在咫尺，带着全城百姓龟速逃离。一向冷静理智的孔明也只能摇头叹息，甚至莫名被他那一番肺腑之言悄悄感动。他说：“大业以江山为本。大业者，不是江山，而是民心。万民归心，才会有江山。”好吧，无论多少人diss他虚伪，此时，此刻，此地，我都愿意为他点赞，为他打CAII。

那魅力是他对赵子龙长坂坡前舍生忘死的不言而信。正是因为新野之战刘备对百姓的不放弃，不抛弃，最终他们又被曹操的追兵冲散。不过这一次冲散的是赵云。为救幼主刘禅，赵云在乌压压的曹军中杀了个七进七出，血染战袍，也成就了自己“一身都是胆”的赫赫威名。期间，刘备的大舅子糜竺信誓旦旦地说有人亲眼看见赵云投降了曹操。刘备听闻，翻来覆去却无比坚定地重复着一句话：“不可能，子龙是我四弟，他不会叛我。”那一刻，他把所有的信任都给了赵云，也真不枉子龙舍生忘死的护住了他唯一的骨血—刘禅。当然，刘备接过孩子摔在地下，埋怨孺子差点让他痛失爱将时，感动的子龙双膝跪地，英雄洒泪。此时，就算他有收买人心的嫌疑，谁又能说这不是他的真情流露呢？不止是对赵云，黄权降吴不可，归蜀无路，不得已投魏后有传言刘备杀了他一家。黄权一点都不信。果然，刘备不仅没对他一家有所偏见，还继续重用了他的儿子。他的儿子黄崇最终为了蜀汉战死。

那魅力是他与孔明“明君良臣，相得益彰”的历史佳话。有人说，看《出师表》不流泪者，其人不忠。孔明这份忠心早在刘备三顾茅庐，隆中相对时就埋下了种子，其后的相敬相知，相得益彰，不过是将这份忠心深深扎根，成长为他生命的一部分而已。这个智慧超群，震烁古今的天才，出山时还叮嘱书童阿三：“守好草堂，功成我便回来隐居。”他算尽了世事，却唯独没有算到自己与刘皇叔的这份君臣之情注定要羁绊他一生。他跟着刘备，为了心中三分天下的理想，一路奔波，历经一次次胜利、失败。刘备给予了他最大的尊敬与信任，纵使多才多智，多谋多算如他，也不禁为刘备的有德有义，有情有节而感动，进而渐渐陷落，将自己与蜀汉紧紧捆绑成一个再不能分割的整体。终其一生，他鞠躬尽瘁，扶大厦于将倾，最终在五丈原闭上了眼睛。他用一颗两朝开济的老臣心写了个大大的“忠”字，死后谥号“忠武侯”。成都刘备的蜀汉昭烈庙里同时挂着武侯祠的门匾，这也是悠悠几千年历史上唯一的君臣合祠庙。也算是对他们君臣千古相守的慰藉了。

那魅力更是为兄弟复仇而功败垂成的愚蠢冲动。人的一生中，总有些事，明知不可为，而不得不为之。刘备一生，重情重义，时常为情而动，甚至出昏招。他最大的昏招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战。当关羽、张飞先后被杀，他悲痛难抑，不听劝告，不顾后果，愤而举全国兵力去攻打孙权，要为自己的结义兄弟报仇。结果大家都知道了，他大败而回，白帝城托孤，终于走完了他奋斗的一生。其实，面对死亡，他应该是欣慰的，他终于可以安心瞑目去到另一个世界了，那里有他的二弟关羽，三弟张飞，那里应该也有让他们结义的桃园。想来，地下有知，关羽、张飞也应是欣慰的，有这样为了兄弟之情不惜一败，不惜一死的大哥，生而何求，死又何憾呢。要知道，同时期的曹魏正在上演铁血阴谋杀伐剧：兄弟反目，君臣厮杀，臣子叛变。而大败刘备的东吴大都督陆逊后来却被孙权逼死。

传说中，海洋有一种现象叫鲸落，正所谓“一鲸落，万物生。”细读三国，史书对蜀汉有一句评价“地狭人才多”。聪慧多智如诸葛，义薄云天如关羽，赤胆忠心如张飞，英勇无敌如赵云，骁勇善战如马超……他们皆是忠心耿耿，义无反顾的追随着刘备，富贵不能动其心，利禄不能改其志，艰难不能阻其行。如果不是因为刘备的人格魅力值得，我想不出第二个答案。

刘备，字玄德。玄德，百度百科解释，指潜蓄而不著于外的德性。名如其人，谁又能说这不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