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去归
天上铺满了纯青的褥,不容一点异色。太阳也只能在厚重的被褥下收敛起来,淡淡地泛着灰白。吸入气息的粘腻总使人沉闷、压抑,烦心的蒸腾自不必多说,就是平时缓缓吹奏的蝉也耐不住性子,声音格外刺耳,简直是胡发牢骚。
田启一从食堂回来,就站在教室前唉声叹气。
“今天下午怎么这么热,比中午还逆天。”
“旁边让让,看新闻呢。”
田启回到座位上,左右同桌都不在,他只好自言自语起来。
“什么时候下暴雨把这淹了才好呢,这破学校我是一点都不想多待了。”
“一会就播天气预报了。”田启的后桌附和道。
“呸!咱这的天气预报要么就是不准,要么就是不预报也能看出来,看它有什么用?”田启看了看挂在墙上的表,“四个小时,还有四个小时我就能回去了!”
“有啥用?明天中午就返校,在家待不过十二个小时,这破周末放了跟没放一样。”
“还有一堆作业呢!三张数学,两张物理两张化学,生物还得往后写三页,语文英语抄吧抄吧也得一个钟头。还周日呢,我看叫狗日还差不多!”
“就是当畜牲的命啊!”
深夜的宁静毕竟还在心外,田启的内心早已开始了躁动,播放着得意的小曲儿,为他拾掇东西配上或者闲雅,或者激情。在这个冷冰冰的地方住了六天,他是无比地渴望归去。尽管父母出差去了,吃不上一顿饱含温情的饭,可又怎样呢?家里还有许多可以期待的东西——床是使人惬意的,零食柜和冰箱是怡人的,自己的衣服也是无比的舒适。有了这些,对于一个住宿的孩子该是很满足了,但最令人感到还在活着,还在生活的,不正是那家里温柔的淋浴吗?一想到终于可以洗个热水澡,换上轻柔的睡衣,安安稳稳地躺在自己的大床上时,田启就按耐不住嘴角的骚动,幸福上扬了起来。
“十点五十,还有十分钟就解放了!”田启心里默念,恨不得今天的喇叭出了点什么故障,提前响起了放学铃,等到校领导们发现事故并给予通知时,自己早就已经逃之夭夭了——门卫总是很容易糊弄的。
“冷静,冷静。不急,不急,先把这道题写了——匀速圆周运动在垂直面上的投影运动是……”故持稳静,心绪飘零。怎么能写的下去题呢?热水,大床,软和的枕头不断挑逗着他的心弦,这种小小的欲望,是比少年少女们青涩的爱欲更可贵的。对于一个未经历太多烟火的学生来说,这一点点期盼是他所能期盼的最大的了。回家意味着什么呢?没有校规来束缚,没有作业来约束,可以尽着自己的性情,再也不必忧神苦思地做题,能够大大方方地追求自己喜爱的东西。
“那个上初三的学妹怎么样了?算起来,还有十天就要中考了。韩雨,张斌宜在‘精英’还好吗?他们学校明天也会放假。中考完就没联系过几回,一年不见就好像过了十几年一样。”昔人爱人,可盼可求,和老朋友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调不完的侃,“要是他们再见到我,肯定会说:‘你还是这鬼样,过了一年一点也没变。’今天回去了,能不能再联络一次呢?”
依旧是静悄悄的,窗户上反射的人像格外清晰,学生们表面上的沉稳,和沉稳之下的沸腾都能显出来——毕竟,怎么会有自习课全是拉链声呢?突然,一声“咔”响——每次广播响之前都会有的声音——终于将这些个小火苗,完全烧起来了。如此嘈杂,推桌声,翻书声,椅子蹭地的尖锐,放书的箱子碰撞的顿挫,还有个别男生猴一般的“哦哦”乱吠……教室里成了一个高压锅,只等待第一声拉开门的声音,强力的蒸汽就会把整个教室顶开,自己喷出去。
可是,一阵不和谐的声音将蒸汽冻成了冰。
“好,全体新高二高三的同学,现在广播一个通知。由于现在正在下大雨,我们延迟半个小时放学,班长维持好班级的纪律。如果半个小时后还是雨下得很大的话,我们再通知。好,广播完毕。”
“大雨?什么时候下的?”田启忽地站起来。
“就刚刚,三分钟前。”
“延迟?都他妈十一点了还他妈延迟?”班里充满了抱怨。
“安静,大家安静!反正现在也出不去,还是等雨小了再走吧。”班长管了起来,“田启你干嘛去?”
