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分晋拉开战国的帷幕之前,三家还分了晋国的另一个卿士家族智氏的土地与权力。智氏的掌门人智瑶以身死族灭为自己的刚愎自用、狂妄自大买了单,他的头颅甚至被赵家掌门人赵襄子做成了酒器。为了给智瑶复仇,他的门客豫让伏桥入厕,三番五次刺杀赵襄子,甚至不惜毁容、吞炭、割鼻、全身涂满油漆。最终,豫让刺杀失败,自刎而死,却留下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千古美谈。
士为知己者死,似乎是回报知遇之恩最大的诚意。所谓知遇之恩,是恩,也是情。而自古世间之债,最难还者莫过于情债。
与豫让同在“刺客列传”的聂政亦不例外。
《史记》载,韩国大臣严仲子事韩哀侯,与国相侠累廷争于朝。严仲子恐诛,逃亡至齐国。他四处游访侠士以期复仇。齐人告诉他聂政是个勇士,因避仇隐于屠者之间。于是,严仲子数次登门拜访聂政,备办酒席款待他。酒到酣时,严仲子亲自为聂政的老母敬酒,并用黄金百镒为贺礼祝她长寿。聂政在知晓严仲子之意后,固辞其礼,拒绝道:“母亲在世,我不敢以身死报答别人。”
后来,聂政母亲去世。守孝三年,除服。聂政思及严仲子,说:“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而严仲子乃诸侯之卿相也,不远千里,枉车骑而交臣,奉百金为亲寿,老母今以天年终,我将为知己者用。”遂杖剑至韩国,刺杀了国相侠累。随后,聂政自毁面容、自挖眼睛、自剖肚皮而死。场面可谓惨烈,故事可谓壮烈。司马迁毫不吝惜笔墨,用生花之笔记载了一个勇士赴死的决心和勇气。想来,如果没有严仲子倾身以交,慷慨以赠之情,又何来聂政不得不赴韩的必死之往。情债之所以难还,恰恰是因为它的无价。毕竟,人们所一直认同和遵循的价值观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嗟乎!唯有一叹!
再叹者为侯赢。世人只知战国四公子之一的信陵君有礼贤下士的美名,却不知侯赢有一死酬知己的孤勇。侯赢是谁呢?他只是魏国都城东门的小小门吏,且已经年近七十。信陵君闻其贤名,亲自驾车去东门礼聘他。看,又是一个屈尊降贵、求贤若渴的故事。此事,恐怕只有后世刘备的三顾茅庐可以与之比拼一二了。故事还没完。信陵君早在家里摆好宴席,虚位以待侯先生。侯先生并未客气,也未谦让,径直上了车子坐在空出的尊贵座位。信陵君亲自驾车,手握缰绳,态度恭敬。路上,侯先生又出考题,他说:“我有个屠夫朋友在市场,劳驾载我去拜访他。”信陵君二话不说,立即驾车前往。侯赢故意久久不回,信陵君却没有一丝不耐。终于把侯嬴请到家,信陵君让侯嬴坐上位,隆重地把侯嬴介绍给了在座的达官贵人。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信陵君亲自端着酒杯,走到侯嬴面前举杯为他祝寿。如此知遇之恩,如此厚待之情,何以为报?当然是以身相抵,以命相许。
后来的故事我们耳熟能详,信陵君窃符救赵,名垂青史,抵达人生最高光的时刻。《史记》告诉我们,窃符救赵之谋出自侯赢,朱亥随行杀死晋鄙夺得军权亦是侯赢之安排。信陵君持符奔赴赵国之前,还发生了动人的一幕。侯赢目送信陵君的车马远去,他说:“我应当跟随公子前往,但因年老不能行。我会计算公子的行期,在到达军营的那一天,我将面朝北而自杀,以此给公子送行。“果然,在信陵君到达军营之日,侯赢面朝北方自刎而死。太过悬殊的身份,非同寻常的礼遇,都是侯赢作为一个侠士需要回报或者偿还的,他除了感动、敬佩和忠心,剩下的只有态度,以死相报的态度。
三叹者为田光与荆轲。燕太子丹为质于秦国,受辱于秦王嬴政,偷跑回燕国后他立志要杀秦王。太傅麯武苦口婆心,劝说他合纵于楚,并势于赵,连横于韩、魏以图破秦。太子丹则欲收天下之勇士,集海内之英雄,破国空藏奉养之,重币甘辞贿于秦,然后,刺秦王。相较于合纵连横的运筹帷幄,年轻的太子丹似乎对“侥幸”二字更钟情,也更深信不疑。麯武无奈,为太子丹推荐了田光,他说,其人深中有谋。欣喜的太子丹“侧阶而迎,迎而再拜”,隆重地迎接了田光的到来。“此后,田光高居于高级馆舍,每日三餐之时,太子丹都存问不绝。三个月的时间里,田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太子丹的门客,夏扶,血勇之人,怒而面赤;宋意,脉勇之人,怒而面青;武阳,骨勇之人,怒而面白……结论是:无可用者。在太子丹忍不住追问田光有何良谋时,田光郑重地向他推荐了荆轲。推荐词:荆轲,是神勇之人,怒而不变色。太子丹下席再拜田光,请他去邀荆轲。不拘小节,欲立大功的荆轲答应田光,接过了刺秦的重任。田光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自觉年迈无用,为守刺秦之密,为报太子丹之厚遇,他吞舌而死,以自己的性命酬谢了太子丹对他的奉养、礼遇和尊敬。
随后的日子,是荆轲的黄金岁月。每一天,太子丹都陪着荆轲到东宫,临池而观。荆轲拾起瓦片投向水池里的龟,这本是个游戏,可太子丹令人捧着一盘金子供荆轲投龟而戏,一盘金子用完,接着再上一盘,真是应了太子丹当初求访勇士时破国空藏的诺言。后来,二人共乘千里马,荆轲一句“闻千里马肝美”,太子丹立即杀马取肝。酒宴之上,太子丹出美人能琴者,荆轲夸赞一句:“好手琴者!”太子丹立即打包将美人送达。看着眼前的美人,荆轲又嘴欠地说:“但爱其手耳。”太子丹立即断美人之手,盛在玉槃之上奉送。不止如此,二人常常同案而食,同床而寝,可谓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日子转眼过了三年,急于复仇的太子丹开始回收利息。他不听荆轲“等吾客来再出发”的理由,催着荆轲入秦。公元前227年,易水河畔,一曲“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余音,在时间的长河中绕梁了两千多年。刺秦,荆轲失败了,他被嬴政杀死在秦国的宫殿之上。公元前226年,燕王喜被迫将太子丹的人头献给秦国。公元前222年,燕国被秦国灭亡。
其实,从荆轲踏进太子丹的东宫,太子以黄金投龟、千里马肝、美人好手之恩待他时,他的结局已经注定,自杀,被杀,不过是走向剧终的殊途同归。受人之恩,承人之情,所能还者,唯有一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