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四肢伸展站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乡野的花草随之绚丽茂盛,但却遭受莫名的冷落,而扬花灌浆的麦子在人们饥饿的目光中,美丽成意念的支柱。
家家户户的米缸一齐发出见底的刺耳声,催赶那一地青翠的麦子充实壮大生命的颗粒,成就瞩目的想念。一天两餐干饭,改成一天一餐干饭,再改成三餐稀饭,最后是干薯片里掺些稀少的米粒。青黄不接的日子来了,跟那日头一样愈加的烈,灼人的火焰蒸干了体内的水分,人人脸上都泛出菜青色,只有两只眼睛骨碌碌的依然清亮。
布谷鸟从头顶飞过,丢下字正腔圆的歌唱:“麦黄可割、麦黄可割……”
无形的轱辘碾过干涩的饥肠,那碎裂的响声挑衅着人们的底线。母亲一边变戏法似的糊过上顿,一边又心急火燎地准备下顿,她总是轻言细语地给一家人鼓劲:“布谷鸟叫了,麦子见黄了,就可以开镰收割了。”
总算是等到了一地的金黄,人们兴高采烈举镰挥割,麦子躺倒在地,一大片一大片,撑破了眼帘,晒场上的麦垛一座座,山一样的厚重。父母及全队的劳力都在日夜兼程打连枷,几头壮实的水牛拉着石轱辘满晒场碾压,但是那麦垛山头消减得很慢。我和小伙伴们忽然忘记了饿,在麦垛间寻找超越饥饿的快活。我们也时常学大人捏几粒麦子丢进嘴里,用力一咬,只听“咔嘣”一声,麦子碎了,再用力嚼,甜甜的香香的,然后不知不觉和着唾液咽下了肚。
其实,想吃上新麦子还够不得,要等那些麦垛打完了,交上公粮以后,再按人头分斤两,只有担到自己家里,磨成粉,才可以煎粑、削面、包饺子、蒸包子馒头,随你喜欢。可眼下就等不及了,家家户户都把眼睛投向割空了的麦地,那里零零落落的麦穗闪耀着诱人的光芒。
拾麦穗是我们这些半大孩子的事,大家都晓得公家定的规矩,统一时间、统一地点、禁踏青苗。头天晚上,生产队长就挨家挨户打招呼:“明早啊,在西洼地拣了!”母亲便甜言蜜语哄我们早睡,那紧张的神态,好象战前动员。我们也“深明大义”,乖乖地备战,闭紧眼睛睡觉。
早晨,天刚刚蒙蒙亮,我们就揉着惺忪的睡眼出门了。走了一袋烟的工夫,眼睫毛湿了,头发上的水珠不断线往下滚落,这才知道天空飘着细细的雨丝,又碰上了拣麦穗吃新麦粑的好日子,脚下呼呼就生起风来。
我赶到西洼地时,地垄沿边已齐刷刷挤满了黑乎乎的脑瓜壳子,个个头发湿漉漉的,衣衫紧贴着身体,但都精神焕发,只等那一声令下。
近前的麦穗,粒粒饱满,金灿灿的,菜油煎粑的香味在晨风里跳着舞蹈。不知谁叫了一声:“拣呐!”便感觉“呼”地一阵风,人群忽然散开了,每人各占几条地垄,低头、弯腰、搜寻,那沉甸甸浸透了雨水的大麦穗,在我们眼里俨然一块块喷香的油煎粑。母亲告诉我,拣麦穗是有讲究的,碰到思想好的人割过的地垄,那遗下的麦穗少得很,碰到她们这班养娃婆割的地垄,那就走运了,她们总是有意无意地遗下一些,让娃们拣。拣前就要细细观察,看到地垄上棉花苗长得齐整、显得清爽的,麦穗必然少;地垄上乱糟糟、棉花苗歪歪倒倒的,遗下的麦穗一定多。这个经验让我如鱼得水,拣的麦穗总是比别人多出一倍两倍。
邻居秀儿特别爱看我洋洋自得的神气劲儿,她嘴上抹了蜜似的,尽说些中听的话,当我飘飘然时,她便追问我的小秘密。拉过钩发过誓,我才正儿八经地对她耳语。两张脸凑一起,她那长长的眼睫毛、纯静如水的瞳孔、灿若桃花的脸蛋、小巧的鼻尖尖、粉都都的小耳垂,在我眼前赫然放大,而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奶香味儿,更是令我心跳加速,我不知道对她说了什么,也不知道她听懂了没有,但我知道,只到今天,她依然守着那个小小的秘密。
右手拣,左手攥,攥不下了,便扯出两匹麦穗,扎成一个麦把,丢在地垄上,继续往前拣,如此反复,身后的麦把就排成了齐刷刷的队列。一块地有十几二十亩,一早晨拣下来,个个都能挣下全家一天吃的。
雨天,大人们都在家歇工,母亲便将我拣回来的麦穗摊在簸箕里,一把把揉下麦粒;父亲也收起烟锅袋,把灶房里的石磨搬出来清理,不久就听到石磨发出“唧唧咕咕”的叫声。
秀儿奶奶听到动静,颠着一双“三寸金莲”窜门来了。老人家一进门就问:“你家娃拣几多麦把呀,能糊几顿了吧?”她老人对我们家知根知底,因为母亲常去她家三碗两碗的借米,她也心疼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吃不饱。她走到我身边,摸摸我的头,照例夸奖几句后,便伸手从磨盘下撮一点粉,捏几捏:“粗了粗了,少添点麦,粉细点粑才好吃!”母亲听说,马上附和着,撮一点粉,捏几捏:“哟,是粗了,赶紧添少点!”
麦子磨完了,刚扫清磨堂,三娃妈便端一脸盆麦子来,人没进门,声音先进来了:“借你家老古董磨一回,我家三娃子听到你家磨子响,就吵着要吃新麦粑!”母亲停下手里的活,起身相迎:“磨吧磨吧,叫我家二娃给你做帮手添磨吧!”
母亲找来极细的小盘筛,舀一碗粉倒进筛子里,两只手配合着轻敲细摇,细细的麦面从过虑网里筛下,留下黄颜色的碎麦皮。这些碎麦皮也是好东西,过两天母亲就会变着法儿做成充肌的食品。母亲开始施展手艺,她先将半盆面和成泥状,用汤匙一朵朵舀进滚烫的油锅里,再用锅铲抹平,随着“滋滋”声响起,新麦粑的香味儿便满屋子弥漫。
秀儿奶奶又颠着小脚进来,递一把葱:“撒些葱花,粑要香好多!”母亲用筷子夹一个煎熟了的新麦粑,使劲拉秀儿奶奶尝鲜,老人家慌忙躲闪:“我家有哟,给娃们吃吧,娃们饿的很呢!”
新麦粑一个有巴掌大,圆圆的、黄亮亮的,两面都煎出了硬壳,菜油在硬壳上“滋滋”响着,喷鼻的香味令人馋涎欲滴。
新麦粑迎来一个又一个青黄不接的雨季,安慰着饥饿日子,喂养了一个稚气的年代。
载《散文世界》2011年第二期