“我走。”田启背上了白色的帆布包,站在门口。
“这么大的雨你走?而且主任刚刚……”
“我走。”田启头也不回,“现在主任也管不了我。正好今天老刘不在,我走。”
“你……你有伞吗?”
“没有。”
“那你还……”
“我走。”田启出了教室,用力关上了门。
田启刚出校门口,就有一些打伞的,没打伞的家长急切切地看着他。天黑得不见五官,他全凭着堵在校门口的几辆车的车灯才能勉强看清路。
“同学,几点放学啊?”
“这要下大雨也不让学生提前出来。”
“同学,你怎么出来的?有人接你吗?”
田启不想理会家长们,他只是把装了几本套上塑料书皮的课本的帆布包顶在头上,一股脑往前走,不顾前面是水坑还是平地,反正他要走了;他低着头,让身体带着他,只是一步步在人堆里挪,也不顾会不会撞到人,总之他要走了;他挪到十字路口,耳朵里灌进胡闹的雨声和车喇叭声,头上也传来了沉重和凉意,但他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因为他终于要走了。
走到一条没什么车的路,鞋上已是沾满了叶子,凉水浸入的全身,仅剩书本还没被霍霍。幸运的是,这条路上有顶大的梧桐树,让雨缓了些,也重了些。田启走了。然后呢?怎么回去?公交车的末班车早过了,这个天气,这个点也打不着车,扫个车呢?不行,没手机。田启镇定下来,平稳地呼吸沉重,渐渐,一股困倦感浸上眼睛——早上五点半就起来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怎么休息。他望着自己刚走的路,高灯垂黄,人车零乱,雨坠暗洼,散碎光闪,还真算得上一幅美景。看着,品着,田启心中动起了一个愉快念头。
自己走吧!大不了淋一场!三公里,没有地道桥,随便走走就能过去!
田启转过身,远望着前方回家的路,迈出了第一步。
云不打趣地走了,月亮也逐渐大方起来,帮田启探着最后的路。水坑映着他,狼狈的形象下有几分看不透的庞大。雨终于小起来了,轻轻的,倒有些调皮;树上的蝉又开始了缓奏,为一个胜利者响彻欢呼的乐。走了近三公里,田启不知怎么的,竟迷上了踩水坑,步子轻捷,踩完还要踮起脚尖,想象自己从风沙战场中凯旋后,终于可以不再掩饰自己的优雅,翩翩起舞。
午夜的风有些爽,把田启的头发吹得半干,嘴角也吹了上去。冲着月亮,身后紧跟着背影,一切都如同长跑终点线旁的人一样,为这个胜利者准备好一切——田启已确成为一个逍遥人了。草木清气的勾魂,天泻银丝的牵引,终于,他在一个水坑里停下,缓缓放下略微踮起来的脚,面前就是他家的大门。
上楼,开门,开灯,脱衣服,打开淋浴等一会——这暖流终于亲吻他的肌肤,让他的心安定下来。六天的忍耐就是为此啊,只有这一刻才真感觉在活着不是吗?他甚至不愿去花时间涂一点沐浴露,只为了能再多一点,多享受一点这温柔的轻抚。
洗完,擦干头发,是该眠了——已经是一点四十七,还能再这张床上依偎多长时间呢?想着,睡去了,六天积攒下的疲倦也该有了个别的去处。就是现在,此刻,他再也不用顾虑任何事情——作业,题目,考试,校规等等一切会都被梦挡住。这一刻,终于,终于,还是来了……
“为什么迟到了?”
“睡过了……”
“睡过了?有没有点时间观念?不知道定个闹铃吗?都上高中了还跟小学生一样。要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那学校还开不开了?没出息。”
“刘老师,我昨天快两点才到家……”
“你还有脸说!你一个人自己提前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怎么别人能多待你就不行啊?太随意了,连年级的话都不听!”
“雨太大了,要是……”
“怎么就你事那么多,别人怎么没事?你不是想睡吗?你今天就回去,这周不用上课了,睡够了再来!拿上你东西,去!”
教室外传来隐隐约约的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